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鰥夫的白日夢
——多尼采蒂的《唐帕斯夸萊》

文：歐 南

1733年，當佩爾戈萊西為歌劇《高貴的囚徒》所寫的幕間劇《女仆作夫人》首次公演的時候，誰曾想到，這部看似無聊膚淺的游戲之作，竟然大受歡迎。它不但促使了意大利喜歌劇的誕生，引發了法國著名的“喜歌劇之爭”，也使得佩爾戈萊西這個名字永載史冊。

上、右頁：圣達菲歌劇院制作的《唐帕斯夸萊》

熟悉歌劇史的人都知道，喜歌劇的誕生促使了意大利正歌劇漸漸退出歷史舞臺。喜歌劇不但影響了莫扎特、帕伊謝諾、羅西尼、多尼采蒂等人的創作，也風靡了歐洲，成為當時歌劇舞臺的主流。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如果不是喜歌劇，羅西尼也不敢狂傲地聲稱：“就算是給我一張洗衣單，我也能給它配上音樂。”即使是天才，也需要適合他成長的土壤，羅西尼不會像德國人那樣去嚴肅思考問題，喜歌劇正好適合他，正如喜歌劇同樣適合天性單純、嘻嘻哈哈的莫扎特一樣。意大利人在骨子里并非是個嚴謹刻板的民族，喜歌劇才真正符合他們與生俱來的天性。

喜歌劇自誕生后，作品層出不窮，但真正稱得上精品的卻并不多見，或許是市場的供大于求導致了粗制濫造的泛濫。當年的意大利作曲家遠遠不像現在藝術家如此嚴肅，他們既是天才，也是精明的商人，他們為了市場的需求、為了口袋里的銀子，七拼八湊、東抄西摘的很多。亨德爾就是抄襲的高手，甚至還大言不慚地宣稱，那些好的動機用在傻瓜手里是浪費。所以，由于當時歌劇作品的絕對數量大，因此出現杰作的概率相對也高，而其中至今仍被視為意大利喜歌劇杰作的除了羅西尼的《塞維利亞理發師》和威爾第的《法爾斯塔夫》之外，還有就是多尼采蒂的《唐帕斯夸萊》。一般認為，這部喜歌劇正好處于前兩部之間，起到了橋梁的作用——而這三部歌劇構成了意大利喜歌劇的典范。

多尼采蒂雖然也堪稱天才，但也會粗制濫造，他一生活了50歲，不但寫了70多部歌劇，另外還有大量的器樂和聲樂作品。多尼采蒂的很多歌劇現在已被人遺忘，但憑著《拉美莫爾的露契亞》《安娜·博萊娜》《愛之甘醇》等幾部作品，也能擠入歌劇史上重要作曲家的行列。雖然有人認為多尼采蒂最好的歌劇不過就是兩三部，其他的由于充滿著市井氣、缺乏思想所以價值不大。在諸多的音樂史書中，對于多尼采蒂也是一筆帶過，不加細述，這或許是一般理論家的常規認識。的確，多尼采蒂確實有著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時而精致、時而粗率，作品也是良莠不齊，好的歌劇堪稱杰作，差的失之草率，且由于過于重視歌唱的技巧（所謂的美聲歌劇），使得歌劇的內容有些空洞。但這些并不影響他的成就，就憑上面提到的這幾部歌劇，多尼采蒂仍然是光彩照人的美聲歌劇大師。

OUTLINE/Don Pasqualeis a comic opera in three acts by Gaetano Donizetti with a libretto completed largely by Giovanni Ruffini and the composer.When this Italian opera premiered on January 3, 1843 in Paris, it was greeted with great acclaim.Don Pasqualeis generally regarded as the pinnacle of the 19thcenturyopera buffatradition, but it is also the work that signaled its demise.

多尼采蒂在他那個時代也許是個不太幸運的人物。在生前，他的光輝始終被羅西尼所遮蔽。在羅西尼于1829年開始隱退時，多尼采蒂的歌劇《安娜·博萊娜》才剛開始為他掙得名聲；而在死后，威爾第又蓋過了他——所謂“既生瑜，何生亮”，用在多尼采蒂身上是最貼切不過了。到了20世紀以后，人們仿佛又開始重視他的歌劇了，但始終對他的作品評價不高。這或許不太公平，可其實也說明了人類的那種普遍的心態——人們喜歡在歌劇院里聽羅西尼、多尼采蒂、普契尼等人歡快輕松的歌劇，但嘴里贊美的卻是使他們昏昏欲睡的瓦格納。

多尼采蒂另一個受人忽視的原因，大概如吉利所說的那樣：“演唱多尼采蒂的歌劇比演唱普契尼的歌劇難得多……任何一個歌唱家以最平庸的嗓子和遠非沒有缺點的技巧來演唱某部普契尼的歌劇，都會很容易引起聽眾的錯覺，甚至爭取到更多的掌聲。但是同一位歌唱家在準備唱隨便哪部多尼采蒂的歌劇之后，就要好好考慮考慮了，因為他的作品會毫不留情地把每個歌唱者的所有缺點都暴露出來。”一句話，太難了也會讓人望而卻步。

當然，正如柏遼茲曾經批評的那樣，意大利歌劇在某種程度上的不足是源于“意大利人的音樂，除了感官享樂之外就沒別的了，他們對精神的崇高表達所懷有的敬意幾乎不會超過對廚藝的敬意”。雖然話有些刻薄，卻也說出了事實，這就是意大利人的性格，而意大利喜歌劇正是一道精美的大餐，他們擅長用簡單的、富有效果的和聲，和簡潔的配器、華麗動人的歌聲去感受生活，感受世俗的情態劇只是為了給市井之徒逗樂的東西，太正經、太高深顯然不合適，何況還關系到劇院的票房和作曲家口袋里的銀子，所以用最簡單、最直接，甚至有些傻的故事讓人們哈哈一樂才是上策。

下：圣達菲歌劇院制作的《唐帕斯夸萊》

格林德伯恩音樂節制作的《唐帕斯夸萊》

歌劇的故事發生在羅馬，但讓人感覺更像是一個發生在小鎮上的風俗鬧劇。全劇重要的只有四個人物，老鰥夫唐帕斯夸萊，他的侄子埃內斯托，醫生瑪拉泰斯達和埃內斯托的戀人、和老鰥夫假結婚的諾麗娜。劇中除了有一段完整的合唱之外，故事基本上圍繞著上述四個人物展開，獨唱、重唱交替進行，使得劇情顯得緊湊熱鬧，充滿著濃郁的世俗情調，就像一幅鄉鎮的風俗畫卷，有著農耕時代特有的散漫，甚至是無聊的趣味。

曾經有人認為韋伯的歌劇《奧伯龍》是“將最之美。用藝術的精神標準去衡量他們，顯然勉為其難。一個喜歡笑的人，你讓他愁眉苦臉地去學習沉思，不就像法海硬要去拆散恩愛的許仙與白蛇一樣嗎？別人卿卿我我與你何干呢？何況意大利歌劇是難得的俗世中的精品。

多尼采蒂的歌劇和常見的意大利歌劇一樣，不乏程式化。在結構上，無非是用獨唱、重唱、合唱推動劇情發展，最后來個大團圓式的結尾。俗的確是夠俗的，既無深刻的含義，也無思想，但它有著比薩餅那樣鮮艷的光澤，有著卡布奇諾那樣濃郁的芳香。

三幕歌劇《唐帕斯夸萊》的劇情極其簡單，和《女仆作夫人》一樣，拿老實的鰥夫，或多少有些愚鈍的守財奴開玩笑是當時普遍使用的題材。既然喜歌好的音樂倒進了豬食缸”，言下之意是好的音樂遇到了糟糕的劇本。《唐帕斯夸萊》的劇本雖然沒那么糟糕，但也沒什么新意，它大致是說年老的鰥夫唐帕斯夸萊非常富有，為了給自己晚年的生活添點樂趣，打算結婚。但他聽說自己的侄子埃內斯托也想結婚時，非常生氣，揚言要剝奪侄子的繼承權。埃內斯托很害怕，因為他已經有了心上人諾麗娜。但聰明的諾麗娜卻另有主意，她串通了唐帕斯夸萊的好友瑪拉泰斯達醫生，打算以醫生妹妹的名義嫁給唐帕斯夸萊老頭，喜得老鰥夫心花怒放，但被蒙在鼓里的埃內斯托卻極其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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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結婚之后，諾麗娜開始實施自己預謀已久的計劃，她不但把家里鬧得雞犬不寧，還大筆大筆地花唐帕斯夸萊的錢，老頭稍有抗議，便以大耳刮子伺候，搞得唐帕斯夸萊惶惶不可終日。諾麗娜還故意丟失情書，暗示唐帕斯夸萊自己外面已有情人，唐帕斯夸萊忍無可忍，拖來醫生一起捉奸，結果真相大白，醫生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結婚是假的，公證人也是騙他的，他們之所以串通起來作弄他，目的是想讓唐帕斯夸萊允許相愛的人結婚。于是老鰥夫只得答應，并給了侄子一份財產，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

故事的確有些無聊可笑，它對人物的處理都是平面的、類型化甚至僵硬的。劇中人物有沖突，有矛盾，但缺乏個性，有些像中國京劇中臉譜化的圖解。如果不是多尼采蒂的音樂，想必這種劇本也不會有人去看。當然，歌劇的腳本由多尼采蒂自己編寫，用很高的標準去要求一個作曲家也不現實，多尼采蒂畢竟不是全能的瓦格納。

在劇中，唐帕斯夸萊的形象多少讓我們想起莫里哀筆下的吝嗇鬼阿巴貢，他們屬于同一類型的喜劇人物，貪財、好色、吝嗇、冷酷又軟弱可欺。這種類型的人物為了保住錢財可以絞盡腦汁，又自以為聰明，但最終往往既沒得到任何東西，又落得人財兩空。而在歌劇中，這類人物通常也是由男低音演唱，這也是一種類型化的處理方式，讓人覺得滑稽可笑，忍俊不禁。

諾麗娜是劇中最出彩的角色，她既是騙局的始作俑者，也是核心人物，全劇是圍繞她而展開的。諾麗娜聰明活潑又不乏機智，她偽裝成修女一開始羞羞答答地答應和唐帕斯夸萊結婚，一旦成功后馬上翻臉變成了雌老虎，使出渾身解數作弄折磨老鰥夫，迫使唐帕斯夸萊不得不繳械投降，成就了自己的美好姻緣。相比諾麗娜的敢愛敢恨，埃內斯托就顯得有些平淡，他癡迷于自己的戀人，但卻找不到有效的方法，除了顧影自嘆之外，他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

《唐帕斯夸萊》的音樂是全劇最出色的地方，這部歌劇之所以被人喜歡，完全是因為出色的音樂烘托出全劇的喜劇氣氛，絲毫不亞于羅西尼的《塞維利亞理發師》。其中諾麗娜在第一幕唱的，美妙輕快的“我也知道你那美妙的力量”，第三幕中埃內斯托唱的小夜曲“春光明媚”都堪稱是多尼采蒂歌劇中不可多得的美妙杰作。而劇中的二重唱、四重唱、合唱等，幽默風趣，輕快動人，使人感覺到多尼采蒂非凡的旋律天賦，尤其是劇中唐帕斯夸萊快速如繞口令、竹筒倒豆子般的唱法是典型的意大利式的，也是羅西尼、多尼采蒂經常采用的處理方式，對基本功比較差的演唱家來說，大概會脊背冒汗，不敢輕易嘗試了。

《唐帕斯夸萊》是歌劇中的開心果，它完全可以和羅西尼的《塞維利亞理發師》、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等相提并論。淺俗天真的東西，會讓人感覺輕浮而放棄，因為人們總是覺得生活中還有更重要的東西。但當現代文明走到了如今的時代，環境的污染、全球經濟的一體化、快節奏的生活使得疲憊不堪的人們不由自主地又想去感受那份輕松，那份洋溢出農耕情調的世俗歡樂。

人思考是因為希望生活更美好，社會更合理，而追求生之歡樂才是人之本性，如果生活真的很美好的話，思考也就沒什么特殊的意義了。《唐帕斯夸萊》既不嚴肅也不低俗，而它最美好的地方在于并無惡意的調侃，對世俗財富的揶揄和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祝愿。如果哪天你覺得自己百無聊賴，想弄出點笑聲才覺得不憋屈的話，那么這部歌劇是個很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