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鄧苗苗

鐵籠山是川劇傳統經典折子戲,講的是鐵木耳惱怒了老父王英宗,被貶至鐵籠山永不回頭的故事。
“明哪亮亮燈哪光,往前照啊,耳哪聽得譙樓啊三鼓敲。”陳國禮隨意一哼川劇折子戲《瑞霓羅帳·馬房放奎》,把時光帶回了1953年。彼時在重慶江北磐溪,誕生了初名西南川劇院附屬實驗學校的四川省川劇學校,百余名七八歲的孩子成為其中的第一批學生。磐溪一隅,常常回蕩著宛轉悠揚的戲聲,令人心向往之。
這所學校在近70年間的跌宕起伏,也是川劇教育躑躅前行的足跡。
陳國禮出生在重慶,從小生活在正陽街。當時正陽街附近有西南川劇院重慶劇場、實驗劇場、青年宮、一川大戲院等不少大大小小的劇場,就算只是行走在此處,遠近模糊或清晰的迷人戲聲也會沁人心脾。何況在這樣環境下成長的陳國禮,“天天都有戲看”,更是由心間生出一份熱愛。
川劇大師楊昌林曾說過,“過去四川很多人沒有讀過書,他們的教育都是來自于川劇,川劇教會了他們什么是禮義廉恥。”川劇講故事,也傳播價值觀。
1957年,陳國禮初中畢業,在他面前有三個選擇,一是繪畫,二是報考電影學院,三是報考四川省川劇學校(川校)。他沒多猶豫,便約上幾個朋友一同報考了此時剛建校4年的川校,并以名列前茅的成績成為川校的第三批學生,結下了與川劇數十年的緣分。
此時的川劇發展如火如荼。鄧小平、賀龍都曾表示,“川劇是四川人民喜愛的,我們就應該喜歡,這是群眾路線問題”。加上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發布《關于戲曲改革工作的指示》,在“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方針下,整個50年代被視為川劇的“黃金時代”。陳國禮在這樣的環境下進入被稱為川劇界“黃埔”的川校學藝,在當時絕對可以說是前景光明的選擇。
相比于以前傳統的個人拜師、父子家傳,50年代的川校已初步建立起較為系統化的川劇教育模式。盡管當時學科還不算完備,但陳國禮和同學們的學習生活被安排得滿滿當當,相當充實。
早上五點五十就要起床。六點開始上早課,主要練以手、腿、腰為主的基本功和包括頂、翻、滾、撲的武功。八點吃完早飯后,接著上語文、歷史等文化課以及樂理、視唱、練聲、唱腔等專業課。下午的學習從兩點開始,六點結束,以身段、排練為主。晚上則是觀摩和實踐演出,一般是高年級演出,低年級或觀摩或參與進去當吼倌(群眾演員)……
50年代的四川,是全國戲曲劇團最多的省份之一。百余個劇團自然分成了多個流派,唱腔、身段、表演程式不一,水平也參差不齊。如何為川劇提供一個統一的規范,以適應川劇更好地發展,是時任川校校長張德成和教務科長趙培鏞等川劇名家絞盡腦汁思考的問題。
1959年,陳國禮作為學生代表,進入川校成立的川劇教材編寫組,配合其他編撰教師一同完成了川劇表演和打擊樂的教材,內容包括褶子、折扇、步法、指法以及凈角、旦角等的表演程式。當時全國的戲曲學校都沒有一個系統成文的專業教材,后來,這批教材被送到北京,參加全國戲曲院校成果展覽,開了建國以來新型藝術學校教材的先河。
就是在川劇這樣蓬勃發展的大態勢下,以川校為主力軍的川劇教育煥發著生機,各地大小劇團除了部分有自身附設的川劇學校,更多的是將學生推薦到川校接受委培教育。而川校師資力量也是不用愁的。用陳國禮的話來說,“簡直不得了”——正、副校長由川劇須生泰斗張德成和經驗豐富的戲劇教育家匡文宇擔任,周裕祥與陽友鶴為教務主任,趙培鏞任教務科長。授課老師如張崇德、韓成之(筱靈鈞)、秦介仁、龔明光……都是表演、音樂方面的名家。


陳國禮向記者講述四川省川劇學校及其背后川劇的興衰。
比起上個世紀50年代的勃勃生機,當時間來到六七十年代,大勢所趨之下的川劇與川劇教育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敗。
汪曾祺說,川劇文學性高,像“月明如水浸樓臺”這樣的唱詞,在別的劇種里是找不出來的。但“文革”時期,傳統戲全面禁演,深受觀眾喜愛的“才子佳人”等戲碼被視為“封資修”,取而代之的是樣板戲。原本生動有趣、生活化的川劇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吸引力。加上部分表演藝術家遭到批斗,大量戲裝、劇本乃至文獻資料被悉數焚毀,川校的招生也一度陷入停滯。
1973年,早已遷至成都的川校相隔6年再次招生。消息一經散開,數千學生蜂擁而來報考,其中不乏抱著逃避上山下鄉想法的人。最終百里挑一只留下了60余名,分為音樂班和表演班,其中表演班的學生包括如今的著名演員鄧婕、中央電視臺副總編輯朱彤。這屆學生仍以學習現代戲為主。
直到1978年春,鄧小平因出國訪問途經成都,看了一臺兩小時的川劇晚會。戲完終場,他說:“這么好的戲,可以對群眾演出嘛。”川劇這才又開放傳統戲,回到正軌。一年后,現在的四川藝術職業學院院長陳智林進入川校學藝,陳國禮已留校任教,成為他的老師之一。
陳智林入學時,15歲的年紀已相對偏大。只是因為看了一部《臥虎令》,他便愛上了川劇,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報考川校。本來當時他的學習成績不錯,有把握考一個不錯的大學,所以父母極不贊成,連寄來的錄取通知書都藏起來。后來陳智林的一個同學看到了榜單告訴他,這才沒有耽誤入學。
15歲才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文化圈子,這對陳智林來說異常艱難,身邊不少人認為他是在浪費時間。好在川校的老師給予了他支撐,嘴上雖然嫌棄道“如果你能把川劇學出個名堂,我手心煎魚給你吃”,卻在他身上花費了最多的精力。陳智林也沒辜負老師們的期望,后來兩度獲“梅花獎”。
陳智林回憶,1982年7月,四川省委發出了“振興川劇”的號召,并制定“搶救、繼承、改革、發展”八字方針。對于校園外的川劇來說,十年漫長時間帶來的是觀眾的斷層與審美的退化,川劇每況愈下的態勢已初露端倪。可對于引領川劇教育的川校來說,這段時間的發展即便是有所萎縮,但還相對算是平穩,幾乎看不出危機。
1980年,由文化部提名,經教育部上報國務院,川校被批準為全國重點藝術中專。1987年川校開辦了首屆明星班,肖德美、田曼莎、何伶、孫勇波、黃榮華、胡瑜斌、崔光麗,這個班一共出了7朵“梅花”。加上前后幾屆學生,包括陳智林,他們至今都是川劇界、川劇教育界的中堅力量,也從另一方面證明了當時川劇教育仍在邁步之中。直到90年代初,各劇團的委培生源仍然較多。
但川劇的教育終究是跌宕起伏的,不可避免地會受社會需求、政策調整等因素的影響,比如隨著電視、電影的發展,觀眾越來越少。而90年代末、21世紀初“生源大戰”時,家長認為進入高中學習數理化,或是學習動漫等新興專業會更有利于實際就業和發展。加上后來各個劇團在一段歷史時期里受到了沖擊,大小區縣川劇團被撤銷,學習川劇的學生突然沒了就業出路,川劇的招生越發困難。從以前的百里挑一,變成了“有一個算一個”。
2005年5月,四川省川劇學校、四川省舞蹈學校合并升格成立四川藝術職業學院。實際上,能升格為學院,主要憑靠著川劇這一獨特又具有競爭力的專業。但令人唏噓的是,這時川劇專業招生陷入困境,盡管分為中專、大專兩種模式,但學生很少,無法獨立成為一個系,只好將川劇歸入戲劇系,成為其中一個專業、一個科。
在老一輩的川劇人看來,這就是川劇“不是很景氣”的表現,加上此時的四川省川劇院也沒什么演出任務,形勢并不樂觀。為了生存,大量的川劇演員四處奔波,尋找表演的機會,或者單單將川劇的某一部分,比如變臉拿出來,作為吸引觀眾的噱頭,一定程度上將川劇碎片化、器官化。更有甚者,為了一味迎合時代,進行所謂的“創新”,將川劇改得“四不像”。這讓川劇教育者深感無奈,卻又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其中的辛酸。
這樣的情況持續到近些年,四川藝術職業學院明確川劇是整個學院的命脈、特色與辦學主體,同時努力爭取政策,減免川劇系學生的學費。同時,隨著各地大小劇團的重建,委培教育也再次發展起來。
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召開文藝座談會后不久,四川省川劇院與中國戲曲學院合作,首次聯合招收10名川劇表演本科生。第二年,國辦印發《關于支持戲曲傳承發展的若干政策》,這對川劇來說,無疑具有重要意義。2016年,四川藝術職業學院正式將川劇單列出來,使之重新成為一個獨立的系。
“打鐵還須自身硬”,川劇名家任庭芳表示,文藝大環境比以前好多了,但關鍵還得我們自己努力,除了擴展生存空間,更要創造條件讓演員多上臺鍛煉,營造戲曲生態空間。而“在培養觀眾中發現專業的苗子”,這是四川藝術職業學院一直在做的事。
在去年9月入校的學生中,有一個年紀最小的學生,讓四川藝術職業學院川劇系主任陳菊芳印象深刻。從一開始學習川劇的重要元素變臉,到系統完整地學習川劇,這個名叫蔣金津的學生下的功夫連從藝數十年的陳菊芳都深為感慨。
去年3月底,11歲的蔣金津想參加中國戲曲小梅花業余組的比賽。她從小學習變臉,還拜了川劇變臉大師彭登懷為師。但除了變臉以外,川劇的其他基本功她都不會。最后找到了陳菊芳幫忙排演川劇代表劇目《別洞觀景》。
變臉只是川劇“大刀走路”、“軟索套壺”等上千個表演技巧之一,是刻畫人物的方式、不應喧賓奪主成為川劇的全部。平時蔣金津要上學,陳菊芳要上班,她們只能抓緊晚上和周末的時間上課。為了打基礎,陳菊芳還幫她找了武功、唱腔、雜技等方面的老師,五名老師幾乎是以“車輪戰”的方式,一個個地教。老師們可以輪換著來,可蔣金津卻是從始至終都在刻苦練習。
5月送帶子、7月正式比賽,最終蔣金津在157名孩子中拿到了前四的好成績。陳菊芳與其他老師的辛苦沒有白費。
今年,四川藝術職業學院川劇系一共有189名學生。從以前的“有一個算一個”到現在基本能達到招生標準,其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一些學生從一開始抱著“學藝術加分”的心態,到后來真心熱愛川劇,這讓陳菊芳對川劇教育的信心倍增——畢竟川劇的魅力足以讓人不求回報地投入。
“只要有點陽光,就會很燦爛”,一直以來,陳智林等人都對川劇、川劇教育抱有極大的期望,在他們看來,川劇教育已經度過了“最寒冷的時代”。盡管唏噓于川劇的“大不如從前”,盡管目前還存在師資力量嚴重不足、川劇人才與觀眾斷層等現實困難,但無論是老一輩的陳國禮,還是現在的陳智林、陳菊芳,他們都認為川劇不會消亡,反而會隨著歲月的磨煉與檢驗,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