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健

父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對著我和哥說:“你們誰命大誰活命,就由老天爺決定吧?!蹦赣H哭喪著臉躲在一邊,偷偷用衣襟擦著淚。
我和相差7歲的哥都得了肺癆,家里沒有更多的錢讓我倆一起治病,只能救活一個,放棄一個。
其實,我心里明白,父親的心在哥身上,因為哥是全村人都羨慕的工人,一個月能為家里掙幾十元錢呢。
父親用皺巴巴的手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紙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先是瞄了我一眼,最終把目光落在了哥身上,慢慢地說:“你當哥的,就讓弟先捏吧?!本o接著又補充說:“誰捏住的紙蛋上畫有圈,就給誰看病;啥都沒畫的,也別怨爹狠心?!?/p>
我不假思索地從桌上抓起了一個紙蛋,上面啥都沒有畫。哥剛要伸手去抓另一個紙蛋,父親突然一把搶走了那個紙蛋,神色驚慌地說:“你弟的紙蛋上啥都沒有,你就不用抓了。”不知為什么,母親這時突然在旁邊大聲哭了起來,很傷心的樣子。
盡管若干年后我還是從父親嘴里聽說,他當時在紙蛋上搗了鬼,但我半點都不惱他。我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的。
捏了紙蛋后,哥就開始大包大包地吃中藥,我們家從屋里到院內,全是濃濃的中藥味,我繼續帶病去離家幾里外的中學讀書,我不怕死,只要能活一天,我就要上一天學。
一天傍晚,哥突然把我喊到東屋,悄悄對我說:“二柱,哥是真喝不下這碗藥了,爹逼得緊,你能不能替哥喝了?”看著哥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二話沒說,端起那碗稠糊糊的湯藥就喝了。真苦呀,怪不得哥喝不下去。
看我喝完了,哥剛才還緊鎖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他叮囑我:“這事千萬不能讓爹知道?!蔽尹c了點頭。
之后的半個多月,我幾乎天天幫哥“排憂解難”,從沒讓父親逮住過。
一天放學剛進家門,父親就劈頭蓋臉地問我:“你是不是偷喝了你哥的藥?”我怯怯地說:“沒有。”父親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惡狠狠地說:“你這個孩子不老實、不懂事,做了錯事還不敢承認?”我用手指纏繞著衣角,依然堅持說沒有。
父親抬起手又要打我,母親攔住了。母親輕輕地撫摸著我剛剛被父親打疼的臉,淚眼婆娑地對我說:“二柱,你哥是為了給你治病,才哄你說喝不下那些頭料湯藥的?!?/p>
到這時,我才傻乎乎地明白過來。我在心里發誓,從今往后,就是病死了,也不再替哥喝藥了。
然而,哥似乎并沒有放棄對我的“算計”,他又想出了新的招數,我再一次稀里糊涂地掉進了他設的“陷阱”。
一天中午,哥又把我喊到他的房間,指著桌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對我說:“二柱,哥有錢給你看病了,上午廠領導來看我,給了500元錢,我對爹說,他要是不讓你喝藥,我也不治病了?!?/p>
我說:“我再也不上你的當了?!备缯f:“不信,讓爹給你說?!彼糁昂傲烁赣H。我果然聽到父親在外面悶悶地說:“讓他喝吧?!边@次,我終于放心了,端起碗,憋著氣,幾下就把湯藥喝完了。
時間很快又過去了半個多月。一天晚飯,父親突然問母親:“最近咋沒在門口看到你倒的藥渣?”
母親說:“我天天倒的,可能是車輾馬踩、豬拱雞刨的,就不見了吧?!备赣H說:“那咋連點渣都不見?”母親又說:“可能是被風刮跑了吧?!备赣H不再說啥,但是臉上寫滿了懷疑,我對這件事也產生了疑問。晚飯后,母親端著砂鍋往街上倒藥渣,我悄悄跟了出去,我到底要看看,這藥渣會跑到哪里。


母親剛轉身回家,我就看到又一個身影從家門口閃了出來。是哥!只見他來到母親剛剛倒掉的藥渣旁,蹲下身,三下五除二就把地面上的藥渣全部扒拉到了一塊布上,然后兜起就走,像做賊似的。
哥弄這些藥渣干啥?我的疑心更重了。尾隨哥回到家,我藏在暗處,終于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哥把藥渣弄回家后,用水淘凈,放進一個小盆里,再用棒槌搗碎,然后倒進砂鍋里熬成藥,連湯帶稠都喝了。
哥在“偷”吃藥渣!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母親,母親很快告訴了父親。
自然,父親又發脾氣了。他大聲質問哥:“你不是說廠里給了你很多錢叫你看病,為啥還要吃那些藥渣?”哥很平靜地說:“那是哄你們的,怕你們不給二柱治病?!备赣H快被氣瘋了,跺著腳說:“你這樣做,你倆誰都救不了,都得死!”哥說:“我寧愿把命換給二柱,他是我弟,比我有文化、有出息,將來能混出個人樣來。”
哥的話噎住了父親,母親淚如雨下。哥的話也真的救了我的命。直到半年后哥離開人世的那一天,我才知道了另一個更大的秘密,原來哥是父親去煤礦拉煤時撿來的,并非親兒子。
安葬哥那天,父親不停地重復著一句話:“這孩子命苦啊,想法兒都沒救活他的命。”母親安慰父親說:“孩子不會怪咱的,他是個沒娘孩兒,咱對他咋好,他心里明鏡似的?!?/p>
每當回想起30年前的這段往事,我都會在內心深處默念著哥的名字,禱祝他在天堂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