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耳朵上有一處小小的疤痕,那是上小學一年級,我在班里跟那些淘氣的牧民小孩在做游戲時,無意中絆倒了磕在凳子上留下的。
那會兒,在錫盟鑲黃旗蒙古族學校上學的孩子們,除了一小部分是我們這些父母親都在國家機關上班的城市孩子,其他幾乎都是來自牧民家的小孩。牧民家的孩子們多數上學晚,年齡偏大,因此在個頭上比我們這些城市孩子高大結實許多,也頑皮許多。在蒙古族語學校上學的孩子們不像從前漢族學校的男女同學下了課各玩各的,而是嘻嘻哈哈玩在一塊兒的。那時候是草原上雨水大的年份,河水經常暴漲,會發洪水,所以洪水經常會把我們學校和旗中心的那一小片居住區隔開。原本那里是一條清澈見底、潺潺流過的小河,就是五六歲的小孩子也可以毫不費力地踩著鵝卵石走到河對岸。可洪水暴發的時候,水量就大增,河水變得混濁,變得兇猛,這個時候就會不那么容易蹚過了。于是蒙古族學校里大一點的牧民小孩總會很興奮地把我們這些膽小的城市孩子一一背過河去,似乎只有這個時候才更能顯出他們的良好體質和英雄氣概一樣。因此,蒙古族學校里的孩子們之間的關系是融洽友好也不怎么避嫌疑的。
冬天,當河水結了厚厚的冰時,我們學校的孩子們又會在冰上玩起抽冰猴、坐冰車等游戲,好不熱鬧。
有一年冬天,天氣格外冷,老師告訴全班同學除了課間操其他時間都要待在教室里。于是,做完操,全班同學都在教室里玩起游戲來。一部分孩子在玩騎馬砸駱駝游戲,另一部分孩子滿教室地瘋跑追著玩。而我和一個跟我一樣矮小的城市小孩正在黑板上投入地畫畫,根本沒發現一個牧民小孩已經悄悄來到了我身后。本來他是想過來跟我們一起畫畫的,看見我們那么投入,誰都沒發現他,他就改變了主意想嚇唬我們一下。他偷偷走到我身后就那么使勁一掰我肩膀,毫無防備的我立刻沒了重心,“啊”的一聲尖叫向一旁倒去,隨著“咚”的一聲巨響,我的右半邊臉直接砸到了一旁的凳子角,馬上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趴在班里一個最高最壯的男孩子身上,雖然是寒冬他卻滿頭大汗,正在背著我向著醫院方向飛奔,腳下是凍硬了的河床,而身旁就是那個惹了禍的男孩。他正用一只袖子擦著不斷涌出的淚水,另一只手扶著我的腿跟在后面狂跑,那袖子上面已經結了冰,那是他的鼻涕眼淚結的痂。在我們后面,還前前后后跑著班里的其他同學和老師,都在氣喘吁吁地跟著我們一路小跑,那場面著實壯觀。
到了醫院,醫生馬上給我打了麻藥,縫了針,而我就那么躺在急診室的床上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來了好久,而同學們卻被老師帶回了學校。
過了些日子,當我的傷口愈合后又回到學校才發現,害我受傷的牧民小孩并沒有來上學。一問同學才知道他受了批評,老師還把他的父親也叫來了。他被他父親就那么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好一頓打,然后給帶回了家。得知他父親有可能不再讓他上學的時候,我心里很難過,老師和同學們也很著急,于是老師帶著我們幾個同學找到了他的家——草原上的兩個不大的蒙古包。他母親其阿姨懷著深深的歉疚接待了我們,不住地對老師說著一些抱歉的話,還說他們家實在需要大兒子給他的父親當幫手,并告訴老師他和他的父親去放牧了。看得出來他的家境并不是很好,兩個年幼的弟弟一個三歲,一個才剛滿一歲。
老師告訴其阿姨說都是小孩子游戲不注意,并不是他本身有什么錯,又說斯琴格日樂已經好了,也和大家一起來了!說著把我叫到她面前,讓其阿姨細細看我的傷口愈合處。見到我,其阿姨眼里霎時噙滿了淚水,并不住用蒙古語說“可憐的孩子,這么小,受罪了”等等,還抱怨她的兒子太頑皮不懂事,等他回來要好好教訓他什么的。一時間大家的情緒都受到了感染,我極力忍住自己的眼淚對其阿姨說:“阿姨,蘇和不是故意的!您要是不讓他上學,我們會很難過的!”讓我受傷的同學就叫蘇和,聽我這么說,同學們馬上附和著我,還一起列出了蘇和平常的種種好。老師也說了很多話,但其阿姨不再出聲,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看看蘇和兩個年幼的小弟弟,再看看老師和同學們,眼里充滿了復雜的神情。
天色漸晚,老師謝絕了其阿姨留下吃晚飯的請求,帶著我們離開了蘇和的家。夕陽西下,在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照耀下,白雪覆蓋著的草原呈現出少有的絢麗景象。草原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風,只有我們一行人踩在雪上的嘎吱嘎吱聲格外刺耳。不一會兒,就會有同學問老師蘇和會不會來上學。老師的回答異常肯定:“同學們,放心吧!蘇和一定會來的!我們鼓鼓勁,唱支歌吧!”老師自顧自地唱了起來,同學們也開始跟著老師一起唱,我們的歌聲越來越高,傳得越來越遠。每個人都用自己最大的聲音唱著,似乎只有這樣自己的聲音才能傳得更遠,才能讓蘇和和他的父親聽到……
老師說對了,第二天早晨蘇和真的來上學了。上學的那天,蘇和鄭重地把右手撫在胸前,學著大人的樣子給我和全班同學行了鞠躬禮。其實,我的傷口早已經不疼了。班主任老師特意把我們兩個人的座位調在了一起,并鼓勵我們好好學習互相幫助。蘇和的小臉興奮得紅撲撲的,而我趁老師轉過身去開始講課的時候悄悄對蘇和說:“你那天邊哭邊跑的樣子真是滑稽,兩個袖子上都是鼻涕嘎巴兒,很惡心呢……”蘇和的臉紅了,馬上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著他那臟兮兮的小手和依舊臟兮兮的袖口,臉蛋紅得就像剛剛喝了一壺馬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