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喜俊,作家、國家一級編劇、全國優秀青年文藝家、河北省省管優秀專家。發表各類文藝作品900余萬字。作品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金鷹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河北省“五個一工程獎”30余項。出版八卷本《周喜俊文集》,著有《辣椒嫂》《沃野尋芳》等著作13部。長篇小說《當家的女人》《當家的男人》《我的幸福誰當家》,稱為“當家系列”三部曲。
周喜俊是一個高產作家,大作品不斷,小短品頻發。上次采訪她還是2016年,《沃野尋芳——中央工藝美院在河北李村》剛剛出版,因這部有著搶救性質的長篇紀實文學而被迫中斷創作的《我的幸福誰當家》兩年后才又被撿起。去年年底,周老師微信告訴我,這本耽誤了兩年的《我的幸福誰當家》,作為慶祝改革開放四十周年重點圖書終于要出版了。當我再次因新作面世采訪周老師的時候,她剛卸去石家莊市文聯主席的職務,專心創作。她依舊神采奕奕,一如當初,跟我暢聊什么是幸福,如何當家,聊她心心念念的農民,聊鄉村振興的路子該朝什么方向走……
十年,是一個不斷深入思考的過程
耿鳳:《我的幸福誰當家》用了十年的時間終于出版了,雖然中途因為各種情況中斷,甚至推翻重來,但它的出版恰逢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又是您從事創作四十年,也算圓滿了。
周喜俊:是啊,這部長篇從深入生活開始,到最后定稿,斷斷續續用了十年時間才完成。這個過程也是我走遍大江南北,對“三農”問題不斷深入思考的過程。
耿鳳:相對于我們這一輩人來講,您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或者說是時代發展的見證者。眾所周知,您的創作素材都是深入生活得來的,拋去自身農村生活的歷史痕跡,此次創作站位更高,更是下了不少功夫吧。
周喜俊:我不太喜歡用“采風”這個詞,總覺得采風只是走馬觀花,而深入生活是要實實在在扎下去的,否則就不可能獲取最鮮活的素材。
在《當家的女人》播出最火的時候,南方一家電視臺約我寫一部反映南方改革開放以來發展變化的電視劇,題目定好了就叫《大江南》。他們非常熱情,派專人陪著我采訪了不少先進典型,召開了各部門領導和專家參加的座談會。我當時感到收獲滿滿,提綱寫得也很順利。但開始寫劇本的時候卻發現了問題,我自幼生活在北方,對南方的地域文化和生活環境不熟悉,這些只有事件和理念的素材,看著很豐富,用起來卻找不到根基。劇本寫到十九集,連我自己都信心不足,只好暫時擱淺。我又到北方深入生活,平山、靈壽、晉州、行唐,素材積累多了,有一天突然對那半部電視劇產生了新的想法,決定先寫成小說,再擇機改編電視劇。我把歷史背景放在了河北,站在全國角度看改革開放四十年農村的發展,所有素材一下激活了,小說寫得很順手,很快就寫出八萬多字。
耿鳳:但是這八萬多字被《沃野尋芳》中斷了,之后又重新投入到《我的幸福誰當家》的寫作,您在后記中說到了“推翻重來”,那現在呈現給讀者的內容與推翻的八萬多字是完全不同了嗎?
周喜俊:大部分內容都做了改動,那八萬多字里,我讓黃彩萍這個人物死了,她深愛田水生,又不忍心讓她受到哥哥黃家興的傷害,所以選擇了以死抗爭。這個結局讓我內心一直很糾結,覺得她不該死,她死了,不僅這個人物斷了線,對于塑造田水生也是有影響的。重寫時我就把她的“死”寫成了一個懸念。我跟田水生、黃彩萍是同時代的人,我親眼看到過那么多有情人因為貧窮而不能終成眷屬,他們逃婚,鬧出悲劇,被打殘,甚至自殺。但也有不少女性并沒有因為婚姻不幸而悲觀厭世,感情的磨難恰恰給了她們決心改變命運的動力。她們不會逆來順受,而要用另一種形式抗爭。黃彩萍應該屬于后者。她對田水生的感情是深沉的,她把不能得到的愛情壓在心底,選擇了逃婚,這既是對一伙狼狽為奸騙婚者最好的懲罰,也符合這個人物的性格。
耿鳳:其實您并不是要下筆去寫一部作品才去深入生活,這是一個長期的生活積累。
周喜俊:寫長篇小說需要的人物很多,臨時抱佛腳肯定不行。儲存人物是我多年的習慣,這些人物不是靜止存放,而是伴隨著我的成長而不斷豐滿。我經常和基層作者講,蒸饅頭還要有一個發面的過程呢,更何況寫作了。如果沒有豐富的生活積淀,只靠憑空想象,寫出的作品很難打動人。
耿鳳:《沃野尋芳》的寫作是帶有搶救性質的,而《我的幸福誰當家》中也穿插了20世紀70年代初一批畫家下放到河北農村勞動鍛煉的情景,比如住在黃彩萍家的黃敏,這是來自《沃野尋芳》的靈感,還是確有其事?
周喜俊:這些情節在原先創作的八萬多字里沒有,是我在寫《沃野尋芳》過程中產生的火花。黃敏這個人物是有原型的,黃彩萍逃婚到云南去找黃敏撲空,身無分文,只能靠一路打工維持生計,這段經歷旨在反映改革開放之初,一批到南方的打工妹所經歷的苦難和困惑。
耿鳳:從《當家的女人》到《當家的男人》,再到《我的幸福誰當家》,“當家系列”已經完成了三部,題目由肯定轉為設問,這讓讀者不得不從書中找答案。您對“當家”怎么理解?
周喜俊:《當家的女人》通過張菊香這個被別人頂替了上大學的農村女青年如何當好四個光棍兒的小家,反映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農村的變化。《當家的男人》寫一個大學生村官如何當好一個村的大家庭的家,反映了九十年代新農村建設中遇到的矛盾和人物的心理軌跡。在寫這部作品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面對農村遇到的新問題,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要想解決全面實現小康社會的短板,只有大批青年人才回歸農村,才能實現真正的鄉村振興。而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有不少這樣的有志青年,他們當中有大學生,有復員軍人,也有出國留學的博士生。每次與他們接觸,我都很受鼓舞。所以《我的幸福誰當家》,就寫了以田水生為代表的兩代青年人為實現我們的幸福而如何當好家的命題。
很多年前我就說過,如果農村靠污染環境去發展,最終前進也是倒退。我們應該反思,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青年人要追求什么樣的幸福?黃彩萍的哥哥黃家興追求的幸福是什么?是通過犧牲親情為自己找靠山,是通過污染環境得利益,最終走進了監獄。復員軍人田水生忍辱負重,歷經磨難,卻從未改變過為實現家鄉綠水青山而不懈努力的初衷。如果每個人都有了為幸福而當家的理念,農村的短板自然會得到解決。
耿鳳:“當家系列”的前兩部都拍了電視劇,這部長篇有拍影視劇的打算嗎?
周喜俊:我是有這個考慮的,前提是一定要找到產生感情共鳴的制作方,只有對鄉村振興問題達成共識,才有可能拍出一部獲獎和市場雙贏的電視劇。
為農民寫作,是一種責任
耿鳳:您的作品主要是圍繞農村和農民展開。寫農民,為農民而寫。您覺得這是時代賦予的烙印,還是您主動的創作方向選擇?
周喜俊:有時代賦予的烙印,也有割舍不掉的情緣。我初中畢業在農村勞動過十年,我之所以拿起筆寫作,是有感于農民精神文化生活的匱乏。那時候我只要在刊物上發表一篇作品,幾乎要傳遍大半個村莊。所以,我的寫作從一開始就不是私人化的,寫每一篇作品時都會想想鄉親們看了會是什么反應。他們滿意了,我就很高興,至于能不能獲獎,從來沒想過。1982年7月,我的新故事《辣椒嫂》在全國《曲藝》雜志頭題發表,10月,中國曲藝家協會邀我去參加曲藝創作班,需要帶三十斤全國通用的糧票,我們家別說全國通用糧票,河北糧票都沒有,是村里一幫文學愛好者給湊夠三十多斤地方糧票,一個在公社修配廠打鐵的小伙子幫忙到飯店兌換成全國通用糧票,我帶著這三十斤全國糧票登上去北京的火車時,心里就暗自發誓,我一輩子都會為他們寫作。如果說這是初心,那么后來我的作品能受到讀者和觀眾的歡迎則成了動力。尤其是《當家的女人》播出在全國產生的影響,我無論到什么地方深入生活,只要得知是《當家的女人》編劇來了,馬上會受到最真誠的接待。那年我在北戴河參加中國作協的活動,內蒙古一個作者告訴我,他們那邊有一個拆遷村,家家得到一筆不菲的補貼,女人們都不干活兒,整天在一起搓麻將聊閑天,看過《當家的女人》后都受了觸動,說張菊香那么不容易還能闖出致富路,咱年紀輕輕就這么混日子多沒勁,后來都開始做生意。這類信息我得到過很多。當你的作品所產生的影響力,能夠為這個社會帶來方向性的引領時,就會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所在,也會多了一份責任。
耿鳳:上次跟您聊《沃野尋芳》的創作時,您跟我說過一句話,“從經濟上看,農民是一個弱勢群體,但他們的內心強大而高貴。”
周喜俊:是這樣的,有的人對農民不了解,看到的只是他們的不足,但你真正深入下去,對農村和農民深入了解之后,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在省城工作已經35年了,但從來沒有隔斷與農村的聯系,每年有大量時間到農村去,這不是響應什么號召,也不是做樣子給誰看,而是覺得這個群體是我永遠的牽掛。我在農村有好多朋友,即便我不下去,他們也會給我打電話提供創作素材。有一次,我在冀圖講壇講座,一個農村讀者坐車趕一百多里路程,拿著我三十年前出的一本作品集讓我簽名。還有一次我在石家莊市圖書館講座,一位農村讀者拿著多年前我發表作品的一份報紙找到現場讓我簽名,還給我帶來自己親手用小米和白面做的烙餅。我與這些讀者非親非故,但通過看作品,他們把我當成了最親近的朋友。
耿鳳:在您的很多作品中對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人有著十分鮮活的呈現,甚至可以說他們是作品的靈魂,像張菊香、時涌泉、田水生、黃彩萍等都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們是農村振興的希望所在。
周喜俊:我1999年開始寫《當家的女人》劇本,今年出版《我的幸福誰當家》,整整20年,我完成了農村題材“當家”三部曲。田水生在這部作品中是主角,同時也代表了一個群體,他是一個綜合的形象。黃彩萍代表眾多農村姐妹,時代造成了她婚姻的不幸,但她不恨這個時代,反而要改變家鄉的面貌,這是發自內心的感情所在。這部作品的中心思想比前兩部更豐富,那就是提出了一個更大的社會命題——鄉村振興必須吸引大批有知識的青年回歸農村。這條路徑不是我編出來的,是我在長期深入農村生活過程中得出的結論。當青年人在家門口就能找到致富門路的時候,農村一系列問題就會得到妥善解決。這是一種預示,也是一種現實。
耿鳳:在《我的幸福誰當家》的后記中,您說您從來不相信“鄉村消亡”的怪論,我相信這不僅僅是基于對農村的情感,更多的是因為什么?
周喜俊:作為一個有著近十四億人口的國家,如果我們的吃飯問題要靠外國來解決,就等于把繩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鄉村只能振興,絕對不會消亡,這是關乎每一個人的生存問題,也是關乎一個國家的安全問題。
耿鳳:您寫了大量鄉村題材的小說,但您也在城市生活了很多年,怎么看待城市題材小說?有沒有想過創作此類作品,或者說換個角度創作?
周喜俊:幾年前有人問過同一個問題,我當時就說過,當我對城市生活像對農村生活一樣熟知時,我一定會寫的,只是現在覺得儲蓄還不夠豐厚。
我寫農村題材比較多,但并不是不寫其他題材的作品。今年要出版的長篇紀實文學《齊花坦與河北梆子》和正創作的電影劇本《永不斷線的風箏》都是寫藝術家的。下一部是個大題材,我在采訪過程中就被感動了。不管寫什么題材,只要感動了自己,我想也能感動讀者。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