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夢 好香甜

趙國培

1951年，我出生在離東直門十五里的大望京村。2009年，58個年頭過去了，整個村子不見了蹤影，搖身一變，成了鳥語花香、樹綠水清的大望京公園。牙牙學語，長大成人，娶妻生女，步入老年，這里留下了我太多的夢想。說來也怪，我們村的人，奔西南方向的東直門去，從來都說是“進城”；而再往東或北（不含南）三五里的鄉親們，卻說是“上北京”，奇了怪了。如此說來，我生來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盡管不是“城里人”。我的夢，也是北京夢啊。

1966年，我15歲，正讀初中一年級。6月初，停課了，“文化大革命”將一切都打亂了。課堂上學過大詩人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打小就做文學夢的我，照貓畫虎，依葫蘆畫瓢，寫了一首“詩”《看晩霞》。偏愛我的語文教師張鶴榮先生很是贊賞，寫了評價不低的批語，并讓我為同學們“現場朗誦”。原稿蕩然無存了，但我至今記得“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夢想翻過這一道美麗，那里一定是美好的天堂。”別有用心的人抓住這兩行，無限上綱上線——晚霞（我比喻為彩橋）在西邊，說西方是“美好的天堂”，就是向往、美化西方世界（也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用心何其惡毒”！教出寫這樣東西的人，絕對是“現行反革命”！張老師慘了，被糊了好多張“大字報”，挨了好多次“批斗”。盡管我出身不好，但批判者們念我“年幼無知”，且平日老老實實、規規矩矩，手下留情，并未太多“觸及靈魂”乃至皮肉，但卻給了我萌芽狀態的文學夢，致命的粉碎性的當頭一棒。

2010年，村中一位長者去世了，不少分散四面八方的鄉親紛紛送他最后一程。他安葬于昌平區一處公墓。出殯那天，人們都走了，我留下了，一個人，靜靜地。我跪下了，久久未動。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后，大喊一聲“恩人”，淚流不止，兩眼模糊。我的思緒，又回放到1975年初……

1968年，17歲的我“初中畢業”了（實際上只讀了一年，“復課鬧革命”那陣兒也只是學了“老三篇”及十幾首“毛主席詩詞”），回到村里“修理地球”，身份則為“回鄉知青”“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盡管遭遇太多的白眼，盡管忍受著太多的屈辱，盡管承受著太多的勞累，但文學夢想的小小種子，卻依然不屈不撓地在我心田里滋生著。一年又一年，冬去春來，緊張勞作之余，我在為村里乃至公社宣傳隊寫“通訊報道”、編“文藝節目”的同時，一直或明或暗地寫著“詩”。特別是1973年冬天，在朝陽區文化館做文學輔導工作的陳祖芬老師“深入生活”時，發現了我這個“業余作者”，似乎還是棵可以栽培的“苗子”，當面予以一番鼓勵后，我更“蠢蠢欲動”了。不料，幾個“芝麻官”，或心生嫉恨，或整人成癮，一頂又一頂可怕的“政治帽子”，硬往我頭上扣，要把我往死里整。在遭到大隊、公社幾位領導否定后，還愣說我寫的一首題為《夢》的詩，是什么反黨反革命的“大毒草”，要組織批判，甚至進一步關進私設的“牛棚”（生產隊的場院工具房）不準回家。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時，我所在的生產作業組長，一位不識幾個大字但純樸善良成份過硬且敢作敢當的壯年漢子，挺身而出，仗義執言：“這孩子平時老實肯干，又為村里做過許多工作，還是‘子女中唯一入團的，能有什么問題？他寫的東西我不懂，也不會，可我知道他不是‘反革命！說出大天來，我這個組長也不能讓你們批斗他這個組員！”頂著多大的壓力啊，他保護了我，也保護了我的文學夢！三十多年后，長跪在他的墓前，往事歷歷，猶在眼前，我怎能不心如刀絞、感慨萬端！

而今，我年過花甲，卻仍長夢不醒。圓夢的過程，品嘗著快樂，體味著幸福，擁抱著充實，一天天過得既有意義，又有意思。我無天分才氣可言，也不十分刻苦勤奮，世間的甚多凡俗，身邊的諸多瑣碎，也無時無刻不誘惑著我、困擾著我、蠶食著我。但我依然忙里偷閑，苦苦地愛著、迷著，日復一日地讀著、寫著。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的每一位共和國公民，都享有充分的真正的出版自由。從1976年至今，署著我姓名或筆名的大多短小的文字，被冠以“詩歌”“小小說”“散文”“歌詞”“報告文學”“隨筆”之類的名目，在報刊或其他出版物上羞羞答答、不甘寂寞地不時露面，粗粗一算，竟然有一千多篇（首）！這都是實現了的夢想啊！而比夢想似乎更美妙的，是我僥幸出了幾本薄集子（當然很不成樣子），而且以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身份，先后加入了北京作家協會和中國作家協會。這是我從來不敢做的天大夢想啊！

閱讀在不少人看來是“無用功”，而且確實沒有給我帶來什么“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寫作沒有改變我的命運和境遇，我始終是最底層的“草根”，即使在多家中央級媒體從事多年文字工作直至如今，身份也是“臨時工”。我現在享受到養老金、醫保等過去遙不可及的好運，也是由于整個村子的拆遷，隨著村里最后一撥人，“大撥轟”轉居轉工而享有的成真美夢。有人開玩笑說我能活一百二十歲。我做夢也知道，自己沒那么大壽數。但以我的平和心態，以我的率真性格，以我的健壯體質，以及衣食無憂、諸事不愁的做夢也想不到的好日子好光景，我相信我會長壽。這不是夢想，這是每一個北京人的現實與福分。但我內心，卻實實在在、真真切切有一個最大的夢想，說出來也許令人笑掉大牙，也許有人認為我不知天高地厚，腦子進了水，該住精神病院：有生之年，力爭寫出一兩篇能夠在文學史中站得住腳的“佳作”來。退而求其次，寫出一兩行能夠傳之后世的“名句”來。但愿千百年后的人們，津津樂道：這出自20世紀下半葉、21世紀上半葉，一個普普通通、尋尋常常的北京人筆下。至于該人姓名，早已無從査考。

我在做夢吧！泥人天生有土性，光棍夢中當新郎。誰都有權利做夢。就像睡覺打呼嚕，如同暑天出熱汗，皇上二大爺也攔不住。至于能否天遂人愿，則無法左右和預料。一切悉聽尊便，順其自然。夢圓，幸運；夢斷，命運。

我的夢，好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