水滸與領導力相通相同

吳向京

《圣經·舊約》中的《出埃及記》是西方領導力的源頭故事，形象而生動。其實用讀《出埃及記》代替讀大多數領導力著作并無不可。以“水滸”為關鍵詞的《詩經》故事，是可追溯的最早的中國式領導力源頭。而與《詩經》時隔2500年左右出現的《水滸傳》，則用小說的形式完美詮釋和再現了另外一個情景下的《詩經》“水滸”故事。讀中國的《水滸傳》，與讀西方的《出埃及記》，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用讀《水滸傳》代替讀大多數領導力著作同樣并無不可。

領導力3000年

盡管“領導力”這個詞直到1821年才出現，第一本公認的領導力學術經典在20世紀70年代才面世，但領導力的實踐在人類文明的各個區域與各個階段都有豐富的內容。彼得·德魯克認為第一本領導力經典是古希臘人色諾芬的《居魯士的教育》，許多西方領導力專家認為中國的《孫子兵法》是比色諾芬還早的領導力著作，我與他們有不同的觀點。

西方領導力源出《圣經》

我認為最早、最豐富、最深刻的領導力經典，在西方就是《圣經·舊約》的《出埃及記》。這本書我常讀——不是作為信徒在讀，而是作為領導力教科書在讀。特別是當遇到與下屬發生矛盾和沖突時，讀這本書的感覺尤其好。從領導力的角度看，這部書的核心就是“信”和“耐心”。我覺得在耶和華眼里，人類真不怎么樣！人類真是一個無情、無義、無信的群體，好了傷疤忘了疼，用得著你時苦苦相求，一旦情境轉好，馬上把誓言拋在腦后。為了獲得猶太人的追隨，耶和華真的很苦惱，不厭其煩地顯示神通，給予恩惠，恩威并施，用了幾十年時間，才改造了這個群體，讓他們懂了信、立了約。

《出埃及記》給人以深刻的領導力的啟發，耶和華與猶太人之間就是典型的交易型領導力與愿景型領導力的結合。為了獲得追隨，連神都要付出很多，何況作為現實世界里的領導者！如果不付出心力、資源、情感，如果不運用手段，哪來有效的追隨？

還有就是愿景。把“到流著蜜與奶的迦南地去”，從一個夢想，變成全體猶太人的共同愿景，直至成為現實，作為神和神的使者先知，一關關的坎坷波折，幾十年的忍耐、堅守、堅持，真的很打動人。

東方領導力源出《詩經》

《詩經》是中國古代第一部詩歌總集，其中的《大雅·綿》是一首敘事史詩，描述了周王族十三世祖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自豳遷岐的輝煌歷程和成果，全詩共9章，每章6句。古公亶父帶領部族遷徙的過程，濃縮在短短的4句詩中：“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這就是“水滸”一詞的出處。人早先所居的豳地，遭遇游牧民族的侵擾。《史記·周本紀》說“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積德行義”“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于岐下”。從以上文字中所提到的“梁山”和“水滸”，可見《水滸傳》的得名典出于此，幾乎是肯定的。

《大雅·綿》全詩以遷岐為中心展開鋪排描繪，疏密有致。從領導力角度看，與《出埃及記》的領導力核心“信”和“耐心”不同，這首詩中領導力的核心要素是“出路”“仁”和“愿景”。首先，古公亶父在危急時刻以他的方向感，帶領大家找到出路，發現彼岸。古公亶父創業也是從不確定中走來的，前景未明，只有大概的地標——水滸。一開始的追隨者只是私屬，并不是全部落，只是初步、試探性的小范圍追隨。其后，因為他品格中的“仁”，引發了進一步、大范圍的追隨。到達周原后，因其一系列富有遠見的作為和成就——制訂規劃、虔誠占卜、娶妻建交、營建城郭宮室、開渠墾荒、修筑道路、睦鄰擊敵等，從而使民眾逐漸聚集，友邦陸續來歸。《大雅·綿》中至少有三類領導力要素或類型，相比《出埃及記》的神跡，是更加現實、更加豐富的領導力案例。這是中國式領導力的源頭。

不論西方還是東方的領導力源頭故事，其實都具有永恒的經典意義，并不差于任何領導學領域的新發現與新理論。同樣，《詩經》水滸的故事在今天仍然具有現實意義：任何在黑暗和絕望中尋求出路的努力，任何開創新天地的作為，都是最鼓舞人心與吸引追隨者的領導力行為。埃隆·馬斯克探尋宇宙，是因為在生產力和科技發展到今天，人們能夠做到而已，其實與古公亶父的行為相比，相對難度和艱辛，并沒有實質的不同。

變與不變3000年

真正的領導力精髓不是技術與領導技能，而是擁有真正的使命和愿景，以及圍繞它們的執著和堅守。使命和愿景一定是美好的，對美好的憧憬，是人類前行的動力之源。誰能夠激發這個最強動力，誰就抓住了領導力的核心。而理論界關于新舊領導力理論的爭論，特質也罷，行為也罷，我認為其實質就是個基礎問題：所謂傳統的或者舊的領導力理論，大多建立在群眾對現狀恐懼、不滿的情境下展開論述;而所謂新的領導力理論，就是社會發展程度高了，群眾本身也是精英，對外部環境并沒有多么不滿，只是覺得與自己心中的情懷、理想比有差距。他們并不特別需要“神和先知”的賜予，他們的追隨是基于對領導者精神和價值觀的認同。他們與領導者之間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合作者與朋友的關系。

但是，直至今天，尤其是在中國，這樣的追隨者雖然在持續增長中，但并不是大多數，而只是少數。作為一個地區、領域，行業、組織或者部門和團隊的領導者，應當關注這個問題，實施差異化的舉措。這是在領導力開發領域應當重點關注的。

3000多年過去了，認真看看當今如日中天的組織和企業，看看每一位成功的創業者、變革者，輝煌的背后，不都是數不勝數的挫折和蝶變嗎？不都是孤獨中的堅忍嗎？3000年一瞬間，時代變了，環境變了，弄潮兒變了，舞臺的形式和主角變了，但人性和領導力的本質沒有變。

所以，我們既要面向未來關注新生事物，又要不忘初心，不斷回望人類文明的來路，從過去、現實和未來中獲取我們前行的動力，不斷檢視我們的準則。

水滸從史詩到小說

《詩經·大雅·綿》這首寫實史詩所描繪的故事，實質上就是在危機和壓迫下團結眾人，克服艱難險阻，尋找出路，成功開辟新天地的情境。“水滸”是尋找出路的關鍵，它是方向，是路標，是彼岸。循著“水滸”，古公亶父帶領族人找到了周人的生存和發展空間。如今的中華文明就是周族文化的直接延續，這條路也是中華文明的來路。因此，可以說“水滸”是中華文明的歷史地標之一。

周族歷經三代經營，逐漸強盛后為商紂王所猜忌，商紂王將西伯姬昌囚禁在羑里城長達7年。西伯根據伏羲八卦推演出周易64卦。其中的同人卦，將其祖父自豳遷岐以及類似事件，抽象為卦。卦文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其實“同人”按字面意思理解就可以，而且更加簡單直白：領著眾人一起，就叫“同人”。“同人于野”，就是在茫茫的原野里召喚并團結眾人。“利涉大川”，是說團結一致利于度過艱難險阻，成就事業。從文化意義上解讀，同人就是水滸的抽象化和哲學化，同人是中華文明的哲學標志之一。水滸是具象的領導力案例，同人是抽象的領導力準則，二者表述的都是領導力。水滸、同人是中華文明脈絡中重要的領導力線索和標志。詩經中的水滸故事與這個故事三代后出現的《易經》和同人是活生生的中國式領導力源頭，與《出埃及記》一樣重要，而且更加真實。這提醒我們不僅要翻譯西方的領導力著作，也要從頭開始梳理我們自己的領導力源流和范式。

《水滸傳》與領導力

據說《水滸傳》原名叫《江湖豪客傳》，這個題目比較寫實。成書時羅貫中提議改名叫《水滸傳》，得到了施耐庵的贊同。如果這個改名的故事真的存在，那確實改得妙。《水滸傳》不正是一群走投無路的好漢苦苦尋找出路的故事嗎？宋江在東京頭牌妓女李師師家酒后揮灑的一首詞里，道出了其發自內心的呼喊：“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天下之大，出路在哪里？我將去向何方？哪里才是生存和發展的彼岸？

《水滸傳》相對于一般的領導力理論而言，通過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和高超的藝術表現手法，解決了前面提到的一般領導力理論的問題。因此，《水滸傳》本身就是傳神的中國式領導力之作。領導力沒有好壞之分，不是一元論，不是機械二元論，也不是非黑即白，而是與情景相關的灰度，《水滸傳》既沒有對誰大唱贊歌，也并非像金圣嘆所點評的那樣，刻意反諷否定，或者明贊暗諷，而是對復雜人性的深刻洞見和客觀表達，并沒有人被描寫成純粹的壞人或好人。

《水滸傳》無論結構、情節還是語言，從宏觀到微觀，都有無窮的奧秘值得窺探。比如領導力的不穩定性。宋江從初始的低調、謙卑，到后來的狂放、高調，再到悲切、惶恐，《水滸傳》很好地表現出了宋江的這種不穩定。宋江開始謙卑，自稱文面小吏，自呼保義。隨著不斷的成功，開始自稱義士。《水滸傳》60回后達到頂點，人家叫他宋大王，他也坦然應答了。僅僅宋江是這樣嗎？不是的，現實生活中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很多擁有卓越領導力的人也是這樣的。而多數領導力著作不談這件事，仿佛擁有領導力就高大上了。有職場經歷的人都明白，領導力不是那么穩定的，部分領導力理論的問題恰恰在于，把領導力描繪成仿佛不是這樣就一定是那樣，不足以反映現實生活的復雜性。

在《水滸傳》中，高大上的正面人物多有黑暗的背影，從晁蓋到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這5位好漢都是男性社會里的強者、兩性世界里的弱者。民間都認為武松是大英雄，可作者并沒有下結論，武松從打虎英雄，到奴顏婢膝、濫殺無辜、打狗敗將，到似有似無的存在，到最后幡然覺醒，作者只是揮舞他的如椽大筆自顧自地寫，并沒有下結論，是不是真英雄、什么時候是英雄、什么時候是狗熊，要靠讀者自己悟。反而只有奴才出身的燕青、默默無聞的小人物樂和，難見陰暗痕跡，一直陽光燦爛、正向、純潔。作者用3D般的透視手法，少有直接的褒貶，深文曲筆，價值觀盡在意會中。

《水滸傳》相對于一般的領導力著作，更恰當地表現了內部競爭。晁蓋和宋江是一對江湖好兄弟，曾經互為救命恩人，曾經同舟共濟，曾經赤誠相待，之后的爭斗、最后的結局，把領導力與權謀，領導力與路線斗爭、政治斗爭，表達得清晰而深刻。《水滸傳》把領導與領導力這些概念，從抽象的理論著作、培訓講臺的套路里提煉出來，有利于讀者理解血腥戰場上的領導力與競爭中的領導力是怎么回事。

從世俗的標準看，梁山好漢的結果是一場悲劇，結局大不如《詩經·大雅·綿》古公亶父開周800年基業來得好，宋江領著大家好像沒有找到一條成功的出路。但從我們今天研究領導力的功用角度看，凝聚與引領梁山好漢的領導者和領導力，兼有成功和失敗，不是可以引發我們更加豐富的體悟嗎？

水滸、同人、領導力的情境都是在面對未知前路時，人們需要領導者與領導力。可以說，在中國人的語境中，領導力、水滸、同人本質相通、相同。選擇《水滸傳》作為品悟中國式領導力的載體，不僅因為《水滸傳》的藝術成就，還因為《水滸傳》非常傳神地表現了中國式的領導力。3000年來，領導力既有變化也有不變，品《水滸傳》足以窺見其中的規律。

（摘自《水平：悟水滸中的領導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