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 漸
1862年,美國內戰的第2個年頭,聯邦軍隊在戰場西線發起了所謂的“河流戰爭”。這次攻勢的焦點是壯觀的“眾水之父”密西西比河,這條向南注入墨西哥灣的大河流經南部邦聯的中心地區。在此期間,在作為密西西比河支流的田納西河的河畔,上演了內戰到那時為止最血腥的一幕。
在北軍的計劃中,接近密西西比河末段的新奧爾良市是重要的戰略目標,一旦拿下這座南部最大的港口和最大的城市,整個邦聯的控制區域就會被一切兩半。當然在此之前,首先要逐步控制坎伯蘭河和田納西河流域才行,這兩條水道是通向邦聯門戶地帶田納西州、阿拉巴馬州和密西西比州的要道,它們蜿蜒穿過邦聯的主要糧食種植區和產鐵區,位于坎伯蘭郡的克拉克斯維爾制鐵廠和納什維爾市都是南軍最重要的物資供應站之一。
由于形勢明顯,聯邦軍隊的計劃對南軍來說并不是秘密。領導著南軍西線軍團的阿爾伯特·悉尼·約翰斯頓將軍是一名在戰前就享有盛譽的老兵,并已經構筑了一條阻止北軍向南推進的防線。防線的左翼以密西西比河岸的哥倫布要塞為支點,右翼以肯塔基州的鮑靈格林為核心,這兩處防御都相對堅固,不過南軍防線的中段卻比較薄弱。
中段由田納西河畔的亨利堡和坎伯蘭河畔的多納爾森堡構成,兩地雖然都號稱要塞,但一則選址不佳,二則結構不良。兩地堪稱邦聯防線上的“阿喀琉斯腳踵”,而且還是雙腳。假如北軍的將領具有戰略眼光和識破敵人弱點的本領,那么他一定會把攻勢指向“腳踵”,而當時的北軍指揮官就是這樣的人,他就是尤利西斯·S·格蘭特將軍。
這個后來成為聯邦軍隊總司令和美國總統的人物,當時還只是一名中級將領。所幸格蘭特的直接上級亨利·哈利克將軍給他充分自主的權力,這讓格蘭特可以放手行事。在內戰爆發之前,格蘭特的軍事生涯毫無亮點,而且他還是一個狂熱的飲酒者(雖然算不上是完全意義上的酒鬼)。內戰初起,格蘭特擔任北軍統帥麥克萊倫將軍的幕僚,之后卻因意見不合被解職回家。
好在此后伊利諾伊州新組建了一個步兵團,熟識格蘭特的州長理查德·耶茨把上校團長一職交給了格蘭特。這位新上任的上校在他的團長崗位上表現出色,不到一個月就晉升為準將。及至“河流戰爭”開始時,格蘭特已經是一名陸軍少將。
北軍的許多將軍都試圖模仿歷史上的那些名將,希望以此成就一番功名,格蘭特卻認為這不是正途。他說:“我們的一些將軍失敗了,因為他們一切都按‘戰爭規則’行事,他們總在想腓特烈大帝會怎么做,拿破侖會怎么做,卻不去想叛軍可不會按規則出牌。”格蘭特并沒有嘲笑過去的經驗,但他意識到必須時刻隨著戰場形勢的變化而變化。
格蘭特把他的指揮部設在伊利諾伊州的開羅,這是聯邦控制區域的最南端,也是俄亥俄河注入密西西比河的重要交匯點。在開羅,格蘭特定計先取亨利堡,因為這是南軍雙子堡中較易攻取的一個:它的地勢很低,一旦河流水位抬升,極易被河水倒灌。
除了地面部隊,格蘭特還將調動多艘炮艦參戰。這些笨拙而強大的軍艦在河流戰爭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它們由蒸汽驅動明輪前進,每一艘都裝有13門大炮,自身則受到厚重鐵板的保護,因其設計師而得名“普克的海龜”。

格蘭特將軍
攻擊亨利堡的計劃簡單明了:炮艦在近距離炮轟堡壘,麥克勒納德準將帶領一個步兵師從背后包圍亨利堡并攻取之。行動開始后,盡管北軍步兵在雨后的林地里前進緩慢,但是“海龜”們完全打消了亨利堡守軍的抵抗意志,這座堡壘很快就升起了白旗。
格蘭特沒有在亨利堡浪費額外的時間,他立即下令部隊向17千米外的多納爾森堡進發。多納爾森堡確實比亨利堡要堅固一些,但到了1862年2月16日亦告陷落。破城后,北軍發現守衛者的軍需庫里只剩下了3天的口糧。
多納爾森堡的守將玻利瓦爾·巴克納準將在戰前就認識格蘭特,兩人之間存在“真正的尊重和欽佩”,然而格蘭特不打算對敵人展示騎士般的風度,他拒絕了巴克納提出的條件,轉而要求守軍無條件投降。巴克納別無選擇,最終有多達1.5萬名南軍士兵成了俘虜,聯邦軍隊還繳獲了大量輕武器和大炮。
雙子堡的垮臺立即打響了格蘭特在全國范圍內的知名度,也為北軍的進一步南下奠定了基礎。格蘭特確定下一個目標是密西西比州的科林斯,此地靠近田納西州邊境,是兩條極為重要的鐵路的交匯點,這兩條鐵路不僅是南軍重要的主干線,更是連接著西部內陸和東部沿海地帶的重要通道。
到了4月初,格蘭特所部已得名“田納西軍團”并有4.2萬人之眾,他們沿著田納西河而下,在一處名為匹茲堡登陸場的地方停頓集結。該地距離科林斯僅32千米,田納西軍團將在那里等來由卡洛斯·布依爾少將指揮的3.7萬名俄亥俄軍團的士兵,然后一起進攻科林斯。

夏洛伊戰場上冷靜指揮的格蘭特將軍
新勝后的威名,加上兩個軍團會師的美好前景,讓格蘭特產生了可以輕松拿下科林斯的幻覺。這是這位名將在內戰期間犯下的一個重大錯誤,而他的部下很快就會為此付出代價。
田納西軍團進據匹茲堡登陸場的過程非常順利,格蘭特手下6個師中的5個齊集于此,第6個師則在北面7千米處作為預備隊。北軍排列整齊的帳篷從田納西河岸一直延伸到3千米外的一座名叫夏洛伊的教堂,之后發生的交戰即以夏洛伊為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夏洛伊這個詞來自希伯來語,意思是“和平”。
北軍認為自己的陣營堅不可摧,所以士兵們根本就沒有構筑塹壕等防御設施,在格蘭特看來,連遭敗績的南軍一定是士氣低落才對。其實格蘭特嚴重低估了他的對手約翰斯頓將軍,后者已經盡可能地調動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力量,即將對北軍的營地發起突然襲擊。4月的匹茲堡登陸場正值春天,綠意盎然,可是這里很快就會成為北軍的噩夢之地。
4月6日天還沒有亮,北軍第6師師長本杰明·普倫蒂斯準將派出了一支巡邏隊,這支隊伍由埃弗雷特·皮博迪上校帶隊,執行的是例行巡邏。凌晨5時剛過,皮博迪的巡邏隊突然與大隊南軍相遇,后者正是約翰斯頓反擊部隊的前鋒:由威廉·哈迪少將指揮的9000名士兵。大為驚駭的北軍巡邏隊幾乎是一觸即潰,他們的敗逃連帶沖垮了北軍設在營地外圍的一道散兵線,總計4個團的士兵開始陷入慌亂的逃跑。

交戰雙方圍繞著大炮的激烈爭奪
身著灰色制服的邦聯士兵不斷從匹茲堡登陸場附近的一大片樹林里涌出,所有人都發出了憤怒的喊叫聲。起初,戰場上還能聽到南軍樂隊的演奏聲,但不久之后,音樂就被成千上萬名南軍士兵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所壓倒,史稱“叛軍之吼”。
普倫蒂斯的第6師和謝爾曼的第5師受到了直接沖擊。正當謝爾曼舉著望遠鏡察看敵情時,一名副官喊道:“將軍!看你的右邊!”即使對于像謝爾曼這樣的老兵,眼前的景象也過于令人吃驚了—大隊南軍士兵正沖上前來,距離他的位置不到50米。
一陣彈雨襲來,打死了謝爾曼的一名副官,這位將軍自己先是手掌被一塊彈片擊中,接著肩膀上挨了一擊。南軍的襲擊發生時,聯邦陣營中的很多人正在吃早餐。“(子彈)在我們的帳篷里呼嘯而過,有的人再也不會醒來了。”第5師的威廉·羅利中尉后來回憶道。
那時,格蘭特正在他位于薩凡納的總部,距離匹茲堡登陸場有15千米遠。遠處響起隆隆的交戰聲時,格蘭特正和幾名參謀軍官正在吃早餐。他放下了咖啡杯,仔細聽了一會兒,隆隆聲來自大炮,這意味著那里正在發生一場大戰。格蘭特趕緊對部下說:“先生們,讓我們離開這兒!”
在15分鐘內,格蘭特的整個指揮部就登上了雌虎號輪船,沿田納西河而下趕往匹茲堡登陸場。格蘭特在上午10時抵達戰場,他看到田納西軍團雖然受到猛烈沖擊,不過還沒有完全垮掉。有幾千名新兵為求自保而蜷縮在登陸場附近的懸崖下面,但其余的士兵正在努力還擊。
格蘭特不慎弄傷了自己的大腿,這令他非常痛苦,不過他把自己綁到了馬上,在戰場上找到了謝爾曼。謝爾曼一直是格蘭特最得力的部將,現在他看起來狀況很糟:滿面灰塵,手臂吊著繃帶,上面滲著血。
格蘭特召集了戰地會議,謝爾曼和普倫蒂斯報告了戰場態勢。子彈像成群的蜜蜂一般在空中飛舞,格蘭特盡量展現出冷靜,以平緩的聲調發布命令,好像這只是一次和平時期的演習似的。通過這種方式,他的部將們逐漸恢復了放松和自信。聯邦政府的官方戰史后來寫道,“指揮官們在這個血腥的日子里展現了模范的領導”。
普倫蒂斯的師正在不斷后退,他們被趕到了一條馬車道路旁,那里泥濘、濕滑,道旁密布荊棘。剛參加完戰地會議的普倫蒂斯決心死守那里。在接下來的6小時里,盡管南軍同樣發動了多輪英勇的攻擊,但身著藍色制服的北軍士兵堅守不退。戰況十分激烈,密集飛舞的子彈有如憤怒的昆蟲,以至于這條道路很快得名“黃蜂巢”。
南軍統帥約翰斯頓將軍策馬上前,打算親自激勵部下進取,不料卻被一枚球形子彈打碎了膝蓋。他被抬到了附近的一座果園里,起初他說自己幾乎沒有感覺到什么痛苦,但幾十分鐘后,他就停止了呼吸。
統帥陣亡后,博勒加德將軍接過了南軍的指揮權,他打算先攻下“黃蜂巢”的側翼,為此他集中了62門大炮。戰斗在普倫蒂斯師左翼的是由斯蒂芬·赫爾布特準將指揮的第4師,他們占據了一片10英畝的桃園。南軍的炮隊在300米距離上集中開火,炮彈在藍色的隊伍中橫掠而過,赫爾布特不得不選擇了放棄桃園。
在普倫蒂斯右翼,華萊士準將的第3師同樣表現不佳,這個師實際上被撕成了碎片,失去了作為一支有效部隊的凝聚力。華萊士試圖重新喚回自己下屬的戰斗熱情,但卻在此過程中頭部中彈,幾分鐘后就死了。
在自己的兩翼都已經敗退的情況下,普倫蒂斯的第6師雖仍困守“黃蜂巢”,但卻成了一個多面受敵的突出部。在對面的陣營里,博勒加德將軍發出了必須拿下“黃蜂巢”的嚴令。
南軍加大了攻擊力度,一個由布拉克斯頓·布拉格準將指揮的新銳師開上了戰場,他們發動了一波又一波攻勢,對守衛者構成了重大殺傷。在其他北軍部隊被迫后退之后,普倫蒂斯和他的部下又獨自血腥戰斗了兩個小時。天色昏暗之際,這些血肉之軀再也無法在“黃蜂巢”立足。那時要選擇撤退已經沒了退路,無奈的普倫蒂斯只得選擇投降,隨同他放下武器的士兵大約有2200人,這大致是第6師初始力量的一半,至于另一半人則都已經倒在了戰場上。

南軍在夏洛伊之戰中可謂功敗垂成
南軍至此取得了局部勝利,但是約翰斯頓最初制訂的襲擊計劃并未成功。南軍原打算整個端掉北軍的河岸營地,令他們遠離田納西河,轉而敗退到內陸一處人稱“貓頭鷹溪”的沼澤地帶去,一旦這一目的達成,趁勝追擊的南軍就大有機會全殲陷入困境的田納西軍團。
但是北軍尤其是第6師的抵抗大大超出了約翰斯頓的預料,這使得南軍的大部分兵力被吸引到了“黃蜂巢”,雖然他們最終控制了此地,但北軍仍然據有匹茲堡登陸場的一片河岸地區,這就為后者通過田納西河調入援軍提供了可能。
南軍在4月6日的戰斗中沒能完全席卷敵人營地的另一個原因,是南軍士兵的紀律比不上他們的敵人。大部分身穿灰色制服的士兵經驗老到,但正是這種經驗讓他們變得難以控制。戰斗中的許多時候,當南軍士兵經過遭廢棄的聯邦營地時,都會無法抗拒掠奪的誘惑。南北戰爭期間,聯邦軍隊一直擁有更好的物資供應條件,而南軍總是軍需匱乏,因此當挺進的南軍士兵看到毛毯和熟食時自然會留下來擄掠一番,也就顧不上執行趁勝追擊的命令了。
總之,到6日這一天的傍晚時分,匹茲堡登陸場-夏洛伊戰場上的槍炮聲漸止,格蘭特拼湊出了一條尚稱完整的新防線。聯邦軍隊被擊退了大約3.5千米,但是仍然控制著田納西河的河岸地帶。
保持著樂觀態度的格蘭特在晚上逐一走訪他的部將,并看望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他要求他們做好在第2天發起反攻的準備。夜深后,下起了大雨,格蘭特打算在一棵大橡樹下睡覺,但無法入眠。暴雨是一回事,但主要原因是腿傷加劇引起的極度疼痛。

后人立在夏洛伊戰場原址上的紀念塑像
謝爾曼來到了這棵大橡樹下,他告訴格蘭特,田納西軍團的一些軍官認為第2天必須撤退,否則自己就會被叛軍消滅。格蘭特承認局勢危急,但他抽了一口雪茄說:“明天輪到我們收拾他們了。”
對于格蘭特的表態,有人覺得是傲慢,有人覺得是虛張聲勢,也有人覺得這是一種對客觀情況的冷靜評估。黎明之前,格蘭特的判斷得到了證實。由布依爾少將帶領的俄亥俄軍團的3萬余人從田納西河對岸擺渡而來,而田納西軍團在前一天沒有參戰的第六個師,也趕到了匹茲堡登陸場。
這些生力軍的加入,宣告戰場上的力量對比發生了重大變化,現在格蘭特手里至少有5萬名士兵可用,而南軍可用于再戰的兵力只有大約2.5萬人。這樣的對比,就為4月7日的戰事確定了基調。
晨光出現時,格蘭特和布依爾共同召集了戰地會議。已經“掃描”了戰場景象的布依爾對夏洛伊戰場上的殘酷感到吃驚,他的態度也隨之發生了動搖。會議開始后,布依爾直接詢問格蘭特的撤退計劃是什么,對此,格蘭特高調回應道:“今天不會發生撤退,我還沒舉起鞭子呢!”
太陽升起來后,北軍主動發起了反攻。戰斗和前一天一樣激烈,但是格蘭特的預測應驗了。經過數小時的惡戰,邦聯軍隊失去了他們在戰役第一天所贏得的所有陣地,博勒加德將軍意識到再戰無益,便下令全軍向科林斯撤退,而終獲險勝的北軍也沒有發動追擊。
就這樣,夏洛伊戰役以北軍的勝利而告終。盡管因為低估敵人而犯下了最初的錯誤,并且險些為此葬送掉了自己的部隊,不過格蘭特及時出現在戰場上,以理性的判斷和舉止穩定了部屬,將聯邦軍隊從失敗的懸崖邊上拉了回來,并取得了一場重要的勝利。
對于南軍來說,他們的失敗很可惜,同時雖敗猶榮。約翰斯頓成功地集中了他的部隊,并發動了美國內戰中最驚人的突然襲擊之一,同時他也為自己在一線的指揮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格蘭特和聯邦軍隊在田納西河畔度過了難關,但這是一場慘勝。夏洛伊戰役是美國內戰開始之后最為血腥的一場交戰,雙方前后有超過10萬人參戰,北軍傷亡人數為1.3萬人,南軍傷亡1.1萬人,這場戰役的死亡人數超過了美軍在獨立戰爭、1812年戰爭和美國-墨西哥戰爭中戰死人數的總和。
夏洛伊戰役堪稱格蘭特和北方事業的重要里程碑。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為次年北軍奪取維克斯堡以及最終控制密西西比河流域打下了堅實基礎,就像美國總統林肯評價的那樣:“眾水之父不可阻擋地奔向大海,我們的聯邦大軍也是一樣。”
自夏洛伊開始,格蘭特將軍不斷取得勝利,然而頗為可悲的是,他的勝利總是伴隨著夏洛伊式的大規模殺戮,幾乎每場戰役都會招致大量傷亡。基于此,對格蘭特的批評聲一直不斷,很多人認為他獨斷、殘酷,無視部下的犧牲,不過林肯總統始終信任格蘭特,也最終為聯邦政府贏得了內戰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