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一個族群的素質越高,獨處的能力就越強。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去歐洲,下午四五點下了飛機進入市區,走在不寬的街道上——不像我們這么寬的大馬路——只見一輛輛小車停在邊上,街道靜靜的,一個人都看不到。當時覺得奇怪的是歐洲人口密度這么高,按我們的街上經驗應該是人山人海才對。可是這里竟然一個人都沒有。一連轉了好幾條街,幾乎沒有看到人,到處安靜得很。
后來我們才明白,他們都在家里,在工作的地方,上班或忙自己的事情。總的來說他們獨處的能力更強:在家里讀書,聽音樂,或與家人一起。個別人在咖啡館里呆一會兒,也是獨自安靜著。總之一個文化素質較高的民族獨處的能力才強。而在第三世界,在文化程度相對較低的地方,連人口密度不太大的地區,任何時候到大街上去都是人流蜂擁,他們好像天天忙著串街購物。獨處對他們而言是極難的一件事。
沒有獨處的能力,說明沒有個人的精神世界,或者這個世界極其狹小。這樣的人是無法閱讀的。因為沒法在精神的世界里遨游。有人說首先要解決溫飽問題再講其他,類似的話可以說上一代又一代,好像我們只配解決溫飽問題似的,再往前走就是奢望了。這樣我們也太窩囊了。
這里的閱讀不是廣義的閱讀,而是狹義的閱讀。再狹義一點,只讀那些經典,各種經典。經典來自時間,不是來自烏合之眾。一窩蜂擁上去的書往往是烏合之眾的讀物。好書也是能夠獨處的,它們不怕偏僻寂寞,那我們就來讀它們。人的見解確實是有高低之分的,讀那些高人贊不絕口的書,一般會更有意義。一個人不學習,連文明的基礎都不具備,卻化入了“群眾”之中,于是就成為一些人開口必贊的“英雄”,這樣的“英雄”多么可疑。
經典來自時間,要到時間的深處打撈。比如說讀幾百年前,幾千年前,那個時候留下來的經典。時間是有積累有利息的。平時光知道錢有利息,其實時間的利息更大,時間是個很神秘的東西。我們讀陳子昂、李商隱、白居易、岑參,讀屈原李白杜甫張九齡王之渙,看西方的那些英雄史詩,如《貝奧武夫》,而后會驚奇:一個遙遠時代中生活的人,怎么可以寫出這種色彩和基調的詩章?它是如此地深邃迷人,如此地具有時光的洞穿力,其光芒一直投射到今天,投到我們的身上,還是強烈炫目。
我們經常講李白和杜甫,因為他們支撐著中國文學與東方文明的天空,是其中的兩根支柱。既然如此,就可以拿出時間好好讀一下他們的原典。中國研究他們的書汗牛充棟,有余力再讀這些文字,看看他人是怎么看待李白和杜甫的?有些篇目可能是無聊的,因為從古至今都有個去偽存真的問題。在匆忙的數字時代里,我們花上一些時間研究這樣兩個人物,完全值得。
閱讀有時是需要靜下心來的,喧鬧嬉戲中是不可能有真正的閱讀的。王永彬在《圍爐夜話》中就說過:“博學篤志,神閑氣靜。”這也正如作者所說,一個族群的素質越高,獨處的能力就越強。學會獨處,讓自己的心寧靜下來,閱讀時才能進入個人的精神世界,并在精神的世界里遨游,享受“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的閑適與快樂。閱讀不是去讀那些烏合之眾的讀物,而是去讀經典,去讀高人贊不絕口的好書。閱讀需要平心靜氣,這樣才能腳踏實地,避免心浮氣躁,從而讀出自己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