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萬宏
老沈懷里揣著殺豬刀,穿過村街直奔東頭魏麻子家的時候,郝寡婦家的大黑狗,好像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似的,莫名其妙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個勁狂吠。直到他扭轉身子,從大林家門口的磚摞上拿下一塊磚頭,狠狠一磚砸在狗腰上,那狗才哀號了一聲,轉身夾著尾巴悻悻跑掉。隨即,他就聽見郝寡婦大白天被人壓在院子里強奸了似的驚叫聲從半開的門里傳出來。這讓他的身體,有那么短暫的一瞬間,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舒暢和亢奮。但他沒心思搭理,轉過身子,昂著斗雞一樣的腦袋往前走去。
“媽的,人慫了,狗都欺負!”
轉過學校墻根子的時候,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心里想。
寒冬臘月的風干冷干冷的,帶著隱隱的呼嘯聲,從村巷上刮過來,蹭得人臉疼。他的胸口卻像燃著一團火,燒得整個人都火燒火燎,非常難受。走過村中央澇池時,他好像隱隱聽見誰在和他打招呼,問他吃了沒有,干甚去,但他沒有吭聲,昂著頭快步走掉。他的一頭稀疏花白的頭發,在凜冽的風寒中,亂草一般飛舞,看上去就像這個冬天里一只抖著毛準備和誰干架的公雞。
懷里的殺豬刀磨得非常鋒利,揣在棉襖里,蹭得人難受。好多年不殺豬了,要不是突然知道兒媳婦和魏麻子的事,他都要忘掉自己曾經還有過這么一門手藝,家里還有這么一個家伙什。
“千防萬防,防不勝防!”
看到兒媳婦從魏麻子家大門出來的時候,他的頭腦里,第一個念頭竟然冒出這么一句話。
老婆死得早,兒子二十剛出頭他就四處托人,十里八鄉張羅著給兒子說媳婦。莊戶人條件差,不早早準備,弄得不好,娃娃就得打光棍。村里和兒子一般大的老小伙子,現在都還有幾個,成天蹲在陽墻根下,瞪著兩只空洞洞的眼睛,和一群七老八十的老頭老太太們抬杠,曬暖暖,諞閑傳。家里地里的活計,一點也不上心,別人家有個屁大的甚事,倒跑得比誰都快。甚都不圖,就圖個熱鬧。沒有媳婦的光棍漢,內心是有多么的害怕寂寞。半夜里不睡覺,和床板較勁,這罪,老婆走后老沈遭過,不想讓兒子再遭。就這么一個兒子,打了光棍,自己這輩子心里虧欠不說,他們父子倆以后在村子里也別想說得起話,直得起腰。兒子欠老子三塊板,老子欠兒一個媳婦。從古到今,就這么個理兒,這是自己當老子的責任。他在老婆走后最大的心愿就是,豁出一切,也得給兒子辦一個媳婦。為了卸掉肩上這副擔子,每年秋收完畢,別人貓在屋里過冬,墻根子底下曬暖暖的時間,他都會獨自背著鋪蓋離開村子,一個人去神木的煤礦上下井掏炭,掙錢回來存到銀行里。二三年里,竟然攢下了三五萬。為了兒子能有個媳婦,老沈真是豁出了老命。有了錢,人自然就硬實起來,十里八鄉,到處托人給兒子說媒。經過無數次失敗的相親之后,老沈在被人吃掉一頭年豬,七八只公雞;半缸豬油后,最終在一個遠房親戚的撮合下,從四川樂山給兒子買回來一個年紀和兒子差不多的姑娘。姑娘長得不錯,薄皮大眼,身材苗條,配老沈兒子,那是綽綽有余。一進村子,把一村的大姑娘小媳婦,全都比了下去,這讓老沈的心里,著實榮耀和歡喜了好長時間。也讓左鄰右舍和村子里那些沒有對象的年輕人,眼紅羨慕了好一陣子。村里那些和老沈兒子一般大小的年輕人,有事沒事,天陰下雨,三三兩兩鉆到老沈家來,躲到老沈兒子新房里,擺龍門,諞閑傳,和老沈兒媳婦丟牙斗嘴,賴到半夜不走。老沈兒子老實,心眼實在,嘴又拙,看著一幫人和媳婦兒打情罵俏,心里盡管不愿意,嘴上卻是不好意思言語。兒子老實,媳婦兒只要壓得穩,不招言也就是了。偏偏老沈這個從四川買回來的兒媳婦,是個天生的話癆,見誰都一張笑臉,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跟個傻姑娘似的。這讓那些存心不良的年輕小伙光棍漢們,一個個得寸進尺,想著法兒占老沈兒媳婦的便宜。兒子窩囊,不敢言語,但老沈不能不吭聲。開始的時候,老沈礙于面子,還強忍著。時間長了,老沈家簡直成了村上的娛樂場所,閑人聚會的地方,老沈就怒了。看見有人來找兒子,就拉下一張挖煤的黑包公臉,故意把東西摔出很大的聲響,鬧出一些響動。時間久了,機靈人便看出了老沈的心思,開始慢慢少了來的次數。沒有眼色,裝作沒看見故意不理老沈茬的,在老沈有一天晚上忍無可忍,站在院子里毫不客氣的一番大聲呵斥后,灰溜溜溜地出了老沈兒子新房,這種現象才慢慢有所減少。后來,村里就傳出話說,老沈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老沈那兒媳婦不正經,早在做女子的時候,跟人就有過那事,而且還流了產,四川沒人要,嫁不出去,才跟了老沈的兒子。村上大部分人都認為這話不是空穴來風,很有道理。老沈兒媳婦肯定是有毛病的,要不然,就老沈兒子長得那個吊樣,腦袋跟個冬瓜一樣,走起路來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全身的零件兒像是拼湊上去似的,那個花骨朵一般的四川女子怎么能看上他?
但這一點是不是真的,大家都是猜測而已,具體怎么回事,沒有一個人知道,只有老沈心知肚明。老沈雖然心知肚明,但老沈絕不會說。兒子能有個女人,不用和那些光棍漢一樣無所事事,一天閑得蛋疼,溜人家墻根子,晚上和床板較勁,老沈已經很滿足了。兒媳婦還那么漂亮,這么漂亮的姑娘要沒個毛病,人家怎么能不遠萬里從四川嫁到陜西,跟了自己的兒子?知足吧。有毛病沒毛病,那是以前,以前的事咱管不著,重要的是以后,以后人家肯老老實實和自己兒子過日子就行,別的不能太在乎。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再好的女人還不得有第一次。說破了,這有什么打緊,拔了蘿卜窟窿在,有那個第一次能咋,沒有那個第一次又咋,還不就那樣嗎?一生孩子,不就跟個能下崽的母豬一個樣兒。說實話,對于村里那些想占兒媳婦便宜,說閑話的光棍漢,老沈盡管心里很煩,但并不是很往心里去。這些人,別看一個個咋咋呼呼,在村子里是個人,出了門,離開村子三里多地以外,要多可憐有多可憐,按城里人的話說,從小就長了一副挨磚頭的樣。他們一天到老沈屋里來,一個個無非就是過個嘴癮,打發打發無聊的時間,混日子罷了。要說有人真敢咋,還真沒個有膽的。但有一個人,老沈卻是打給兒子娶媳婦進門的那天,就時時刻刻,提心吊膽,賊一樣防著。這個人就是魏麻子。
說起魏麻子,不單老沈,村子里凡是媳婦有點兒姿色的,沒有不賊一樣防著的。這個大名魏三,外號“小叫驢”“魏麻子”的村主任,簡直不是人,就是頭驢,叫驢。仗著當著村里的主任,手頭有點兒小錢,可沒少糟踐禍禍村里的女人。村子里那些被戴了綠帽子的男人,不在少數,可沒有一個人敢聲張。為啥?惹不起唄。別看魏三就是個村主任,芝麻粒大的官,可人家當過兵,身上有功夫,鄉長鎮長,又沒有不認識的,黑道白道,都混得不錯,打又打不過,告又告不倒,惹他干嘛,只好忍氣吞聲,當了縮頭烏龜罷了。
魏三以前,和老沈本沒什么交集,村巷上碰上,也只是相互點個頭,打個招呼而已。平日里,要是沒有特別的事,很少到老沈屋里來,來了也是半拉屁股挨著炕欄,說完話就走。但當老沈給兒子娶了媳婦后,魏三突然來老沈家的次數就多了起來。村巷上遇見,比平時熱情了很多,偶爾還會掏出自己的煙來,給老沈敬上一支。老沈自然是受寵若驚,接了煙夾在耳朵根子上,半天舍不得抽。魏三有錢,從來不抽歹煙,別人發的煙不好,也從來不接。按說,村主任對自己好,老沈應該高興才是,可魏三的態度,卻讓老沈很是憂愁。老沈不傻,魏三的毛病老沈知道,老沈的擔心當然不會多余。這個叫驢,以前見自己不冷不熱的,突然莫名其妙熱情,黃鼠狼給雞拜年,肯定是沒安好心。所以老沈對魏三的好,打心眼里有一種警覺。村巷上看見,早早就遠遠躲開,盡量少打照面。魏三有事來家找兒子,老沈就躲到自個屋里,很少露頭。如果碰到當面,躲不開,也只是笑笑,打個招呼。老沈的態度,魏三很明顯是感覺到了,但魏三好像并不在意,對待老沈,反而比平時更加熱情。有一天,魏三甚至到屋里來,給老沈說村上正在審批落實精準扶貧戶的事,雖然老沈家條件不夠標準,但他已經把老沈家作為對象報到了鄉上。兒子和媳婦聽了,高興得一再對魏三表示感謝,但老沈在魏三走后,卻把兒子和媳婦說了一頓,要他們沒事少跟魏三搭訕。魏三啥人,老沈心里比誰都清楚,村里人有事開個介紹信,懷里要是不揣兩盒好煙,魏三都會找借口不給蓋章,這樣的好事,沒有好處魏三會給自家?求都求不到,更別說主動上家來通知。魏三想干嘛,老沈心里明鏡似的。這樣的好事,老沈心里不是不想,老沈是不敢想。所以那天魏三走后,老沈也沒把這事往心里去。
可以說,從媳婦進門的那天起,老沈就時時刻刻對魏三有著提防。這種提防,尤其在兒子外出務工以后,幾乎成了老沈內心的一個責任。自打有了媳婦,兒子就像變了個人,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勤快多了。對老沈,也比過去關心體貼了很多。老沈自然是歡喜的,這就是有媳婦和沒媳婦的區別,所有的一切付出,都值了。兒子結婚的第一年,秋里收完大田,老沈像往年一樣,收拾了鋪蓋卷,準備出門去下煤窯,掙點錢貼補家用,還清給兒子娶媳婦欠下別人的虧空,卻讓兒子給擋住了。兒子說:“大,你年紀大了,別去了,我去吧。”老沈當時聽了這話,眼淚幾乎都要忍不住噴出眼眶。兒子走后,老沈把家里地里的活計,幾乎全包了,兒媳婦除了給自己做個飯,打掃打掃屋子,什么活計老沈都不讓干。好心買好心,四兩換半斤。這些為人處事的道理老沈懂。莊戶人,娶個媳婦真的不容易,自己對人家好點,媳婦兒自然就會對自己好,和兒子好好過。熬個三年兩年的,等媳婦落了心,和兒子生上個一男半女,這家才算是真正的穩當了。但老沈千防萬防,沒有想到,兒媳婦最終還是和魏三勾搭到了一起,這讓老沈的心,猶如大冬天被人迎頭澆了一臉盆涼水一樣,整個人都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里。
知道兒媳婦和魏三勾搭上,是老六告訴的老沈。老六平日里和老沈關系特好,發現魏三和老沈兒媳婦不對勁后,老六第一時間把情況反映給了老沈。開始老沈并不是完全相信,自己一天很謹慎,處處留心,兒媳婦和魏三有事,自己不會感覺不到,沒有察覺。但當他根據老六的提示,偷偷觀察兒媳婦,并且在一次兒媳婦借口去打麻將后,暗里跟蹤,發現兒媳婦真的去了魏三家后,他就信了。事情壞就壞在打麻將上。兒媳婦是四川人,四川人有愛打麻將的習慣。兒子不在家的時候,兒媳婦一個人寂寞,經常去村里的麻將館打麻將,打發時間,這個老沈是知道的,也沒有刻意去阻攔。但老沈忘了,魏三是麻將館的常客,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勾搭上了。至于老沈為什么沒有看出門道,原來人家一直在用微信聯系,老沈是個土老帽,從來不玩這個,所以兩個人有事已經很長時間了,要不是老六提醒,老沈都不會察覺。
看見兒媳婦從魏三家出來,鬼鬼祟祟探頭看了下四周,然后就沒事一樣往村巷上走去,老沈從隱身的墻角站起,扭身大步往家奔去。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頭發稍上,像是燃燒著一團熊熊的烈火,一口氣悶在胸腔里,憋得嗓子眼要哭一樣難受。他走路的姿勢,如果有一個人在后邊看見,那種和往日截然不同六親不認的步伐,會讓旁觀者驚掉自己的下巴。
回到家里,老沈沒有去堂屋,而是直接奔向左側的廂房。推開房門,從一個油漆已經嚴重剝落的老式柜子底下,拉出一個破爛不堪,滿是油膩的帆布提包,在一堆殺豬用的通腸、刮刀、撐木、鐵鉤中間,找出那把久已不用,刀刃上已經布滿鐵銹的殺豬刀來。轉身出了房門,拿起撂在墻角一塊磨刀用的石頭,蹲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打開龍頭“噌、噌、噌”磨了起來。磨好了,看著褪去鐵銹后閃著寒光的刀,用拇指試了試刀鋒,將刀在袖管上揩了揩揣進懷里,扭身就向魏三家而去。那一刻,他的思想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殺了狗日的,殺了他,殺了這頭叫驢,兒子以后才有日子過,下半輩子才能安生!”
郝寡婦家的狗,在挨了老沈一磚頭之后,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在院子里哀號。已經走出很遠了,老沈聽見郝寡婦拉著聲依然在身后大聲叫罵。這讓他的身體里,感覺到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舒暢亢奮。這輩子,他活得太老實,太窩囊了,遇到什么事,都唯唯諾諾,縮著脖子躲在暗處,從沒有過今兒個這么解氣的時候。走在村巷上,雄赳赳,氣昂昂,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高大,那么的有氣勢,就像一個去赴死的英雄。
村子不大,魏三家住在村子東頭靠近大隊部的地方,高大的門樓,朱紅色的大鐵門看上去十分扎眼。沒有多久,他就走到了門口,抬腳踢開側門就進去了。
大鐵門被踢開的時候,“哐當”一聲,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隨后他就看見,魏三蹲在院里靠近房子的臺階上,雙手按著一只雞在臉盆里,像是在拔雞毛。聽見門響,扭頭向這邊看了眼就站了起來。他立刻把手伸進懷里,緊緊攥住殺豬刀的刀把,一步步向屋檐下走去。那一刻,他看見魏三的臉就變了顏色,眼睛瞪得像兩個酒盅,一張麻臉,臉上的麻子,一個個紅里透亮,豌豆一樣在臉上跳躍。嘴張著,嘴里絲絲向外送氣,呵出的氣在寒冷的天氣里,像一團白霧。
“狗日的,你能啊,你咋不能了,你也有怕人的時候!老子剁下你那驢錘子喂狗,讓你再能,讓你再禍禍人!”他這么想著,攥緊刀把就走到了魏三跟前。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可怕,多么的恐怖猙獰,對面要有個鏡子看得見,他一定會被自己的形象嚇一大跳。就在他要將刀從懷里抽出來的時候,他聽見魏三說話了。魏三說:“你來了?我正尋思殺完這雞,要去你家找你呢,你就來了。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建議把你家定為精準扶貧戶的事鄉上同意了,正要去你家給你說呢。”
這時候,他已經奔到了魏三跟前不到一米遠的地方,一個虎撲,就可將魏三撲倒,抽出懷里的刀子,捅進他的肚子。這一刻,他會看見這個平日里在村子里呼風喚雨,飛揚跋扈的人痛苦地倒在地上,雙手捂著傷處,鮮血像噴霧一樣天女散花似的蓬勃而起,濺得到處都是,噴他一臉一身。隨后,村子里的高音喇叭會像突然死了人似的吼叫開來,警燈閃爍,警笛亂響,一輛輛警車開進村子,無數雙腳涌進院子里來。村上那些平日里熟悉的老少爺們,男男女女,一個個會像天神一樣看著自己,眼睛里充滿無限夸張的驚恐和朝拜。但當他聽見這句話,他正在往前奔跑的腳就突然停了下來,再也往前邁不動半步,攥著刀把的手窩在懷里,抽不出來。他站在距離魏三不到一米遠的地方,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沒有聽清楚似地問了聲:“你,你說啥?我,我家被定精準扶貧戶了?”
“嗯。”魏三甩了甩沾滿雞毛的手,用力在衣服上揩了揩,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遞給老沈:“怎么,不相信啊?不信,你自己明兒個可以去鄉上問問。”
“謝謝,謝謝主任!太感謝了,主任你真好,這么冷的天,怎么干這個,干這個你言傳啊,我來,我來!”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吹得很大很大的豬尿泡,突然被人扎了一針,“噗嗤”一聲,整個就癟了下去。有點受寵若驚似地接過魏三遞過來的煙,夾到耳根子上,嘿嘿笑了兩聲,奔過去推開魏三,蹲到地上把手伸進盆里,拽住一把雞毛,一把扯了下來。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