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南生
外事無小事。在外交第一線,禮賓工作是否到位,很多時候決定了外交的成敗。
為朱锫基總理訪問埃及踩點
外交講究對等接待。在外交實踐當中,從禮賓角度考慮,對等必須明確區分是按習慣對等還是機械對等。
2001年,我擔任中國駐埃及大使館公使銜參贊、首席館員,也就是使館的二把手。2002年4月19日,朱镕基總理訪問埃及。在朱镕基總理訪問之前,我與時任外交部禮賓司副司長羅林泉前去與埃方接洽,確定朱镕基總理訪埃的活動與細節。按照國際禮賓慣例,總理作為政府首腦,要檢閱儀仗隊。我們問埃及總理府有關官員,朱镕基總理檢閱儀仗隊的地方在哪里?對方說在總理府。于是我們要求到現場去看一看、走一走。埃及為來訪的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舉行歡迎儀式通常在機場,此次在總理府舉行歡迎儀式的安排,顯然不符合埃及的通常做法。
此前,我國已將來訪國家領導人歡迎儀式從機場改到了人民大會堂東門外廣場,如果天氣不好,則安排在人民大會堂內進行。朱镕基總理來訪前,埃及總統穆巴拉克剛剛結束對中國的訪問。因天氣原因,我們在人民大會堂內為其舉行了歡迎儀式。埃方根據這個情況,提出將朱镕基總理的歡迎儀式改到總理府。我們到現場后,發現埃及總理府用于檢閱的場地并不大,只能并排站18個人。一般歡迎儀式檢閱儀仗隊要有樂隊,還要有列隊排開的海陸空人員,儀仗隊通常在100人左右,并排只能站18個人的場地顯然不符合規格。
隨后,我們與埃及方面展開了磋商。我問:“你們怎么安排在這里舉行歡迎儀式呢?”對方回答:“我們對等??!你們不在機場,我們也就不在機場;你們在人民大會堂,我們就在總理府。這就是對等。”我告訴埃方,這個安排中方不能接受,地方太小了,朱镕基總理不能夠在這里檢閱儀仗隊。我指出,埃方對外交對等的理解不對,對等是習慣的對等,而不是機械的對等。我們不能說一國儀仗隊里有兩名女性,另一國的儀仗隊里也要有兩名女性,這是很機械的做法,這也不是外交對等的真實內涵,外交對等的內涵應當是各國外交禮賓習慣的對等。
我進一步指出,中方歡迎外國來訪國家領導人的儀式已經改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你們的習慣是在機場舉行,我們在人民大會堂為穆巴拉克總統舉行歡迎儀式是按習慣辦的,你們為什么不按習慣辦呢?而且,如果要講習慣,中方為來訪的國家元首鳴炮21響、為來訪的政府首腦鳴炮19響,但是埃及從來不為任何來訪的外國領導人鳴炮,因為埃及沒有這個習慣。對此,中方并沒有因為埃及不鳴炮而在埃方來訪國家領導人歡迎儀式上取消鳴炮。你們的習慣是什么,我們的習慣就是什么。既然你們的習慣是在機場,那就應當在機場。我們的習慣有鳴炮,盡管你們不鳴,我們也給你們鳴……但是,埃及方面依然不讓步。
相持了一段時間后,我說:“如果貴國一定要這樣機械對等的話,那么將來貴國的總統和總理到中國訪問,中國將不再鳴炮。如此一來,埃及就會成為中國第一個不給予鳴炮禮遇的國家?!敝链耍<胺矫鎽B度軟了下來。經協商,埃方決定改到庫巴宮為朱镕基總理舉行歡迎儀式。庫巴宮在埃及的地位相當于我國的釣魚臺國賓館,面積很大。我們實地勘察后,認為庫巴宮合適,而且歡迎儀式結束后朱镕基總理就可以直接進去休息。
這個實例說明,外交禮賓工作一定要講究習慣的對等,就是說一國需要一視同仁地以其外交禮賓習慣性、通常性的做法對待其他國家,不能給某一國單搞一套。錦上添花、好上加好的禮賓創新值得推崇,但降格和低于普遍待遇的做法是不符合外交對等原則的。同時,外交禮賓工作一定要細致,不能一味聽信對方說辭,更不能想當然。如果埃方說在總理府為朱镕基總理舉行歡迎儀式時我們不去現場勘察,那等到朱镕基總理訪問時發現不合適再做工作就遲了,那樣不僅會直接給這次訪問帶來一些本不應發生的意外,而且有可能會對中埃關系造成不良影響。
慰問遭遇車禍的津巴布韋總理
在外交禮賓工作中,把握好先做與后做的藝術,有時候能產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2008年,我擔任中國駐津巴布韋共和國特命全權大使。當時津的政治形勢因大選變得異常復雜,朝野兩黨競爭激烈。在第一輪大選中,雙方選票都沒有過半數,時任總統穆加貝不及反對派候選人摩根·茨萬吉拉伊得票。在第二輪大選中,穆加貝宣布得票83%,有西方背景的反對派候選人茨萬吉拉伊不承認這一結果,宣布退出大選,穆加貝宣稱自己獲勝。于是,美國以穆加貝大選作弊為由帶頭對津巴布韋穆加貝政府進行制裁。
面對這一危局,中國駐津巴布韋大使館應該如何應對呢?一方面,我們必須保持與穆加貝及執政黨的傳統友誼;另一方面,我們要重視在野黨的訴求,發展、平衡多方面的關系,促進津朝野合作共贏。在這一方針指引下,我們同非盟采取同樣的立場,促進成立聯合政府,即由穆加貝當總統,茨萬吉拉伊當總理。然而,茨萬吉拉伊在西方支持下拒絕接受組建聯合政府的方案,希望通過再次大選當上總統。后來,通過個別做工作,再加上其他種種原因,茨萬吉拉伊最終頂著西方壓力,出任了聯合政府總理。
但是,意外總是突然降臨,轉機之中往往存在危機。2009年3月6日下午6點多一點,津總理茨萬吉拉伊夫婦在前往家鄉途中遭遇車禍,茨被送往醫院搶救,茨夫人蘇珊及司機、保鏢均受傷。我請使館政務參贊賀萌立即給津總理辦公室主任姆班加打電話,請姆班加轉達我們對津總理茨萬吉拉伊的慰問;讓賀萌通過姆班加問清茨萬吉拉伊夫人蘇珊的電話,打電話慰問蘇并表示:中國大使館愿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隨后,我撥通武官卓偉大校電話,請他立即給美國武官、南非武官打電話,問他們知不知道茨萬吉拉伊遭遇了車禍?如果知道,他們認為是偶然車禍,還是陰謀?同時請他與津巴布韋軍方情報局聯系,了解他們對車禍的看法。因為津巴布韋高官遭遇車禍和謀殺的事不少,說法也不少。此前,政府空軍司令希里、國防部長瑪哈奇、勞動部長杰茲等都遭遇過車禍或其他形式的暗殺,茨萬吉拉伊遭遇車禍是偶然事件嗎?
過了一會兒,卓偉武官來電話,說美國和南非武官分別向他證實,兩國大使館都不知道茨萬吉拉伊遭遇了車禍,因此,是偶然事件還是故意謀殺暫時無法發表意見。他們對中方通報表示感謝,并承諾就此保持協調互動。這個回話使我意識到,津總理辦公室第一個把這個重大消息告訴了中國大使館。茨萬吉拉伊傷勢如何,我在急切地等待賀萌參贊的回話。不久。賀萌參贊來電話說,姆班加告訴他,茨萬吉拉伊受傷了,無生命危險,但他妻子蘇珊受傷嚴重,正在搶救。晚上7點,BBC(英國廣播公司)在新聞節目中即時報道,先是說萬吉拉伊的茨夫人受重傷,已失去知覺,正在全力搶救。過了一刻鐘的樣子,BBC又報道茨夫人因傷勢過重搶救無效,不幸去世。
聽到這一消息,我立即請賀萌參贊與有關方面進行聯系,希望去看望并慰問茨萬吉拉伊總理。3月7日中午時分,姆班加打來電話,茨萬吉拉伊希望我盡快趕到醫院與他見面。于是,我和賀萌參贊及秘書小湯一起,馬上趕到醫院。茨萬吉拉伊所在醫院前雖有大批民眾聚集、觀望并等待消息,但秩序良好。醫院正門外還站了不少記者。為不引起注意,姆班加領著我們走側門直接進入茨萬吉拉伊的病房。茨萬吉拉伊頭裹繃帶,但神志清醒。此時,他已知道夫人不幸去世的消息。茨萬吉拉伊的病房里有民主變革運動副總裁、聯合政府副總理庫貝女士,民主變革運動秘書長、政府財政部長比蒂等人。
茨萬吉拉伊坐在病床上,我們一行3人和他面對面坐著,茨萬吉拉伊的同志們坐在床頭的椅子上。病房不大,這么多人坐在里面,顯得有點擠。我對茨萬吉拉伊說:獲悉總理閣下和夫人遭遇車禍,深感震驚;我們對閣下受傷表示親切慰問,對夫人因車禍不幸去世表示深切哀悼,并送上1萬美元作喪葬費用。以表達我們的悲痛和慰問之情,務請閣下節哀,早日恢復健康。茨萬吉拉伊對我們的慰問表示衷心感謝,并稱將努力從喪妻之痛中恢復過來,全力投入到聯合政府的工作中。
不久,穆加貝總統夫婦到醫院慰問茨萬吉拉伊并宣布為茨萬吉拉伊總理夫人舉行國葬。
作為中國駐津巴布韋大使,我第一個去看望慰問茨萬吉拉伊總理,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第一時間讓茨萬吉拉伊感受到了中國的和善與友好。中國為她夫人不幸去世而送上的1萬美元禮金,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禮金。這份禮金,在長期坐牢、剛當上總理的茨萬吉拉伊心中的分量應該很重,因為當時穆加貝總統尚未宣布為總理夫人舉行國葬,而茨萬吉拉伊的經濟狀況是非常拮據的。故此,茨萬吉拉伊在擔任總理期間,對華一直非常友好。這件事充分說明,從外交禮賓工作的角度講,看望、慰問、送花等雖然是禮賓的應有之義,但是先做與后做,效果卻完全不一樣。
看望即將下臺的蘇里南總統
多黨制是國外政治的一大特色,政黨輪流執政的現象屢見不鮮。一些政黨今天在朝明天在野,這就需要我們在外交禮賓工作中注意處理好在朝黨與在野黨的關系,與各黨派全面發展良好關系,以保障雙邊關系平穩健康發展。
2010年,我擔任中國駐蘇里南共和國特命全權大使。在任期間,有一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蘇里南總統羅納德·費內西安只差7天就要卸任了,我去總統府看望他,送上我們的敬意,感謝他在任期間對中蘇友好做出的重要貢獻。費內西安總統對我的到來很感動,說:“我只有7天就要下臺了,鬼都不理我啦!只有中國大使還記得我,朋友!”我沒料到的是,這次看望,竟產生了意想不到效果。
原來,費內西安總統與接替他執政的德西·鮑特瑟總統是死敵。鮑特瑟年輕時就擔任了國防軍司令,曾經發動過軍事政變。因政變造成了較大的人員傷亡,鮑特瑟上了國際刑警組織通緝名單。費內西安雖在大選中敗給了鮑特瑟,但內心認為鮑特瑟是受國際刑警組織通緝的犯罪分子,因此拒絕出席鮑特瑟總統就職儀式。拒絕按程序把總統印綬親自給新總統戴上。鮑特瑟總統上臺后,兩位新老總統從來沒有在同一個場合出現過,哪怕是在蘇里南的獨立日慶典,費內西安前總統都因有鮑特瑟總統在場而拒絕出席。
二者水火不容的狀況卻因我的離任招待會而打破。2013年2月7日晚,我在官邸舉行離任招待會,蘇官方沒有安排代表出席他國駐蘇大使離任招待會的先例。事前我接到蘇官方通知,當天,副總統阿梅拉里在西商會會議大廳主持召開蘇里南國家發展戰略研討會,各部部長、議員、各政黨領袖、各國使節、各國際組織代表出席會議,鮑特瑟總統發表主旨演講。由于時間沖突,我無法出席蘇里南國家發展戰略研討會。因鮑特瑟總統早就定下了要在當日晚上的研討會上演講,我沒想過他能出席我的離任招待會。況且,也從來沒有總統參加駐蘇大使到任或離任招待會的先例。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鮑特瑟總統在知道此事后,競決定將他的主旨演講改到第二天進行。當晚,鮑特瑟總統夫婦率議長、外長、防長、央行行長等參加我的離任招待會,親自為我送行。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前總統費內西安也到會為我送行。這是新政府成立兩年多來,新老總統、朝野領袖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出現在同一個大型活動中。
費內西安此舉,也驗證了外交禮賓工作中,處理好在朝黨與在野黨關系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