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巖松
“如果盧溝橋戰事發動前夕,日本便動員全國,首批派遣30個師團同時分途進犯。用閃電戰方式,主力由平漢、津浦兩路南下,另以一路出西北,實行戰略上大迂回,占領蘭州,一舉切斷中蘇的交通,并與沿隴海鐵路西進的部隊相呼應,夾攻陜西,占領西安,得隴望蜀,威脅成都。同時利用海道運輸的便利,向長江、珠江兩流域西進攻擊,與其南下的主力軍相呼應,使西南各省軍隊不能調至長江流域作戰,則占領淞滬、南京、武漢、長沙等戰略要地,即無異探囊取物。然后右路越秦嶺占成都;中路上宜昌,穿三峽,入夔門,占重慶;左路經廣西,向都勻,入貴陽。一舉而占領中國各重要都市,將我方野戰軍主力摧毀,將零星游擊隊趕入山區,肢解我們整體抵抗的局面,陷全國于癱瘓狀態,并非難事……”
—《李宗仁回憶錄》

軍事地理是李宗仁的“建議”的重要基礎
1960年代中期,當年的第5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在美國南加州隱居地檢討那場業已結束20余年的中日戰爭時,換位思考之后認為,如果那些日本人若如自己上面所說的那樣做了,則戰爭的面貌“恐怕完全兩樣了”。對于李宗仁的“自信”,人們固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有一點值得重視,即此公對當年對手的“建議”其實是基于軍事地理考量的抗日戰爭復盤。而這一點,也正是下文將要展開的話題,只不過,其范圍局限在1937年7月—1938年10月,地理因素對中日雙方戰爭行為的影響。換言之,抗戰第1年的軍事地理。
1937年8月13日,中日兩軍在上海“八字橋”爆發武裝沖突。短短三四個月的時間,戰火迅速蔓延至京(南京)滬(上海)杭(杭州)地區,并因此改變了整場戰爭的進程。
傳統觀點認為,日本人要對上海地區爆發的戰事負有主要責任。但也有資料顯示,中國方面對此也有一番想法。據當時的京滬警備司令張治中回憶,“(戰前)我常和人談起,中國對付日本,可分作3種形式:第1種他打我,我不還手,如九一八東北之役;第2種他打我,我才還手,如一二八戰役、長城戰役;第3種我判斷他要打我,我就先打他”。無獨有偶,1937年初,根據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下文簡稱為軍委會)參謀本部擬定的《民國26年度國防作戰計劃》。其關于華東方面作戰的主要內容為:國軍于開戰之初應先用全力占領上海(日租界),無論如何必須撲滅在上海之敵軍,以為全部作戰之核心。爾后直接沿江、海岸阻止敵之上陸,并對登陸成功之敵,決行攻擊而殲之……”根據這一指導精神,中國軍隊第87師、88師、獨立第20旅、炮兵8團、炮兵10團第1營等部已于8月12日秘密進駐上海市內各指定位置。
然而,這個“先發制人”計劃在執行過程中出現了問題。在10天的圍攻戰期間,中國軍隊對上海日租界內敵海軍陸戰隊的進攻異常艱辛:攻擊部隊以密集隊形沿狹窄的街道邊打邊沖,卻在兩側交叉火力殺傷下損失慘重。雖然新近趕到戰場的36師一度打到匯山碼頭,但離“消滅上海敵軍陸戰隊”的目標相距甚遠。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我軍缺乏攻堅所必需的重型火器、各部隊普遍缺乏巷戰訓練以及未達成戰役的突然性。就在中國軍隊的進攻矛頭變鈍之際,從國內緊急馳援的日軍增援部隊到了。
8月23日,日軍第3、11師團等部在川沙和吳淞強行登陸。為扭轉被動局面,中國統帥部迅速調整部署并從后方調來了重兵反擊登陸之敵,以期盡快消滅登陸之敵,或至少將其封堵在灘頭陣地。這是一場“寸土必爭、每屋必守”的戰斗,雙方曾反復爭奪的羅店更是成了日軍眼中的“血肉磨坊”。10月初,當從國內趕來的第2批增援部隊抵達戰場后,日軍開始發動總攻,企圖于強渡蘊藻浜后直取大場鎮。戰至26日,廟行、大場及市區的閘北相繼陷落。中國軍隊退至江橋、真如、南翔、嘉定、太倉一線重新布防。

中國軍隊選擇在上海方向主動出擊,原因之一在于迫使日軍改變主攻方向
就在中國軍隊的左翼防線瀕于崩潰之際,右翼出現了更大的危機。為打破上海僵局,日軍統帥部于10月初組建以第6、18、114師團以及國崎支隊為基干的第10軍,準備用于杭州灣方向。與此同時,大批斥候被派往那里繪制海防要圖和詳細的地形圖。對此,中國方面毫不知情。本來,杭州灣北岸防務由張發奎的第8集團軍負責,兼顧浦東之余,監視海上敵情。但隨著左翼吃緊,該部多次抽兵至浦東前線。這樣到10月底,金山衛一帶幾十千米的海岸線上僅有63師之1部及少數地方武裝擔任警戒。11月5日,杭州灣北岸金山衛附近的全公亭、金絲娘橋、金山嘴、柘林等處同時出現敵情。由于所遇抵抗微弱,第10軍登陸成功后很快渡過黃浦江,向縱深攻擊;與此同時,蘇州河沿線的日軍亦發動進攻進行配合。8日晚,中國統帥部為避免淞滬戰場的70余萬部隊被圍殲,匆忙下令從前線撤退。12日,上海地區全部為日軍占領。
促使中國軍隊高層在上海主動出擊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意圖迫使日軍改變進攻重點,將其主力從華北平原吸引至華東水鄉。戰前,蔣介石的德國軍事顧問馮·法肯豪森認為:由于長城一帶已經被日軍占領,一旦中日戰爭爆發,黃河地區和隴海鐵路沿線也會很快落入敵手。因此,中國應該把主力部隊放在南京、南昌、武漢這些地方,在內地形成一圈防御力量,阻擊敵人等待外援,而不是在北方和日軍決戰。陳誠、程潛等一些將領也考慮到,華北平原的地形條件與日軍的炮火優勢,不是進行主力決戰的理想戰場。如能將日軍主力吸引至江南水鄉,則中國軍隊消利用當地密如蛛網的河渠溝汊抵消其近代化裝備優勢。
這個戰略意圖得到了部分實現。從戰后披露的日方資料來看,日軍最初的戰略計劃是通過“河北決戰”迫使中國簽訂城下之盟,而對華中和華南地區原則上不予用兵作戰,僅僅是出動海軍和陸戰隊“保護”已集中在上海地區的僑民。如此,淞滬戰事令日軍的計劃被打亂。至1937年10月底,日軍在淞滬戰場所投入的兵力為9個師團,30余萬人,而華北方面的兵力則為7個師團,20余萬人。敵人的主力被成功地吸引至江南戰場。

侵華日軍繪制的中國地圖

戰爭初期,鐵路成為侵華日軍輸送兵員、裝備和物資的便捷工具
戰爭伊始,日本人欲通過攻占中國東部經濟發達地區的一些具有戰略和經濟價值的城鎮及周邊富庶地區,以速戰速決的方式迫使中國屈服。綜合考慮中國(山海)關內戰場的軍事地理和自身裝備條件之后,他們認為,攻占上述要點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沿著東部的鐵路干線和長江水道,向前輸送兵員、裝備和后勤物資。
“七七事變”之后,日軍參謀本部“根據敵情及華北土地遼闊,特別是河北戰場大致分為平漢、津浦沿線兩個地區這一地形,認為應當建立兩個軍,考慮到還應在位于華北平原側背的蒙疆方面進駐精銳的兵團,因此有必要建立方面軍司令部以便于統一指揮”。1937年8月下旬,日本統帥部正式組建華北方面軍并為其調集了近30萬軍隊。很快,該方面軍主力第1、2兩個軍分別沿平漢、津浦兩條鐵路向南攻擊,另以第5師團在關東軍1部的配合下沿平綏鐵路經南口攻向綏遠和山西。至當年底,南下日軍先后攻占保定、石家莊、安陽、德州、濟南、泰安等重要城鎮,沿平綏、正太路攻擊前進的日軍也侵占了張家口、大同、包頭、太原等地。1938年到來之后,日軍的攻勢仍在繼續。當華北之敵已南下進抵黃河一線,華中日軍也從南京沿津浦路北上,企圖攻下徐州,將華北、華中兩大占領區連成一片。雖曾在臺兒莊遭受重創,但日軍仍于5月中旬實現了打通津浦路的戰役企圖。其1部沿隴海鐵路攻向鄭州,只是由于中國方面掘開了花園口黃河大堤,才停止了前進的步伐。
長江在日軍進攻戰略中的價值在武漢會戰中表現得最為突出。這座當時中國第2大城市位于長江、漢水之交,扼平漢、粵漢鐵路的交接點,是我國東西南北水陸交通的樞紐;抗戰之初,國民政府雖宣布“遷都”重慶,但大部分軍政機構遷至于此。而在日本人眼中,武漢還是“以西北各省為其勢力范圍的共產黨軍隊和主要控制著西南各省的國民黨軍之間的契合點”,從破壞國共兩黨合作抗日這一目的出發,必須攻下這座中國的“戰時首都”。日軍統帥部原計劃于1939年上半年進攻武漢,但在1938年5月,他們決心利用徐州戰場上所形成的有利態勢,提前發動進攻。在制定進攻計劃時,日軍參謀們充分考慮了戰區地理條件:對其不利的是,武漢以幕阜山及大別山蜿蜒環抱而交于長江,形成向東之天然門戶,群山環抱之中為江漢平原,星羅棋布的大小湖沼極不利于機械化部隊的運動;有利條件則是,武漢外圍那道長達800千米的弧形陣地被長江一分為二,每到夏季漲水期“長江沿岸,特別是江北很多地區都會被淹沒,寬度達40余千米。與其說是江,倒不如稱為海。這就使得那些萬噸級的輪船能輕松地在下游行駛千余千米,到達中游的漢口港”。對于武漢防線上的這一弱點,擁有海軍優勢的日本人決心充分利用。最后,日軍統帥部決定以第2軍沿淮河由合肥向信陽方向推進,從北面扣擊武漢側背;在波田支隊和海軍陸戰隊的配合下,從蕪湖、南京等地出發,沿長江兩岸向西進攻。其中,波田支隊和陸戰隊的主要任務就是排除來自馬當、田家鎮等沿江要塞的抵抗。
對于日軍沿長江和鐵路向內陸進犯的可能性,國民政府早在全面抗戰之前便已有所警覺并采取了一些預防性措施。其中比較重要的兩項便是加固與構筑沿江要塞和國防工事。
“一·二八”抗戰結束后,軍委會為防日艦沿江進犯南京而在參謀本部內成立了專門的城塞組。在德國顧問的指導下,先期對江陰、鎮江、江寧等要塞進行整理。以后又制訂要塞五年整備計劃,以中國中部(北自黃河、南迄甬江)為中心,以長江為重點。整理的方針是增加其強度,重視游動炮兵及水中防御器材的設置,以阻止敵人登陸。但至戰爭爆發時,除了少數要塞在原有基礎上加以修葺或增設要塞炮外,大多未能落實。南京淪陷以后,軍委會又緊急修葺、加固了馬當、田家鎮等位于武漢上游的沿江要塞,增設了炮位,調派了守備部隊,還放置了大量水下障礙物。
受內戰的影響,對日作戰的國防工事準備得稍晚一些。1935年后,國民政府開始以長江、鐵路為軸線,以交通要點為中心,根據地形及戰術要求,分別構筑永久性、半永久性和臨時性等各種國防工事。以作戰角度視之,這些工事質量不佳、且多為單線構筑,正面寬,缺少縱深。
盡管如此,這些國防工事與沿江要塞仍在抵御、阻滯日軍進攻時發揮了一定的作用:尤其是臺兒莊和田家鎮等地,中國軍隊依托既設工事頑強抵抗,給予敵人以重大打擊,遲滯了其進攻時間。但由于工程設計、火器質量乃至御敵戰術方面所存在的諸多問題,使得這些陣地并未擋住日軍前進的步伐。
在戰爭的第1年,哪怕是奪占一個又一個中國城鎮之后,那些侵略者仍會在欣喜若狂之余感覺到心頭有抹陰影怎么也揮之不去。
這種心情不難理解。如果我們攤開一張中國地形圖就會發現,綿延上千千米的太行山與燕山環繞于華北平原的西、北側;在長江中游,廬山則與大別山隔水相望。如果日軍不能肅清那些隱蔽在上述山岳地帶的抵抗力量,那么很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形:當日軍主力南下西進之后,居高臨下的中國軍隊突然殺出,在對手那條守備薄弱的運輸補給線上狠狠地插上一刀。事實上,中國方面已經開始利用這種地形優勢了。早在1936年底,軍委會參謀本部擬定出《民國26年(1937年)度作戰計劃》的“乙”案強調:“在華北一帶地區應擊攘敵人于長城迤北之線,并趁時機以主力侵入黑山白水之間,采積極之行動,而將敵陸軍主力殲滅之。綏遠方面國軍應積極行動,將敵操縱之偽匪撲滅之,向熱河方向前進,以截斷敵軍后方聯絡線……”抗戰伊始,軍委會又依托山西綏遠兩省組建了以閻錫山為司令長官,擁有27個步兵師有余的第2戰區,抵御日軍進犯山西的同時策應河北方面作戰;徐州失守以后,李宗仁將第5戰區相當一部分部隊部署在大別山區,構建了一道屏蔽武漢東北翼的新陣地。
考慮到上述情況,日軍統帥部在策劃華北戰役時做了如下安排:以第5師團及關東軍一部進攻山西高原,以掩護華北方面軍主力的南下,以后又調20師團沿正太鐵路經娘子關進攻山西;進攻武漢時,第2軍1部沿淮河和大別山北麓西進以切斷平漢路,抄襲武漢背后,又分兵一路從霍山翻越大別山,直接策應第11軍在長江兩岸的行動。

武漢會戰示意圖。日軍采取了一部在右側掩護,主力溯江西進的戰術

時人繪制的武漢會戰宣傳畫

國力與軍力的巨大差距使得中國軍隊很難通過正面防御粉碎日軍進攻

敵后戰場的形成加速了日軍滑向持久戰“泥潭”的進程
盡管如此,中國內地連綿起伏的山地還是成為日軍向既定目標前進的一大障礙。1937年9月,其第5師團在平型關下所遭到的伏擊不過是個開始。1年后,當日本第13、16師團翻越大別山,企圖從東北方向直插武漢。在富金山、沙窩等陣地,這兩個師團遭遇了守軍第71軍和30軍的頑強抵抗,進展異常遲緩。10月25日,當其“爬行”在麻城、宋埠一線時,武漢早已為第11軍所攻破;而據日軍第6師團統計,當其于7、8月間沿長江北岸西竄時,曾遭到以大別山為基地的中國第31軍多達290次的反擊,簡直是“現象環生”。
對日本人來說,更有力的抵抗來自長江南岸的廬山。1938年7月下旬,岡村寧次一方面指揮11軍主力撲向武漢,一方面派出松浦淳六郎的第106師團沿南潯鐵路向德安進攻,以掩護主力沿江西進。但在翻越廬山時,無論是西進還是南下,日軍都遭到了中國第9戰區部隊的頑強抵抗。特別是南下的106師團,崎嶇的地形使得火炮等重型裝備無法跟上,當地稀缺的道路使得兵力難以集中,加之酷暑造成的傷病員增加。如此,松浦師團的攻擊矛頭開始變鈍,先是被擋在金官橋陣地前達1個月之久;好不容易熬到中國軍隊主動撤退,又在萬家嶺地區遭遇薛岳兵團的圍困,最后雖僥幸逃脫被殲滅的厄運,但廬山的地形以及守軍的頑強,足令松浦師團的幸存官兵們畢生難忘。
“七七事變”后,中國軍隊在淞滬地區主動出擊,成功地分散了日軍兵力。但在接下來的戰斗中,各部隊雖曾在南口、娘子關、臺兒莊、田家鎮、萬家嶺等處頑強抵抗,仍無力擋住沿鐵路、逆長江而來的敵人。洶洶敵情面前,有的部隊甚至想出了“以水代兵”的下策。
其實,這種無奈是一種必然!當戰火燃遍華北華東乃至華中以后,原本就擁有武器裝備優勢的日軍又因能夠充分利用當地相對發達的鐵路、公路而令自身機動性大增。即便是在江南地區,吸取了戰爭經驗的日軍在大量裝備橡皮艇和可折疊的鐵皮舟,大大提高了其在水網地帶的通行速度。這種情況下,那些被部署在戰略要地前方或交通線上實施陣地防御的部隊很容易被火力占優的日軍突破;即使是有人企圖憑借雄關險隘進行抵抗,但以中國之大,擁有機動優勢的敵人總能找到可以進行迂回的地方。看到專守防御的種種缺陷后,一些前線將領嘗試著改變戰術。徐州會戰期間,李宗仁曾利用戰區地理條件,先是依托淮河頑強阻擊打亂了南北兩路日軍的戰略協同,然后集中優勢兵力對付北路冒進之敵,終于在臺兒莊取得了抗戰以來正面戰場的第一個大捷。遺憾的是,這種閃光點并不多見。反倒是專守防御、分兵把口、互不協同……這些消極防御的弱點充斥了第1年甚至整個8年的正面戰場。而這也正是正面戰場中國軍隊屢屢喪師失地的真正元兇。
一個積極的現象是,已經在山西站住腳的八路軍這時已經開始向河北平原開展游擊戰爭。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將抗日戰場上正在進行的“點與線”的爭奪演進為“點、線、面”的戰爭。對于這種戰略的威力如何,想必日本人最有發言權。
這1年中,正面與敵后兩個戰場所發生的一切有力地證明了那句發自陜北窯洞里的有名論斷: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在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