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由于關注河北的散文創(chuàng)作,有機會注意到馮小軍的作品。在我們的常識里,散文似乎是一種被生活化了的文體,沒有門檻,人人能寫,因而文本的數(shù)量極多。社會進入網(wǎng)絡時代,經(jīng)驗的同質(zhì)化程度相當高,每個寫作者幾乎都面對相似甚至相同的生活方式和狀態(tài),如何在其中發(fā)現(xiàn)獨特性?這成了一個大問題:由于審美對象相似,導致不同作者的很多作品看上去都“似曾相識”。馮小軍的寫作與此不同,帶有明顯的個人辨識度,其異質(zhì)性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他的作品幾乎全部為生態(tài)散文,關注自然之美的同時,以理性態(tài)度觀照森林生態(tài)保護;二是他的自然審美觀建立在個人的生態(tài)觀之上,既不茍同“人是自然的主宰”這樣老套的觀念,也不主張以自然的權利壓蓋人類的權利,而是注重呈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倫理關系。從生活現(xiàn)場論,環(huán)境保護已成為全人類在當下時代的共同責任;從文學自身看,與自然緊密相關的鄉(xiāng)土文學幾近衰亡、城市文學漸成潮流。在此背景下觀察,馮小軍的寫作自有其意義。
對題材的選擇直接受到作者個人職業(yè)身份的影響。馮小軍多年從事林業(yè)行政管理和林業(yè)宣傳工作,這不僅為他了解自然、熱愛森林提供了機會和條件,也使他成為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佳參與者。以森林保護為業(yè),對自然的感情必然與常人不同,他的文字便有了超脫俗世生活的出離感,但對每一棵樹、每一株花草的關心,實是心系全人類的大責任。哲學家謝林曾經(jīng)說過,自然是人類永恒的家園,人類在走出叢林的那一刻起,就在尋找回家的路。面對馮小軍樸實淡雅、清爽簡潔的文字,我在想,自然在何種意義上進入了作者的審美?這不僅關乎作者的自然生態(tài)立場,也關乎文本的價值取向。
文學對自然的書寫由實到虛,由無用到實用再到審美,其間經(jīng)歷了諸多變化。若將甲骨文看作是中國最早的文學文本,其中雖不乏關于天地自然的記載,但要旨都指向人事,與自然本身無關。自然作為審美對象,《詩經(jīng)》中也只作為比興的緣起,但所興之義與所比附之物之間并沒有意義上的直接聯(lián)系;至漢樂府前后,意象開始成為詩的構成要素,寓“意”之“象”,都是花鳥蟲魚、山石樹木、日月星云等這些自然之物。朱光潛先生即說,“詩必有所本,本于自然”;而耿占春更認為,缺少了可循環(huán)的自然,現(xiàn)實就是一個“失去了象征的世界”。在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自然作為烘托氣氛和構成意象的要素而出現(xiàn),說白了,是一種工具性的作用。這種狀況一路延續(xù)到后來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中,環(huán)境描寫主要是自然景物描寫,同樣只是征用自然作為表現(xiàn)人物和主題的材料或工具。當然,自然以這種方式進入審美的意義,與彼時自然是人類最舒適和安全的生存環(huán)境有關。
馮小軍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子。自然在他的視野里是純粹的審美客體,他并不借自然言志,亦不用自然移情,文意起于森林,自然本身就是他的書寫主體,是他純粹的審美對象。這條路也許并不乏同行者,外國如《瓦爾登湖》一類的美國自然文學作品,中國如各種寫景、游記類文章,但細究起來又有歧義——這些大多指向?qū)θ嗽谧匀恢械纳罘绞降蔫b賞或反思,“人”仍是文字背后的焦點。在這一點上,《種子的信仰》似乎比《瓦爾登湖》對待自然更客觀。當代中國作家中,我還想到胡冬林,從《蘑菇課》《原始森林手記》到《狐貍的微笑》,這個被稱作“一半森林人一半作家”的寫作者,在長白山的密林里與動物對視,與森林對語,以森林為家,是新時期生態(tài)寫作的代表性作家。馮小軍也在這個序列里,但就視點而言,胡冬林切入森林內(nèi)部,注重呈現(xiàn)自然的內(nèi)部倫理,而馮小軍則屬意于對人與森林的關系和森林保護的文學書寫。
《在林間》由一組文章綴合而成。首篇《登賀蘭山》完全不是一篇彰顯勵志精神或休閑性情的登山散記,登山的目的不是游覽觀光,而是做野外考察,作者念茲在茲的仍是森林保護。山石草木被施以美學觀察納入筆端外,作者還往往對自然景觀做“實用主義”的記述和分析:“這賀蘭山坐落在西北干旱地區(qū),高大喬木大多長在溝谷和山的陰坡,山體陽面大多巖石裸露,寸草不生,保護和恢復植被的任務非常重。不過它阻擋騰格里沙漠南侵的作用獨特,是銀川平原的天然屏障。”又或者:“保護站的李靜堯告訴我,這里的先鋒樹是山楊,耐瘠薄干旱,適應性和競爭力非常強。它們在賀蘭山里為整個森林演替充當先鋒,在優(yōu)勢樹種油松和云杉出現(xiàn)后自動退出了森林系統(tǒng)。”審美向與實用為敵,這些文字頗多科學性表述,情感反倒退居后位,不得不說,這種寫法有降低作品文學品質(zhì)的嫌疑,但卻又與作者的生態(tài)保護精神相符。所以文學審美與科學表述之間的邊界,在馮小軍這里是開放的。
對自然的審美情感夾雜著科學的態(tài)度和理性的表達,似乎是馮小軍生態(tài)散文寫作的一個重要特征——如果我們將《寂靜的春天》當作文學作品看,則雷徹·卡爾遜無疑是這一寫法的至尊大師。這種寫法的立意靠的是作者生態(tài)觀的支撐。不管科學如何解釋,當我們提到“自然生態(tài)”的時候,至少包含著兩個問題,一是自然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二是自然與人的關系。自然孕育了人類,這自不必說;中國的“天人合一”觀念被認為是人與自然關系至高的哲學表達,雖說“萬物有靈”,但亦必是基于人的身份下的賦義。所以“天人合一”這個概念本身就是表示了人對自然的情感認同,是文學化的表達方式。工業(yè)革命以來,人與自然的矛盾沖突日趨嚴重,一方面生態(tài)擴張主義使人重新理解自然在塑造世界格局中的力量和作用,另一方面,生態(tài)保護主義成為人類社會的基本共識。但后者在實踐中似乎有點矯枉過正,為了自然而只提“保護”——人的生命終究是與自然的能量交換,完全停止人對自然的毀損是不可能的,保護自然的原則只有一個:促進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
忘記這一點,對自然的保護就失去了意義。因此,作為“保護”所要達到的最終目標,“和諧”是生態(tài)文學最重要的立場,這也是馮小軍的寫作主張。《在林間》里的另一篇作品《上黃牛坡》中,作者寫到兩種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植物,一種名為芒萁骨,作者注意到它的奇特習性:“森林被砍伐了,發(fā)生過火災了,它會及時出現(xiàn)。這么說吧,但凡一片茂密的森林被砍伐,它就會填補空白,在新環(huán)境里長成一種優(yōu)勢植物群落。”另一種名為木荷:“木荷樹脂類液汁少,富含水分,枝葉濃密,是一種理想的防火阻燃樹種。它綽號‘燒不死的木荷鐵。人們把森林安全托付給樹木,見證了人類的聰明才智,——用生物防火,用木荷防火,是人類在長期觀察中獲得的經(jīng)驗,堪稱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樣板。”兩種植物的特殊功能明白無誤地詮釋著前述“生態(tài)”的兩重問題:芒萁骨維護著森林自身的生態(tài)平衡,是自然內(nèi)部的和諧;而木荷既有這一功能,又成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象征。
無論在題材上還是觀念上,馮小軍的寫作都洋溢著科學精神,同時仍有飽滿的情感,《上黃牛坡》中“表白”式的抒情在他的作品中也甚為常見:“我多少次想過大地母親遭遇的災難,深深感到她寬厚仁慈,心甘情愿做她的奴仆。日常生活里我不會故意踩死一只螞蟻,也不會隨便拔掉地上的一株野草。”這讓我們在看到職業(yè)性的科學觀察、理性分析之外,也感受到他對自然及生命的悲憫和憐惜,那是一種尊天地人倫和諧為最高法則的大愛。正因為如此,在環(huán)境問題日益突出的今天,他的寫作不僅警醒我們應當關愛森林,與自然和諧相處,更將自然當作純粹的審美客體,以彰顯著科學精神的情感表達顯現(xiàn)出新的美學價值。
(桫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網(wǎng)絡文藝委員會委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特聘研究員。)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