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心中撒下了面粉

葦虹

初夏特有的攜帶幾分潮潤雨氣的風兒穿窗而來，輕撫著你的臉頰，那么熟悉的感覺，讓你心里極敏感、極幽微地一怔——仿佛這陣風兒，是從許多年前的那個夏日午后一路徑直吹過來的一樣。

窩在窗邊的沙發上，悅讀聶魯達的一本詩歌集。有那么幾個段落幾個章節，在心湖里蕩起層層漣漪，仿佛就連那水云間，波光瀲滟的交接處，竟然也連接著昨日的煙霞，幻化織就了今日頭頂同一片瑰麗的天空……

聶魯達，20世紀智利光榮而偉大的“人民詩人”，10歲就開始寫詩、終因詩歌創作而摘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歌天才，歷經了血與火的淬煉以及多年來各國之間傳奇般的漂泊游歷，將豐贍的生命體驗、開闊的人生視野和豐沛的創作激情自覺地熔為一爐，事業，愛情，友誼，對生活、生命和人民真誠而樸素的情愫，都在他的詩里閃耀著動人耀眼的光彩。

結合聶魯達的回憶錄《我坦言我曾歷盡滄?！?，來讀他的這一本《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你會清晰地看到貫穿詩人生命的三大母題：詩歌、愛情和革命，每個主題都是繁花似錦，而三大主題又相互交融，渾然一體，相得益彰，輝耀著一顆豐盛、飽滿、剛健、詩意盎然而充滿情欲的心靈。

如同詩人在回憶錄中的自白： “我是雜食動物，吞食情感、生物、書籍、事件和爭斗。我真想把整個大地都吞下，我真想把大海都喝干?！薄@是一種貪婪饕餮生活體驗和創作素材的超強胃口，一種屬于文學藝術的優雅野心。

在回憶錄中，聶魯達以散文詩般的語言回首那些前塵往事：童年寫詩，出使各同，流亡生涯，周游世界，浪跡天涯，參加智利共產黨，兩次出訪中國，關于寫詩這門永遠的手藝……而我們發現，盡管聶魯達關心政治，參加革命，忙于各種事務，但是貫穿回憶錄始終的、他不由自主總在津津樂道的，其實還是他的詩歌創作和著作出版。就像他在回憶錄題記里所說的那樣： “我的生活豐富多彩——這是詩人的生活。”

他不無傲嬌地回憶起自己出版第一本著作之時無以言表的興奮和喜悅， “這個時刻，第一本書散發出新鮮的油墨味道和紙質的柔情的這一時刻，這個縈繞著振翅飛翔之聲和第一朵花兒在被征服的高地上綻放之聲的時刻，令人迷醉和欣喜，在詩人的一生中只能發生一次?！?/p>

他坦率地介紹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的創作過程：我打消了總想寫寬廣的詩的抱負，關上了我不該再追求的浮夸辭藻的大門，并刻意減弱了自己的某些個人化風格和表達習慣。我在開始追求更加樸實無華的特色、追求自我內在世界和諧的同時，開始著手寫作這本詩書。

聶魯達這樣自我評價他的這部代表作品：《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是一本令人憂傷的田同詩集，詩歌里遍布著曾經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神秘情欲，交織著南美氣象萬千、神奇美麗的大自然景色。這是我珍愛的一本書，因為它在濃烈黏稠的激情與傷感中反而催生和激發出了極致的快樂……

親愛的，我自旅行和憂傷歸來/回到你的聲音，回到你飛馳于吉他的手/回到以吻擾亂秋天的火/回到回旋天際的夜

我為天下人祈求面包和主權/為前途茫茫的工人，我祈求田地/但愿無人要我停歇熱血或歌唱/然而我無法棄絕你的愛，除非死亡到來

就彈一首華爾茲歌詠這寧靜的月色吧/一首船歌，在吉他的流水里/直到我的頭兒低垂，入夢

因我已用一生的無眠織就/這樹叢中的庇護所——你的手居住、飛揚其間/為睡眠的旅人守夜

以上引用的分明是一首游子行吟的小夜曲。一個心里泛著柔情也帶著倦意的男人，對愛人進行著忙于事業、曉以大義的解釋和告白——此時他已歸來，一路征程，仆仆風塵，他多么需要一處寧靜的安全的溫馨的港灣，讓自己枕著波濤沉沉酣睡。就像人生旅途中，需要一個奔波后得以柄息的庇護所，一顆理解的心靈，一雙守望的眼睛，一副溫柔的臂膀……

愛人，你何其迅速地在傷處/構筑了甜蜜的堅定/你擊退了邪惡、嫉妒之爪/而今我倆合為一體立于世界面前

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如此/狂放甜美的愛人啊……/直到時間為我們指明白日最后的花朵

屆時將無你，無我，無光/而在地球和陰影的另一端/我倆愛的光輝仍將生機勃勃

甜美，堅定，純元，包容，超越，永恒——這正是那樣一種美好純正的愛情無與倫比、擊穿人心的偉大曼妙的力量所在。它讓世間的邪惡、嫉妒和偏見最終為之退卻，它催生、融合了一種全新的生命體共同面對世界的溫暖、光明和涼薄、黑暗。

好的愛情一定會攜帶一種強大的能量，不僅讓你愛上我、我也愛上你，而且讓我們各自都更加熱愛生活生命中的渚多事物、萬般存在，相互點亮和映照彼此的心靈，雙雙呈現出再經蛻變、返璞歸真的玉一般的光澤，更加向善、向上、向美、求真的精純品質與恒久特質。

一切就像顧城的童話詩句所描繪的那樣：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已十分美好。

乃至漸人佳境，漸漸超越了兒女情長的小我之愛，慢慢生出一顆大愛之心，和身邊、周圍一起更和諧的同步、共振，觸目天機，生趣盎然，萬物生長，心花怒放……

今天就是今天，負載著所有往日的重量/張著將成為明日的一切事物的翅膀/今天是海的南方，水的老年/嶄新的一天建構完成……

今天，昨天，明天走過/日子像燃燒的小牛被耗盡/我們的牛群等候著，來日無多

然而時間在你心中撤下了面粉/我的愛用特木科的泥造了個火爐/你是我靈魂每日的面包

被愛照亮的歲月，每一天都煥發出新的風采，呈現出獨特的質感。所有物我情常的今天，都被賦予了明日未來的指向意義。昨日的星辰，今天的花朵，明晨的朝陽——時光不再是碎片化的撕裂，不再是漫漶不清的斷片，而是那樣無聲卻又明晰地勾畫出一幅明朗的圖景，讓你終于明白：原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原來一切過往都只是鋪陳，只待濃墨重彩書寫當下眼前的這一章節——原來世間所有的相遇，其實都是久別重逢。

一切就像詩人聶魯達在情詩里所呢喃訴說的那樣——時間在心中撒下了面粉，靈魂的面包正待新鮮出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