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三絕

豆角

顧愷之是東晉時代的大畫家，此前還沒有哪位畫家比他聲名更高。愷之字長康，小字虎頭，晉陵無錫（今江蘇無錫）人。雖出身于江南的高門士族，但長年充任權臣幕僚，于軍政大事并無作為。好在，他沉醉于文藝，工詩賦，擅書畫，為人處世又很怪異，因此，在中國文化史中聲名赫赫。時人對他的評價是“三絕”，即“才絕、畫絕、癡絕”。

“才絕”指的是顧愷之穎異博學，擅長文辭。青年顧愷之曾得到桓溫的識拔，桓溫死后，他去謁墓，十分悲慟。有人請他形容自己的哭相，他便說：“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這比喻自然極其夸張，但又十分妥帖。隨口應對，能優美如詩，回味綿長，真是才思敏捷。

甘蔗愈近根則愈甜，顧愷之的吃法與眾不同，他是從梢吃起，逐漸向下，有人感到奇怪，他的解說是“漸入佳境”。這四個字，至今仍是常見的成語。僅只言辭一項，顧愷之的“才絕”也當之無愧。

古人還記述過他的“癡絕”，但是，其癡卻件件事出有因。謝瞻陪顧愷之在月下吟詠，顧吟詠陶然，自認可接美前賢。那邊，謝便不住贊嘆;這邊，顧以為知音難遇，就愈發抖擻精神，妙語連珠。可謝早已打熬不住，便令捶腳的仆役代他贊嘆，自己則去睡大覺了。顧卻渾然不覺，伴著那邊不住地贊嘆，詩興幾乎發了通宵。這事固然有些“癡”，但無論如何也包含著創作專注忘我的成分。

顧愷之晚年依附桓玄。桓玄酷好法書名畫，顧把一箱心愛之作封好后，寄放在桓處。桓竊走畫作，封閉如舊，再將箱子還給顧，謊稱從未開啟。顧見封條依然而畫作全失，卻毫不驚詫，只說：“妙畫通靈，變化而去，如人之登仙矣。”乍看，這件事實在夠呆夠傻，可一旦了解桓玄其人，又該嘆服顧愷之大智若愚，聰明絕頂。

桓玄是桓溫的兒子，也是個雄豪自負、氣焰滔天的厲害角色，有過割據稱霸的歷史，后來又專擅朝政，甚至逼迫皇帝退位，自己取而代之。此人極其貪鄙，想把天下法書名畫、佳園良宅悉數搜羅歸己，若憑權勢難以豪奪，便以賭博巧取。顧愷之寄其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倘若揭穿把戲、戳漏騙局，皮肉之苦、牢獄之災已然難免，杖殺斬首也有可能。與其傷身罹禍，倒不如作天真通脫狀，諧謔一番。因此，顧愷之的“癡絕”也往往是處世自保的良策，甚至包含著戲弄權豪勢要的成分。他的“癡”多是裝呆賣傻，體現的是過人的聰明智慧。

在中國繪畫史上，顧愷之夙享盛名是有典型意義的。他“才絕”，具有過人的文學修養，而中國畫最重風神氣韻，少了深厚的文學修養，絕畫不出風神氣韻。因此，中國的繪畫大師常常也兼有文豪的身份。顧愷之還有“癡絕”，他的奇行異事既提高了他在當時的聲譽，也擴大了他在畫史上的知名度。

盡管文學成就卓著，但令顧愷之名垂青史的還是其美術活動。除去稍后就說的創作之外，在中國畫論的發展中，他還是早期的代表人物。保留至今的不僅有精妙的語錄，還有如《魏晉勝流畫贊》《論畫》《畫云臺山記》這樣完整或較完整的篇章。顧愷之的繪畫思想包括修養、體驗、技法、構圖、神韻、氣象等許多方面，“精深洪遠，無大不包，無微不至”。

他注重環境與人物的關系，能以景物烘托渲染主人公的性情。如謝鯤仰慕竹林七賢，也放浪形骸、鐘情山林，顧愷之就把他畫在巖壑之中。顧愷之首倡“以形寫神”，創作也不拘形似。裴楷“風神高邁，容儀俊爽”，顧愷之就在他臉上加畫了三根毛，解釋說：“裴楷才智超群，識大體，善知人，這正是其識鑒的象征。”看畫的人果然覺得比不畫毛更有神采。

當代文藝理論仍在教導大眾“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早在一千六百年前，顧愷之已經特別強調了這一點。他畫人物，有時幾年不點眼睛，別人問原因，他答：“身體美丑，實在無關緊要，要想傳神，關鍵就看這個眼睛。”這也是成語“傳神阿堵”的來歷。

顧愷之對其畫藝極為自信。據說，他為人家在扇子上畫了嵇康、阮籍，不點眼睛，就還給了扇主，說：“要是點出眼睛，他們就能說話了。”

當時，顧愷之的畫名極高，名相謝安對顧畫尤其贊賞，認為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盡管時至今日，一二評論家仍會質疑顧的繪畫成就，但僅從后代畫家多愿以之為楷模看，顧愷之實在是承前啟后的中國畫大宗師，其崇高地位不可動搖。中國畫造型特重線條，而畫史上盛名赫赫的“高古游絲描”就是以顧愷之的線條做典型的。

話題轉回“三絕”。在中國繪畫史上，顧愷之是第一位以“三絕”飲譽的大師，后世的許多畫家也享“三絕”之譽。盡管顧的“三絕”所指是才、畫、癡，而后世一般為詩、書、畫（偶爾還會加上印，湊成“四絕”），但其間的聯系依然不言自明。這樣，顧愷之的巨大影響又再一次得到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