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燕行錄學”即研究“燕行錄”及相關問題的學問。“燕行錄”是朝鮮半島在高麗、朝鮮王朝時期出使中國的使臣所撰寫的紀行錄,而不是一般意義上往來中國的聞見錄。“燕行錄”不僅有廣義、狹義之分,還有共名與單名之別。在對“燕行錄”稱名與概念,創作與編纂的歷史分期,整理、輯佚、翻譯與數據庫建設,文獻重復與抄襲,史料價值與真偽以及“燕行錄”研究中應持有的態度與方法等問題進行深入的梳理、考辨與論述之后,可以發現,國內建構“燕行錄學”的條件已經成熟,所以應設立相應的研究學會,以指導與協調“燕行錄”的研究。這一點對于我國的“燕行錄”及相關問題的研究顯得十分必要與迫切。
[關鍵詞] 燕行錄;燕行錄學;燕行使;整理與研究;治學方法
[中圖分類號] I312.07?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2-2007(2019)03-0001-15
[收稿日期] 2018-11-18
[作者簡介] 漆永祥,男,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教授,研究方向為清代考據學、
清代學術史、東亞文化與文學、“燕行錄”研究、中學語文教學與高考等。(北京 100871)
一、建構“燕行錄學”的條件已經成熟
當歷史跨入21世紀之后,隨著原韓國東國大學林基中教授編纂的《燕行錄全集》100冊的面世,“燕行錄”的整理與研究得到了極大的推進,經過十余年的持續升溫,時至今日形成了繁榮興盛的大好局面。我們可以謹慎而樂觀地判斷:建立“燕行錄學”的條件已經成熟,而且有其迫切性與必要性。
首先回顧一下“燕行錄”整理與研究的歷史。在20世紀30年代的日據時期,韓國《青丘學叢》第1號出版了《朝鮮事大紀行目錄》,共著錄燕行文獻57種,并整理出版了蘇世讓的《陽谷赴京日記》等。1935年,當時的京城帝國大學法文學部整理的《奎章閣叢書》中,即有《昭顯世子沈陽狀啟》。此后遲至1962年,韓國成均館大學大東文化研究院出版了《燕行錄選集》,共收錄“燕行錄”30種(2008年出版《補遺》20種)。1976年,韓國民族文化促進會出版了韓語翻譯本《國譯燕行錄選集》。而2001年,由東國大學林基中教
授編纂的《燕行錄全集》100冊357種槧行,成為“燕行錄”研究史上劃時代的標志。同年,林基中與日本京都大學夫馬進教授合編《燕行錄全集日本所藏編》3冊33種出版。此后,林教授又于2008年出版了《燕行錄續集》50冊170種(含《日本所藏編》),《全編》與《續編》共收錄約527種。此后又編成PDF電子版《燕行錄叢刊》,共收錄455種(后又有續補,總計約560種)。可以說在“燕行錄”整理與研究方面,韓國學術界此前一直走在前列。
中國學者對“燕行錄”文獻的關注,也幾乎與韓國本土同時。20世紀30年代,金毓黻教授主編的《遼海叢書》即收有柳得恭《灤陽錄》與《燕臺再游錄》。此前的1916年,樸趾源《燕巖集》在中國南通以鉛活字重刊。1978年,臺北珪庭出版社出版了《中韓關系史料輯要》,其第二卷收錄有明代《朝天錄》4冊36種。
2011年,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和韓國成均館大學東亞學術院合作編纂《韓國漢文燕行文獻選編》30冊33種。在2010~2016年間,由弘華文主編的《燕行錄全編》第1-4輯共46冊,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據稱這套書出齊后,共包括500多位作者,700余部專著,概括了公元13~20世紀初總700年的中韓交流史。而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在張伯偉教授主持下,也正在進行部分“燕行錄”的點校整理,至于收錄多少種“燕行錄”,因成果尚未出版,具體數量目前還不清楚。
在“燕行錄”的研究方面,在韓國,1934年金臺俊在《朝鮮漢文學史》中對樸趾源《熱河日記》曾做過簡單的論述與評價。此后在20世紀60年代,金圣七《燕行小考——朝中交涉史一瞥》、全海宗《清代韓中關系綜考》等相繼發表。2006年,由韓國崇實大學曹圭益教授等選編的《“燕行錄”研究叢書》共收錄10冊130余篇論文,分為文學、歷史、政治、經濟、外交、思想、意識、服飾、建筑、繪畫、地理等類,可以認為是韓國學術界“燕行錄”研究成果的集體展示。近十余年來,更是新作不斷涌現,呈蓬勃發展的態勢。
1967年,臺灣學者張存武教授發表的文章《介紹一部中韓關系新史料——〈燕行錄選集〉》,為海峽兩岸研究“燕行錄”之始。而大陸由于受中韓斷交的影響,直到1997年,才由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王政堯教授發表《〈燕行錄〉初探》一文,對“燕行錄”進行評介。但在進入新世紀初的頭幾年,中國大陸學術界對“燕行錄”仍不了解。2005年,在韓國從事研究工作的內蒙古大學邱瑞中教授焦慮地指出,當時銷往中國的《燕行錄全集》還不足十部,而接觸的中國明清史研究專家,多是“利用”燕行錄,而不是專門研究。因此,“在中國和韓國,通讀燕行錄,從中發掘出中國歷史、文化、政治問題的專家尚未形成”。[1](237)
但隨著中韓兩國學術界交流的不斷深入和《燕行錄全集》傳入中國,中國學術界掀起了“燕行錄”研究的熱潮。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其一,在上世紀90年代中韓建交后,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山東大學、延邊大學等校陸續成立了韓國學研究中心,同時如北京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等,都聚集了一批人才,并出版不定期刊物,成為了穩定的“燕行錄”及相關學術研究機構;其二,一批研究者如葛振家、王政堯、李巖、邱瑞中、葛兆光、張伯偉、陳尚勝、王勇、徐東日、劉順利、劉為、祁慶富、王元周、孫衛國、楊雨蕾、左江等,老中青相結合,在“燕行錄”研究方面成績突出,出版了一批高質量的專著,并發表了一系列研究論文,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其三,如前所述,在“燕行錄”的再度整理方面,中國大陸學術界后來居上,成為主力;其四,涌現出了一大批以“燕行錄”為研究課題的本科、碩士、博士學位論文,相應地出現了一批同題的國家社科基金與教育部人文社科類研究項目,中青年學者成為了研究前沿的新興力量。
總體來看,目前“燕行錄”的整理與研究,無論是文獻整理的力度,還是出版專著與發表論文的數量,中國大陸學術界已成為“燕行錄”研究的主力軍。
但隨著“燕行錄”研究人員的不斷增加,探討問題的不斷深入,在諸如“燕行錄”稱謂的爭論與歧義,“燕行錄”的整理、輯佚與翻譯,“燕行錄”史料的真偽與考辨,以及“燕行錄”與燕行使研究中的孤立、片面與絕對化等方面,都出現了不少問題,可以說是魚龍混雜,亂象叢生,“燕行錄”的研究到了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亟需必要的指導與協調。
邱瑞中教授曾在2005年時就“呼吁更多的人將燕行錄當成研究的對象,逐漸形成一門顯學,即‘燕行錄學”。并且認為,“‘燕行錄學應該成為21世紀世界歷史學的新標志。在這個世紀,世界歷史學界還會出現一些巨大成就,‘燕行錄學應該能夠占有一席之地”。[1](235~237)韓國學術界在編纂《“燕行錄”研究叢書》時,也曾提出過構建“燕行錄學”的倡議。
筆者于2017~2018年間,受韓國高麗大學之聘,任該校中語中文科全職教授兩年。在韓國工作期間,接觸到“燕行錄”文獻并開始通讀《燕行錄全集》與《韓國文集叢刊》等有關史籍,陸續撰寫了《〈燕行錄全集〉考誤》《燕行使筆下的神丹“清心丸”》等系列論文,同時采訪韓國有關學者,并深入到韓國各地進行與“燕行錄”相關的實地調研。回國至今,繼續在做《“燕行錄”1000種解題》《從觀禮朝圣到行蠻貊之邦——朝鮮燕行使與〈燕行錄〉研究》《〈燕行錄〉北京史料類編》等課題的研究工作,也發表了一些論文。雖然成果不多,但仍在矻矻孜孜地讀書撰文,也密切關注著“燕行錄”研究的成果與動態。
在韓國期間,筆者曾數次拜訪《燕行錄全集》編纂者林基中教授,并探討“燕行錄”研究的問題與前景,以及建構“燕行錄學”與成立相關研究機構的可能性。在高麗大學工作期間,也常和崔容澈教授宴談,崔教授也希望能夠成立類似“東亞燕行錄研究學會(或中心)”的學術機構,并希望設在中國,最好是在北京大學,希望筆者來牽頭組織與協調。筆者認為自己學疏才淺,既不通韓語,“燕行錄”研究成果也不突出,而且更無人員,亦無經費,所以表示對此事并不感興趣。此后的2012年,寧俠、李嶺、曹永年等在為邱瑞中《燕行錄研究》一書撰寫的書評《為“燕行錄學”的建構吶喊》一文中,再度呼吁建構“燕行錄學”。[2](107~110)此前的2007年,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在上海主辦“從周邊看中國”國際學術討論會,葛兆光教授提出在觀念上重新認知歷史中國和文化中國,在文獻上激活相當多的過去不曾重視的日本、韓國、越南有關中國的資料,在方法上刺激多種語言工具的使用和學術視野的擴展,并發表一系列研究論文。而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在張伯偉教授帶領下,也發表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就“燕行錄”研究的文獻、內容與方法等問題,進行了梳理與討論。在理論探索與研究方法等方面,他們起著開路先鋒并引導來學的重要作用。這些高質量的研究成果,為創設“燕行錄學”并建立相關研究機構與團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因此,筆者認為,“燕行錄”研究在今天已經打下了理論基礎,儲備了豐富的資料,培養了充足的人才,出現了豐碩的成果,并且有課題與經費等方面的保證,建構“燕行錄學”與設立相應的研究學會,聚集同仁,協同研究,擴大影響,做出創新性的研究成果,已然具備了成熟的條件,并且顯得十分迫切與必要。
二、“燕行錄”“燕行錄學”的稱謂、概念及研究對象
(一)“燕行錄”稱謂與概念問題
眾所周知,“燕行錄”大量出現在朝鮮半島的高麗、朝鮮王朝時期,基本上與中國明、清兩代相始終(有少量金、元時期的作品)。朝鮮半島在明代出使的使行文獻當時多稱為“朝天錄”,清朝出使的多稱“燕行錄”,而近現代以來也隨之通稱為“燕行錄”。
臺灣學者張存武教授統稱“燕行錄”為“華行錄”。近年來張伯偉教授主張,此類文獻應該通稱為“中國行紀”,因為“由‘朝天轉變為‘燕行,絕不僅僅是指代一個地理方位,而是充滿了政治意味和文化立場的特殊名稱。從學術研究的角度言,使用這些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稱謂,無論是‘朝天還是‘燕行,都是不合適的”。[3](8)張教授進而指出:
我提倡使用“中國行紀”來概括此類文獻,理由有三:第一,這是一個較為中性、客觀的用語,適合于在學術討論中加以運用。第二,也是更為重要的理由,即追根溯源,此類文獻之祖就是以“行紀”命名的。第三,“行紀”是現代學術研究中使用的共名。[3](8)
此說固然有理,但筆者認為稱“燕行錄”為“中國行紀”,也并未解決其中涉及的所有稱謂問題。因為,“燕行錄”的名稱,可以分為四種情況:以奉使錄為主的“燕行錄”,總括各類行紀的“燕行錄”,共名之“燕行錄”與單名之“燕行錄”。
什么是“燕行錄”?“燕行錄”收錄應該限定在什么范圍內?這是一個必須率先厘清的問題。筆者曾在《〈燕行錄全集〉考誤》一文中, 將“燕行錄” 分為廣義與狹義兩類:
“燕行錄”,竊以為就廣義而言,凡履跡及中國之朝鮮人所著書,皆可謂之“燕行錄”也;若就狹義言之,則專以朝鮮國王遣往中國之使臣或隨從所著之書,方可謂之“燕行錄”耳。筆者以為,《燕行錄全集》所收,當以狹義之“燕行錄”為收錄原則,即凡非燕行使團中諸人所作者,皆不可謂之“燕行錄”。否則,若崔致遠《桂苑筆耕集》等書中,凡涉中國之詩文,皆謂之“燕行錄”,則泛濫而無涯涘矣。 [4](234~235)
為什么要如此說?首先我們來看看“燕行錄”三字當如何解釋?“燕行錄”如果要再翻譯成現代漢語,而且硬摳直譯的話,那只能是“行往北京的紀錄”,或者“往來北京的紀錄”;如果寬泛意譯的話,就是“往來中國的紀錄”。但這兩種翻譯或理解,實際都不準確,都被“燕行錄”三個漢字的字面義所蒙蔽了。
如果我們將“燕行錄”與中國士大夫所撰同類書籍做對比,就會發現此類書最客觀中性的稱名應該是“奉使錄”或“使行錄”。自先秦時期《周官》“小行人”之職,即有“輶軒使者”乘車往各地采俗觀風,返朝后書奏報上的制度。到宋、遼、金時期,諸國相爭,使車頻繁,此類撰著較前繁盛。如北宋路振《乘軺錄》、王曾《行程錄》、劉敞《使北詩》、陳襄《神宗皇帝即位使遼語錄》,南宋陶悅《使北錄》、趙良嗣《燕云奉使錄》、洪皓《松漠紀聞》、樓鑰《北行日錄》、范成大《攬轡錄》等,以及使臣回國后向朝廷所上《語錄》及其他聞見錄等。
宋元以降,中國遣往朝鮮的使臣所撰有宋代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明代有倪謙《奉使朝鮮倡和集》與《朝鮮紀事》、張寧《奉使錄》、董越《朝鮮賦》與《朝鮮雜志》、龔用卿《使朝鮮錄》、朱之藩《奉使朝鮮稿》、姜曰廣《軒紀事》,清代阿克敦《東游集》與《奉使圖》,柏葰《奉使朝鮮驛程日記》、魁齡《東使紀事詩略》、馬建忠《東行三錄》、崇禮《奉使朝鮮日記》等。
如果像“燕行錄”代指朝鮮近700年間使臣所撰之書,用一個書名來概括的話,那么中國使臣的著作,可以用《奉使錄》或《使朝鮮錄》來代稱。而朝鮮使臣所撰“燕行錄”,與中國使臣一來一往,一西一東,而書名含義并沒有不同,由此也可以比照推斷,“燕行錄”之“行”,與“奉使錄”之“使”,字異而義同,皆為“使行”“出使”之義。所以“燕行錄”實際即“奉使錄”“使行錄”或“使燕錄”,而不是一般意義上泛指的“往來北京的紀錄”。在朝鮮朝末期所編的《同文匯考補編》中,其所收歷年出使清朝的使行與官員名單,恰恰就稱之為“使行錄”,[5](1700)也充分證明了筆者的觀點。
因此,筆者認為,“燕行錄”就是朝鮮半島在高麗、朝鮮王朝時期出使中國的使臣所撰寫的紀行錄,而不是一般意義上往來中國的聞見錄。一部書是否算是“燕行錄”,必須具備兩個充分必要條件:一是作者必須是由國王派遣的正式使臣,或是使團中的某個成員,或者是負有某種特殊使命的官員;二是作者必須到過中國(或者到過兩國邊境的中國境內)。如果要再增添一個附加條件,那就是撰著者雖然沒有到過中國,但其書必須是有關朝鮮半島出使成員的紀行錄,否則就不能算做“燕行錄”。
“燕行錄”不僅有廣義、狹義之分,還有共名與單名之別。現存千余種“燕行錄”,各自書名(或篇卷名)的來源與取名情況是比較復雜的。這些文獻如果從其版本流傳的角度來說,可以分為單行本與非單行本。單行本即該書從一開始就是以單獨書籍的面目出現,如金昌業《老稼齋燕行錄》、崔德中《燕行錄》、李器之《一庵燕記》等;非單行本就是從各家別集或其他書中輯出者,如徐居正《北征錄》、柳夢寅《朝天錄》、李晚秀《輶車集》等;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既有單行本,又有別集本,如樸趾源《熱河日記》、柳得恭《遼野車中雜詠》等。一般而言,單行本內容量大,或為一卷,或為多卷,書名也相對固定;而依附于別集的則內容量小,或一卷以上,或為一卷,但大多數不足一卷,僅有詩數首或者數十首,其篇卷名,則或有或無,視具體情況而定,并無一定之規。
正因為如此,諸家“燕行錄”的書名來源,大致就有四種情況:一是其書撰成之時就已有名稱,如洪良浩《燕云紀行》、申緯《奏請行卷》、李肇源《黃梁吟卷》等;二是編入作者別集時的篇卷名,或者是作者自取,或者是整理者所加,如李安訥《朝天錄》一卷、李景奭《西出錄》二卷、申晸《燕行錄》一卷等;三是《燕行錄全集》的編纂者林基中教授在輯錄時所取名稱,如金中清《朝天詩》、鄭太和《陽坡朝天日錄》、洪命夏《癸巳燕行錄》等;四是筆者所輯為《燕行錄全集》《燕行錄續集》未收者,如李穡《使行錄》、申叔舟《遼東問韻錄》、俞泓《朝天詩》等。
從現存“燕行錄”名稱來看,整理者所取占到一半以上。如果原書有書名或篇卷名,那么輯錄者應該最大限度地遵從原名,若原無篇卷名則可以根據情況為其取名以為區別。在《燕行錄全集》中,有些使行錄原本有篇卷名,但輯錄者卻另為取名,如上引金中清之書,《燕行錄全集》輯錄時取名為《朝天詩》,實際金氏詩集自有其名。其自跋曰:
斯作也,何以謂《燕程感發》也?余非從事吟詠者也,于詩自知非所長,而或遇事物之來,有所動于中,不能無藹然之情,于是乎情以言形,而其言之工不工,有不暇焉者,余之習亦痼矣。今余往來燕都,遠之為數千里,久之為夏秋冬,山川崖谷,州府亭院之形勝,鳥獸草木人物之奇怪,風雨霜露之變態,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芬華、酣醉、無聊、不平,嬰乎外而動于內者,不知其幾千萬幻,而情之所感,言不得不發,隨感隨發,欲已而未已,不恥蕪拙,成輒題之,凡若干篇。……是用謄諸冊子,名以是名,以為私弆。噫!不曰“稿”而曰“感發”,其拙可知矣。 [6](384-385)
此跋作于金氏在玉河館時,且其詩《坡州道中口占》目錄與卷中正文詩題下注亦皆稱“此下《燕程感發》”,[6](325)則知其稿原名《燕程感發》,編纂者不察,而冠以《朝天詩》,則非金氏原意原名可知矣。
又如,《燕行錄全集》第十九冊所收鄭太和《陽坡朝天日錄》,實為其《飲冰錄》,此為鄭氏于朝鮮朝仁祖二十七年(順治六年,即1649年)出使清朝時所作。入清后朝鮮使臣所撰紀行錄,或書明崇禎年號,或僅用干支紀年,但堅執不用清帝年號,以示其忠明而厭清。故其書之名,或曰“燕行”、或曰“飲冰”、或曰“西行”、或曰“含忍”等,絕不再用“朝天”之詞,故此稿若題“朝天日錄”,則又大乖作者原意可知。
《燕行錄全集》與《燕行錄續集》所收諸家“燕行錄”,這種隨意題名的情況,尚有不少;再加上因錯訛而張冠李戴者,亦不在少數。后人于前人之書,不能輕改書名,或隨手題寫,當思其委曲隱深之意。因此,“燕行錄”之共名與單名,尚有進一步考證探討與糾謬補缺的必要,做到既名符其實,又不厚誣古人,方為妥當合理的做法。
因此,筆者以為就今日學術界的情形而言,將這些使臣所撰寫的紀行文字稱為“燕行錄”,未嘗不可。筆者的理由是:其一,此千余種紀行錄,有廣義、狹義、共名、單名之分,既相互重疊,又各自有別,而無論是原作者所取書卷名,還是后世整理者所取名,以“燕行錄”為最多,本著書從原名、尊重事實的原則,不宜更改書卷名;其二,就文獻追根溯源而言,固然多稱“行紀”,但稱“紀行”者亦復不少,宋元以來稱“行程錄”“奉使錄”“使行錄”“使燕錄”者更多,故改為“行紀”既不足以代表此類文獻的祖名,也不能完全代表現代學術研究中使用的共名;其三,相較“朝天錄”“觀光錄”與“飲冰錄”“含忍錄”“看羊錄”之類的稱名,稱為“燕行錄”相對中性而客觀,是可以接受的;其四,“燕行錄”帶有強烈的政治意味與色彩,正是其有別于其他“行紀”或“紀行”的主要特征,既無需諱言,更不必避忌,如果改換成純粹客觀的稱謂,反而失卻本色,會帶來諸多不便。
(二)“燕行錄學”及其研究對象
前已論及,“燕行錄”就是朝鮮半島在高麗、朝鮮王朝時期出使中國的使臣所撰寫的紀行錄,其時代縱跨自13世紀初的高麗王朝后期與幾乎整個朝鮮王朝時期前后近700年的歷史。“燕行錄”體裁諸體皆備,包括詩歌、日記、游記、札記、別曲、奏疏、咨文、別單、狀啟、聞見事件、路程記與地圖等;其內容涵蓋政治、經濟、軍事、文學、歷史、文化、教育、戲曲、旅游、宗教、文物、建筑、繪畫、地理、交通、民俗、服飾、飲食等,資料豐富,包羅萬象,是研究中韓兩國古代交往史與東北亞歷史的重要文獻。
“燕行錄學”簡單地說就是研究“燕行錄”及相關問題的學問,其內容應包括“燕行錄”的稱謂,研究理論與方法,創作歷史與分期,整理、輯佚與翻譯,體裁與內容,史料價值與真偽,“燕行錄”與《皇華集》《漂海錄》等非燕行錄的關系,燕行使個人與使團,“燕行錄”資料數據庫建設以及“燕行錄”與東北亞歷史的相關研究等,應該都是“燕行錄”研究所關注的對象。
現今所見最早流存于世的“燕行錄”,是高麗朝高宗二年(金宣宗貞祐三年,即1215年)陳澕出使金朝時所撰的詩歌,見其《梅湖遺稿》中,筆者輯為《使金錄》,其實僅存有兩首詩而已;最晚的是朝鮮高宗三十一年(光緒二十年,即1894年)六月發往漢城的進賀兼謝恩行使團成員金東浩所撰《甲午燕行錄》。在長達近700年的時間里,截至目前共有740余位燕行使所撰寫的1040種“燕行錄”流布于世,可以說是歷時久長,持續不絕,作者眾多,著述繁富,的確是書籍史上絕無僅有的特殊現象。
三、“燕行錄”創作與編纂的歷史分期
前已述之,在長達近700年的時間里,共有740余位燕行使所撰寫的1040種“燕行錄”流布于世。今按其創作編纂的年代,大略分為初創期、發展期、成型期、成熟期、鼎盛期與衰微期六個階段。
(一)“燕行錄”初創期
這一階段的截止時間為高麗朝高宗二年至恭讓王三年(金宣宗貞祐三年至明洪武二十四年,即1215—1391年)。在這一階段,高麗政局動蕩,與元朝及后來滅元繼起的明朝關系不穩,甚至一度惡化。使臣王事鞅掌,奔波于路,流傳下來的“燕行錄”相對較少,共有14種,無單行本,多附于高麗諸家文集而行,其作品大多數為詩歌,如陳澕《使金錄》、金坵《北征錄》、李承休《賓王錄》、李齊賢《清游稿》、李穀《奉使錄》、鄭誧《上國游稿》、李穡《使行錄》、金九容《奉使錄》與《流云南》、鄭夢周《赴南詩》、鄭道傳《奉使錄》、李崇仁《奉使錄》、權近《奉使錄》、趙浚《朝天詩》等。
(二)“燕行錄”發展期
這一階段的時限為朝鮮朝太祖元年至明宗二十二年(明太祖二十五年至隆慶元年,即1392—1567年)。在這一時期,隨著朝鮮朝與明朝關系的趨向穩定,家國平和,百姓安居,雙方正常往來,使節不斷。除了詩歌之外,后世“燕行錄”的主要體裁日記與札記等皆已出現,共有43種,代表作有李簷《觀光錄》、張子忠《判書公朝天日記》、成三問《朝天詩》、申叔舟《朝天詩》、金守溫《朝天詩》、魚世謙《己卯朝天詩》、徐居正《北征錄》、成伣《觀光錄》、崔叔精《朝天詩》、洪貴達《朝天錄》、申從濩《觀光行錄》、李荇《朝天錄》、金安國《燕行錄》、蘇世讓《赴京日記》、蘇巡《葆真堂燕行日記》、崔演《朝天詩》、鄭士龍《朝天錄》、尹根壽《朱陸異同》、柳中郢《燕京行錄》等。
(三)“燕行錄”成型期
這一階段是從朝鮮朝宣祖元年至光海君十四年(隆慶二年至天啟二年,即1568—1622年),其特點是圍繞“壬辰倭亂”與光海君王位的正當與否等,朝鮮朝遣往明朝的使臣急如星火,絡繹于道;后期由于滿洲在東北的崛起,遼東路塞,海路朝天線路再開。“燕行錄”數量激增,共有129種,卷帙增加,內容龐雜,體裁較前更為豐富,代表作有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趙憲《朝天日記》與《東還封事》、金誠一《朝天日記》、裴三益《朝天錄》、李睟光《庚寅朝天錄》、洪純彥《唐陵君朝天奇事征》、鄭昆壽《赴京日錄》、崔岦《四行文錄》、申欽《甲午朝天錄》與《甲午朝天路程》、申忠一《建州聞見錄》、黃汝一《銀槎日錄》、李民宬《壬寅朝天錄》、李廷龜《甲辰朝天錄》、申欽《奏請使朝天日記》、李尚毅《辛亥朝天錄》、許筠《乙丙朝天錄》、李民?《西行錄》、李廷龜《庚申朝天錄》、吳?《己未朝天錄》、安璥《駕海朝天錄》、吳允謙《海槎朝天日記》等。
(四)“燕行錄”成熟期
這一階段是從朝鮮朝仁祖元年至景宗四年(天啟三年至雍正二年,即1623—1724年),為明末至清初時期,隨著明朝的覆亡與清朝的興起,朝鮮朝被迫向清朝稱臣納貢。燕行使臣創作了大量前往沈陽、北京的紀行錄,共305種,數量龐大,諸體皆備,且基本定型,以金昌業《老稼齋燕行日記》等為典型,標志著“燕行錄”成熟期的到來。其他的作品有李民宬《朝天錄》、李德迥《朝天錄》、未詳《航海朝天圖》、洪翼漢《花浦先生朝天航海錄》、李忔《雪汀先生朝天日記》、未詳《昭顯世子沈陽狀啟》、申濡《沈館錄》、麟坪大君李?《燕途紀行》、姜栢年《燕京錄》、金錫胄《搗椒錄》、崔錫鼎《椒余錄》、柳命天《燕行別曲》、樸權《西征別曲》、姜鋧《看羊錄》、李頤命《燕行雜識》、李器之《一庵燕記》、李宜顯《庚子燕行雜識》、李健命《塞圃齋使行日記》、權以鎮《燕行日記》等。
(五)“燕行錄”鼎盛期
這一階段是從朝鮮朝英祖元年至正祖二十四年(雍正三年至嘉慶五年,即1725—1800年),是清王朝的全盛期,也是朝鮮王朝平穩安定的時期。以李德懋、樸趾源、柳得恭、樸齊家、洪良浩、徐浩修、趙秀三等人為代表,將“燕行錄”的創作推向了鼎盛,共有235種。代表作有姜浩博《桑蓬錄》、金在魯“燕行錄”、俞彥述《燕行詩》、黃梓《庚午燕行錄》、俞拓基《沈行錄》、李基敬《飲冰行程歷》、李商鳳《北轅錄》、蔡濟恭《含忍錄》、李德懋《入燕記》、樸趾源《熱河日記》、洪良浩《燕云紀行》、樸齊家《戊戌燕行詩》、姜世晃《燕京編》、金照《觀海錄》、趙秀三《燕行紀程》、徐浩修《熱河紀游》、柳得恭《熱河紀行詩》、白景炫“燕行錄”、李在學《燕行日記》等。
(六)“燕行錄”衰微期
這一時期是從純祖元年至高宗三十一年(嘉慶六年至光緒二十年,即1801—1894年),此時清朝與朝鮮王朝同時走向衰微,隨著西方堅船利炮的侵入與國門洞開,以及中國在中日“甲午戰爭”中的落敗,朝鮮獨立,旋為日本吞并,燕行使從此輟絕。在“燕行錄”的創作方面,共有348種,雖然數量最多,但無論從體裁內容,還是質量水平方面,皆無法超越前輩,進而走向衰微。代表作有李晚秀《輶車集》、李海應《薊山紀程》、金正喜《燕行詩》、李鼎受《游燕錄》、李肇源《黃粱吟》、樸思浩《燕薊紀程》、韓弼教《隨槎錄》、金景善《燕轅直指》、李尚迪《丙丁燕行詩》、趙鳳夏《燕薊紀略》、李有駿《夢游錄》、徐慶淳《夢經堂日史》、柳厚祚《柳萬筆談》、洪純學《燕行歌》、柳寅睦《北行歌》、鄭健朝《北楂談草》、姜瑋《北游日記》、金允植《天津談草》、魚允中《西征錄》、李承五《燕槎日錄》等。
而“燕行錄”的整理與研究,我們也可以簡單分為三個時期:上世紀30年代為初始期,60至90年代為發展期,進入新世紀以來的近二十年為全面爆發期。
四、“燕行錄”的整理、輯佚與翻譯中存在的問題
就“燕行錄”的整理而言,《燕行錄全集》《燕行錄續集》與《燕行錄全編》等大型叢書的出版,給學術界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但也產生了諸多問題,亟待研究與解決。其中,主要存在的問題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版本信息不明,研究者無從考查
《燕行錄全集》與《續集》所收書籍,全都沒有注明出自何種版本,藏于何地。研究者想進一步核究,卻苦于無線索可追尋。從古籍整理的角度講,這是《全集》最大的問題之一。其中凡是輯自“燕行錄”作者文集者,如裴三益《朝天錄》,出自裴氏《臨淵齋先生文集》卷三至卷四;鄭昆壽《赴京日錄》,出自鄭氏《栢谷先生集》卷三等。這些書籍讀者可根據影印書頁的行款版式與書題等,按圖索驥,以尋覓其版本來源。另一種情況則是原書藏于館閣或私家,如孤行于世的稿本、鈔本等,人所罕見,如鄭澈《文清公燕行日記》、李廷馨《朝天錄》、權悏《石塘公燕行錄》、金中清《赴京別章》、許筠《乙丙朝天錄》等。此類書籍,無從考查其版本來源,給研究者帶來了極大的不便與困惑。
(二)重收、誤收與漏收等方面的諸多問題
由于《全集》所收書籍眾多,又編纂時日有限,不能一一細考,故關于作者姓名、出使年代、原書書名等的考訂以及“燕行錄”的重收與誤收等方面,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問題。有作者姓名誤甲為乙者,有作者姓名原題“未詳”而實可考知者,有原具作者姓名而實為“未詳”者,有原署書名有誤當從其本來書名者,有原書非“燕行錄”而誤收者,有非燕行詩文而羨入者,有原書前已收錄而后又重收者,有燕行使出使年代失考者,有全書頁碼重復、錯排、倒置與脫漏者,有其他失誤者,等等。這方面此前已有林基中、夫馬進等學者做了不少的工作,而集中考辨糾誤者則有左江《〈燕行錄全集〉考訂》與筆者《〈燕行錄全集〉考誤》。
(三)貪大求全,多收濫收
“燕行錄”各類叢書的編輯,愈往后,所收愈多,但卻導致貪大求全,以至濫收。例如,《燕行錄全編》第一輯所收釋義天《大宋求法錄》、申賢《華海師廷對錄》、釋普愚《太古游學錄》、釋懶翁《大元訪師錄》等,多為佛家求法而入中土,此類若均以“燕行錄”而收錄,將會導致泛濫漫衍而不可收拾。
(四)編纂疏忽,內容錯訛
《燕行錄全集》重收、誤收等情況非常嚴重,考慮到是初次整理,又僅有林基中教授一人勉力而為,我們完全可以理解。古籍整理,應該是“前修未密,后出轉精”,才能在版本選擇與校勘質量等方面不斷提高,給讀者提供更好的文獻資料。例如《燕行錄全編》的整理編纂,應該相較《燕行錄全集》在輯佚成果與編校質量方面更上一層樓,但實際情況卻未必如此。我們在此僅舉兩例,可以看出編校者的疏忽與隨意。例如,高麗朝高宗二年(1215),陳澕出使金朝,《燕行錄全編》第一輯第一冊收有陳澕《燕行詩》(筆者輯為《使金錄》),共錄《奉使入金》《游五臺山時公因王事往關東作》與《使金通州九日》三首,且言“陳澕曾以書狀官奉使入金朝,此行經過五臺山,當在金都南遷以后,即金宣宗二年,南宋寧宗嘉定七年,蒙古成吉思汗九年,高麗高宗元年”。 [7](391~393) 這里的“金宣宗二年”,年代指示不明,容易混淆。宣宗有貞祐(共五年)、興定(共六年)、元光(共二年),皆至二年,此當為貞祐二年(1214)。“金都南遷”指貞祐二年三月,蒙古與金朝和議成,金宣宗南遷至汴京(今河南開封)事。《全編》輯錄者考證陳澕出使年代,乃據其游五臺山詩,故稱“此行經過五臺山”。然此說大謬不然,陳氏詩中之“五臺山”,非中國山西之五臺山,乃高麗朝江陵之五臺山。陳澕出使返國后,曾因王事赴關東,游江陵五臺并詩以記之。故《全編》所收陳澕《游五臺山時公因王事往關東作》,乃因山名相同而誤收。且使臣出使期間,王事鞅掌,所負重大,行程緊迫,歸途為亟。五臺山偏在遠途,使臣何暇何膽,紆道攀山,游覽名剎,而問仙求佛耶!
又如,《燕行錄全編》第一輯第三冊收有成石璘《金陵詩》(實際成氏未有出使記錄),但其影印僅有一頁的原稿,卻與第一冊陳澕書頁冊完全相同,是陳氏《梅湖遺稿》中的兩頁縮印,不知是筆者所見《全編》版本偶誤,還是本來就印錯了。如此粗疏的編校質量,令人頗為感慨。他如《全編》的人物小傳與內容介紹文字中,成石璘,號獨谷,其著述為《獨谷集》。而《全編》用“谷”作繁體字“穀”,不知“谷”與“穀”的簡、繁體字字義完全不同。繁簡字使用的這種混亂情況,《全編》中觸目皆是。
(五)今后整理編纂的方向——“燕行錄”相關分類資料集
“燕行錄”數量繁多,歷時久長,一地古跡,多人詠歌,一起事件,眾家有評,誰先誰后,誰是誰非,需要縱向做探根溯源的追蹤,也需要橫向排比考校的調查。有鑒于此,“燕行錄”將來后續的整理編纂工作,不應該再是大型同類文獻的重疊與堆集,而應該是按類型輯錄文獻的類編。只有按類編列材料,才能做好縱向探究與橫向對比的工作,并從中排查出先后次序與對錯是非來。
例如,筆者目前正在進行的《“燕行錄”北京史料類編》就是這樣的整理工作。我們以明清北京所轄行政區劃為范圍,對《燕行錄全集》與《續集》中所有相關北京的文獻,按照人物、軍政、建筑、風景(含文物古跡)、禮儀、食貨、風俗、交通、文教典籍、文化學術、民族宗教、中外關系、其他等分為13大類。每類之下又細分小類,如“人物”類又分為皇室、官員、士子、百姓、藝人、韃子、其他等7類,“食貨”類又分為農田水利、錢法賦稅(含典當、票號、銀行等)、倉儲、商業石礦、各類資源(含木、石、柴、炭、煤、茶、酒等)、軍民工匠(雜役)、災賑(含旱災、水災、火災、蝗災、地震、瘟疫、救濟等)、市肆、動植、其他等10類,“文教典籍”類又分國子監、學校(府學、州學、縣學、義學、社學、書院)、科舉(文舉、武舉、制科)、醫學(醫院)、學堂(含新式學校)、樂學、修書(實錄、國史、起居注、圣訓、玉牒、明史、古今圖書集成、四庫全書、群經疏解、文學藝術、其他書籍)、典藏(藏書樓、圖書館)、其他等9類。《類編》完成以后,相信會給研究“燕行錄”與北京文史的同行提供極大的便利。
筆者認為,此類將“燕行錄”以時代為序、按類編纂史料的工作,是未來整理編纂的新動向,方興未艾,而且為學術界所亟需。
(六)關于“燕行錄”的輯佚問題
就目前國內外學者對于“燕行錄”的收集與輯佚情況來看,《增補燕行錄叢刊》收錄最全,共有約560種。盡管如此,仍有大量的遺漏與缺失。筆者從2007年開始,從《韓國文集叢刊》《韓國文集叢書》等書及零散韓國古籍中,著意輯佚《燕行錄全集》未收的“燕行錄”,共輯得165種。當時《燕行錄續集》尚未公開發行,后來得到林基中教授所贈《燕行錄續集》目錄,經過核檢,筆者所輯與《續集》重復者有28家,剔除之后仍有137種。另外增入《同文匯考補編》所收374種“別單”“聞見事件”與“手本”等,截至目前總共得到1070種“燕行錄”。
但筆者所輯范圍,尚未包括《朝鮮王朝實錄》《邊備司謄錄》與《承政院日記》等文獻,這些文獻中存有大量的《狀啟》與《聞見事件》等。另外,在中國明清士大夫別集中,也收錄了部分與朝鮮使臣往來的詩歌、札記與書信等,這些文獻都有輯佚的必要性。筆者預估如果再行輯佚的話,仍能輯得數十種到上百種,甚至更多。
(七)關于“燕行錄”的翻譯問題
“燕行錄”的翻譯,主要指韓國學術界所做的“國譯”工作,即將原來的漢文本翻譯成今日通行的韓文本,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今韓國古典翻譯院)主持的《國譯燕行錄選集》(1976—1982),先后出版10冊。另外,單冊“燕行錄”的翻譯,時有面世。但此類翻譯,因為譯者對古漢語的理解能力與識讀漢字草書、行書等的能力不足,所以在具體翻譯中會造成錯認漢字、句子破句與翻譯詩文的錯訛等問題,而且問題相當嚴重。筆者曾有文章做專門的研究。與此同時,尚有約30種諺文本“燕行錄”,也有翻譯為漢語的必要性,目前所見僅有洪純學《燕行歌》等的部分翻譯,此項工作尚屬于空白階段。
(八)關于“燕行錄”資料數據庫的建設與索引編纂
從“燕行錄”資料數據庫的建設情況來看,以林基中教授為主的韓國學術界已經做出了突出的成績,《燕行錄全集》《增補燕行錄叢刊》《韓國文集叢刊》《朝鮮王朝實錄》《承政院日記》等,或為原文的PDF版,或為可檢索的漢語文字版,雖然版本選擇、文字識讀與標點斷句等,都問題多多,但的確給研究者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在中國方面,“北京書同文數字化技術有限公司”以《燕行錄全集》為數據庫資料來源,運用OCR技術,建立了“韓使燕行錄資料庫”。該資料庫采用分冊顯示,支持文字搜尋、復制等功能,有文字和原文圖像兩種,既可以看到文本,也可以對照原文,使用起來十分便利。
今后努力的方向,應該是將目前所發現的千余種“燕行錄”全部整理點校并進行數據庫建設,做到能夠全方位檢索。同時,有關“燕行錄”研究的專著與論文,應該先進行諸如《“燕行錄”研究論著索引》之類工具書的編纂,并在此基礎上編纂研究專著與論文的數據庫,與原始史料相配合,給研究者提供更多的方便。
五、“燕行錄”文獻的重復與抄襲問題——以燕行使詠“十三山”詩為例
燕行使臣在絕大部分時間里,都是自鴨綠江西渡后,沿著遼東半島向北京行進。其沿途所見四季景色,山水文物,多半相同,而每至一地,他們都興起吟詠,感慨抒懷。但在這些海量的詩作中,真正句新意奇,獨領風騷的佳作,并不多見,而詩意寡淡,語意重沓,前后相襲,陳陳相因的詩作,卻充斥卷中,味同嚼蠟。在此,我們僅以燕行使路過或夜宿海州十三山站時,所創作的有關“十三山”的詩歌為例以明之。
十三山,明代屬廣寧右屯衛,洪武二十六年(1393)正月,置十三山堡,后設驛站,隸遼東都指揮使司。今屬遼寧凌海市石山鎮,因鎮內有十三座花崗巖山峰而得名,后誤傳為“石山”,轄區內驛馬坊村即當時的驛站所在地。
明清兩代,燕行使沿陸路前往北京,必經十三山,且入宿驛站,他們留下了不少歌詠十三山的詩作,但其詩無論起興取譬,還是涵詠意境,大都不會超過以下兩類:其一,以巫山十二峰為喻,或者稱剩余一峰,或者稱多出一峰;其二,倘經過之日期恰好為某月十三或出使十三年后再來等,凡有數字相偕者則以之入詩。例如,與巫山十二峰相對“剩一峰”類型詩句:
流年驚閏月。神女剩奇峰。[8](557)
山到蒼梧才數九。峰排巫峽不成三。[9](51)
神鰲戴立疑三島,巫峽飛來剩一峰。[10](98)
天工削出玉芙蓉,比卻巫山剩一峰。[11](108)
行人指點爭相語,移卻巫山剩一峰。[12](449)
綿絡楚疑添四岫,飛來巫峽剩余巒。[13](203)
移將巫峽何峰剩,分得天臺幾點剛。[14](51)
巫峽形符胡剩數,醫閭勢敵可相參。[15](350)
河圖比卻除雙數,巫峽較來剩一鬟。[16](25)
試數峰多少,巫山剩一峰。[17](274)
再欣賞“多一峰”類型詩句。如:
若把巫山比,空多一片峰。[18](451)
十二巫山又一峰。參差削立玉芙蓉。[19](32)
巫陽添一嶂,薊北控三邊。[20](169)
巫閭何似楚巫山,螺髻多于十二巒。[21](382)
河連遼水三叉合,峰似巫山一髻多。[22](119)
蓬萊一腳添娟妙,神女休夸十二巒。[23](439)
知是老仙差手算,算來巫峽一峰添。[24](266)
若道遼陽有神女,一峰何事等閑添。[25](49)
山如巫峽峰加一,地過醫閭里又千。[26](21)
峰如巫峽還添一,地接燕都路恰千。[27](347)
莫是巫山嫌少一,故教添作十三山。[28](445)
疑是楚臺添一朵,夢中云雨有誰攀。[29](253)
肩立參差玉女鬟,巫山添得一峰山。[30](402)
再看以日時數字堆砌入詩句者。如:
好在當時三五月,今宵又復十分圓(七月十五日宿此驛,歸來又九月十五日)。[31](321)
十年三過十三山,危鬢空凋道路間。[32](493)
五月十三日,行到十三山。[33](524)
三十年前三十歲,十三日抵十三山。[34](187-188)
十三初到十三山,翠壁層巖手可攀。[16](25)
十三日到十三山,此去何時干事還。[35](10)
前后臘天經此地,十三日又十三山。[36](283)
六十年來三世跡,十三日輒十三山。[37](79)
六十年來三世跡,十三日到十三山。[38](296)
夜宿晨征大野間,十三日到十三山。[39](294)
在上述使臣之前的朝鮮半島作家詠十三山,今可考最早者為高麗朝陳澕、李允甫。二人同夜直禁林,時有曾出使金朝的書狀官某言,廣寧有十三山,題詠頗多,皆淺近未能破的,請兩君賦之:
陳即援筆云:“巫山十二但聞名,驛路偷閑午枕涼。剩骨一峰云雨惱,傍人應笑夢魂長。”李云:“六七山抽碧玉簪,蔥蘢佳氣射朝驂。從今嵩岳嘉名減,只數奇峰二十三。”又云:“少年蠟屐好登山,踏盡衡巫岱華間。五老八公游未遍,不知藏此此中慳。”[40](277)
從上文列舉的燕行使所詠“十三山”的詩作可以看出,他們創作了大量的詩作,但卻不能超越前輩,脫出藩籬。甚至可以說比興無奇,詩意平淡,前后相襲,敷衍湊合。只要將前后使臣寫同一山川同一古跡的詩作做一比較,就會發現這種情況比比皆是。他們也自覺無趣,感慨“恨無謝眺驚人句,快寫平生芥蒂胸”,[48](98)這倒真不是謙遜而是實情了。
“燕行錄”千余種,鈔撮堆砌、前后相襲的現象非常嚴重,這種抄襲行為并不復雜,主要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朝鮮半島古代書籍如《高麗史》《通文館志》《同文匯考》等書的鈔錄,以及對中國書籍如《大明一統志》《肇域志》《日知錄》《日下舊聞考》《帝京景物略》《清會典》《清文獻通考》《國朝詩別裁集》《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等書與沿路各處方志如《通州志》等的抄錄;一類是“燕行錄”中名著的抄襲,如金昌業《老稼齋燕行錄》、洪大容《湛軒燕記》、徐浩修《熱河紀游》、金景善《燕轅直指》等,實際這些書也大量抄撮他人之書,后人對他們書籍的抄錄就形成了兩重甚至三重以上的抄襲現象。抄襲的方式也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對原書原文大段的直接抄錄,有的說明出處,有的不說明出處;一種是對原文的改寫,有增有刪,這種情況更為普遍。
關于諸家“燕行錄”前后相襲的現象,林基中、夫馬進、張伯偉等均有關注與研究,筆者在十余年的翻檢過程中,也發現問題相當嚴重。如金中清《朝天錄》一書,多襲自蘇光震《朝天日錄》。李宜顯《燕行雜識》中條目,若論渡江至北京之沙塵,溺器使用習俗等,多抄自金昌業《老稼齋燕行錄》。金學民《薊程散稿(考)》,實為李海應《薊山紀程》的翻版,金書當是1855年以后的朝鮮文人游戲之作。[41](538)又如樸永元《燕行日錄》三卷,夫馬進以為“本書屬于一部記述單調的日記,幾乎感覺不到著者的真實心情”。[44](251~252)又如洪敬謨《燕云游史》有抄襲李商鳳《北轅錄》的部分,夫馬進以為其對東岳廟的記載“與李商鳳書中的長篇記述幾乎完全相同”。[42](252)又鄭德和《燕槎日錄》三卷,夫馬進以為是抄襲自佚名《隨槎日錄》。鄭德和燕行時為戶曹參判,年已六十六歲,且自作詩稱“白發元非求富貴”,以如此高官高齡,“因何剽竊,實不能明也”。[43](206)
又據張伯偉考證,舊題徐有素纂《燕行錄》16卷,作者應為同行伴倘李永敬,是書抄自中國史籍如《大清會典》《清文獻通考》《宸垣識略》《廣輿記》《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等,以及朝鮮朝南龍翼《聞見別錄》、姜沆《看羊錄》、申維翰《海槎東游錄》《海游聞見雜錄》等。[3](17~22)此《燕行錄》16卷具有非常典型的代表性,即全書是在原來簡本日記的基礎上不斷增潤,歷時久長,導致作者有誤、成書時間有誤、書籍內容存在大量間接與直接的抄襲現象,愈增愈多,愈多愈失,如果以此為可靠史料而加以征引,就不可能得出信實的結論。
還有一種特別有意思的抄襲現象,就是燕行使本人在后次使行中,所作詩文大量抄錄與改編自己前次使行時所作的詩文。如洪柱元曾四度出使清朝,其詩謂“十五年間四此行,菁華凋盡鬢霜明”[44](542)者,即紀其實也。今觀洪氏詩作,其前后所作,語意重復,句多類似。如《臘月二十五日入玉河館》《入北京》《到北京》三詩,分別為前后三次出使時作,皆為五律,而幾為一首詩,唯首句及末二句略有更動而已。其三詩分別曰:
長程六十日,今日入朝陽。已識非吾土,還如返故鄉。歸期亦可卜,客意一何忙。古館重門掩,寥寥對短墻。[44](533)
長程幾千里,今日入朝陽。亦識非吾地,還如返故鄉。歸期從可卜,客意一何忙。記得前宵夢,分明侍北堂。[44](535)
離京五十日,今始入朝陽。亦識非吾土,還如返故鄉。歸期從可卜,客意一何忙。造次須忠信,艱辛屢備嘗。[44](536)
宋時烈謂柱元詩“聲韻瀏湸,而絕無珂馬春陌之氣象,句語贍蔚,而時有郊寒島瘦底意思”。[45](303)今觀其詩,前后抄撮,鮮有新意。時烈之語,顯系諛佞之辭矣。
六、“燕行錄”文獻史料的真偽問題——以任權《燕行日記》與權橃《朝天錄》為例
在如此眾多的“燕行錄”中,除了內容重復、相互抄襲之外,還有顛倒是非而偽造事實的情況出現,試以任權《燕行日記》與權橃《朝天錄》為例以明之。
中宗三十四年(嘉靖十八年 1539)閏七月二十七日,朝鮮朝遣漢城府判尹權橃為陳奏使、禮曹參議任權為冬至使,而司練院獻納尹世忱為兼兩起使行之書狀官,同日拜表離發。此行權氏所陳奏之事,仍為朝鮮朝王室宗系改正事。朝鮮朝為宗系改正事,前后屢有陳奏。今次權橃復又來陳奏辨誣,嘉靖帝勅曰:
爾國數以宗系明非李仁任之后來奏,我成祖及武宗朝,俱有明旨,朕亦具悉矣。但我高皇帝祖訓,萬世不刊,他日續纂,宜詳錄爾辭。爾恪共藩職,朕方嘉爾忠孝,可無遺慮也。其欽承之。[46](324)
權橃返國后,因功“加資,田地并四十結,外居奴婢并五口”。[47](2月9日壬申條)其書狀官尹世忱、通事李應星亦因功而加資,并賞田結。但權氏《朝天錄》十一月二十一日之日記末注曰:
《海東名臣錄》任公權事中有曰:己亥,以冬至使赴京,與宗系奏請使偕行。中路下書曰:“卿等使事雖殊,宜相諳委,若一人有故,可代行。”及到京,奏請使病不出,公獨詣禮部,辨明敷陳,言意誠欵,乃蒙允俞,使還行賞,竟不及公,公略無片言出于口,初若不與知者,人以此益多公,而嗤彼之不讓云。按先生日記中,備載當日事首末,先生入京后,未嘗一日有病,親詣禮部者三,遣通事者六,乃得準請敕旨。及竣事還歸之日,先生適以足疾,不參于上馬宴,任公與奏請書狀官跪階上,令奏請上通事,致謝意于尚書而已。此一欵外,別不見任公致力處,而錄中爽實如此,殊不可曉。況使事既殊,賞典自有所歸,而及至行賞,先生猶且懇辭,詳見于《行狀》及碑銘,則所謂“嗤彼之不讓”者,尤不足多辨矣。茲并錄之,使覽者有所考焉。[46](314~315)
由此可知,權、任兩起使行歸國后,關于宗系辨誣中的功績,在當時就有爭議。今考任權《燕行日記》所記,在途多簡略,但在京記宗系辨誣事,則所動所言,極為詳盡。其可怪者,任氏書中所記,與權橃《朝天錄》幾如出一人之手!
兩家日記俱在,今可按而考,以明其情及前后抄襲之跡。蓋任氏之書先成,而權氏后人抄撮剪裁者。何者?其一,奏請使權橃自沿路至北京,奄于病痛,幾成廢人。八月二十二日,兩起使臣至平壤,“奏請使因酒不平”,直至二十八日,皆因病不出。[48](370)九月十二日至十九日在海州,“奏請使氣不平”。翌日,“不能乘馬,使通事崔世瀛買車于西驲館”。[48](372)及抵玉河館后,自十月二十八日起,奏請使便“因病不出”,凡私訪朝士之家,若龔用卿、華察、薛廷寵等,或往禮部奏請一應諸事,皆任權與通事李應星同往。如十月二十八日,權氏記稱“遣李應星將赍來物件送于龔明使,適不在家,又往薛明使家”。[46](362)任氏記曰“奏請使因病不出,吾與李應星將赍來物件送于龔明使,適不在家,又往薛明使家”。[48](387)又如權氏記稱十一月六日“凌晨詣闕,以下馬宴往會同館,千秋使以上馬宴亦往”,七日“與千秋使、冬至使率一行人詣闕謝恩后還館”。[46](369~370)任氏記稱“奏請使病不出。凌晨,我獨詣闕下,以下馬宴往會同館。千秋使以上馬宴亦來”。七日,“吾與千秋使率一行詣闕謝恩后還館,奏請使病不出”。[48](392~393)據此,則自抵館至十一月二十一日上馬宴期間,百凡諸事,皆委之任權與李應星。唯自臘月四日至十六日期間,任權因嘔逆癥不出,權氏行之,其時使事已成矣。權氏記中,于平壤及沿途病痛之事,記載大同于任氏。而于在玉河館期間萎頓不起之事,則百般隱瞞,其記中或模糊其詞,或儼然自往,其實皆任、李二氏代行也。
其二,初,兩起使行八月三日在“金巖驛道上,見進賀使李芑之通事先來,去書狀官柳公權六月十七日死于北京,元繼蔡七月二十四日死于通州地”。[48](365)八月十日在平壤(任氏誤記為十一日),權氏錄中記“災傷御史吏曹正郎任虎臣自中和到,同舟而行”。[46](333)而任氏《日記》載“災傷視察救恤御史長侄虎臣自中和來到,而自上有下書曰:‘卿等使事雖殊,宜相諳委,一人有故,可以代行云。”[48](367)蓋柳公權死訊已達于朝廷,中宗懼權氏年老多病,為防不測,故有如此下書。又十一月八日,權氏記“千秋使率一行詣闕辭朝,以尚書不坐,是日不得發”。[48](371)此下再無文字。而任氏于此下記曰:“還館設酌,三使飲酒相話。奏請使曰:‘冬至使任務已畢,祇受欽賞,事當即發,而吾之老病如是不健,情難分離。且有殿下下書‘一人有故,可以代行之教,故因我久滯寓館,見甚憫然。”[48](394)由此可知,權氏有意漏載國王“一人有故,可以代行”之諭;而任氏詳載之,即便膽大包天,諒其也絕不敢捏造教諭,干冒欺君罔上之罪以蒙殆世人也。
其三,今考權、任兩家之書,一路記行全同,詳則皆詳,略則皆略。記中所記諸事相迭相合,兩起使行沿路同行,所接所遇皆同,尚可有說;而每日記載文字,亦幾全同,則殊為不可解之事。或偶有詳略,間有錯訛。如十一月“十七日晴,免朝”。十八、十九日皆如之,權氏之錄如此,而任氏所記亦同。權氏載“二十日,缺。使書狀往觀天壇”。[46](276)而任氏記“吾與書狀官及一行,往見天壇”。[48](398)下詳記天壇所見,而權氏亦如之。則兩家所記,必有一人先成,后者為抄撮前者而成矣。
其四,權橃在館期間,所呈狀啟,于翌年正月初五日抵漢京,《中宗實錄》載權氏《狀啟》曰:
臣等到北京,使李應星語主客司郞中曰……。翌日,遣李應星于龔天使家曰……是日薛天使,亦來主事廳,求見臣等。令李應星將宗系事,如前語之。答曰:“見禮部堂上,當為懇說。”是日,遣應星于華天使家,又告宗系事。答曰:“已詳知之矣。當言于禮部尚書”云。上馬宴之日,令應星告曰:……尚書答曰:……仍言于應星曰:“吾當速處。”十四日,遣李應星于龔天使家告辭。[47](1月5日戊戌條)
權氏此文,皆言“遣李應星”,而未言“諧李應星”等語,則知其確實病體難支,故一委之任、李二氏,只不過在《狀啟》中未提任氏而已。
其五,任、權二氏書中,皆言“千秋使”,則為同年七月八日,中宗“遣參判尹思翼如京師,賀千秋”。[49](7月8日癸卯條)千秋行先發,故任、權兩起抵館時,千秋使一行仍在館中,故任、尹二氏相諧入闕。且尹思翼于是年歲末返國,《中宗實錄》記載他們一行回到京師,上引見。思翼謂:“龔天使來見玉河館,……言于禮部郎中許碖曰:‘朝鮮使臣,得病欲速出,且房舍亦必污陋,須潔凈修掃以處之可也。”[50](12月30日癸巳條)此處龔用卿謂“朝鮮使臣,得病欲速出”。此得病使臣,必陳奏使權橃無疑,且龔氏如此叮囑,而許碖也果真來探望并命人打掃館舍,由此可知權氏不僅有病,且病體嚴重,這也從側面證明任權并未說謊,而是權氏所言不實矣。
又,權、任二氏返國謁闕,奏請使權橃、書狀官尹世忱、通事李應星皆加資賞田,而一不及任權。故《海東名臣錄》載任氏之言,以記其實情,而權氏后裔,又書論辨之。考任氏于《日記》末亦曰,賞賜“竟不及我焉。奏請使長我九歲,而年老多病,事多代行,然于朝無片言出于口,若勅不與知者,而見蘇貳相世讓略言之”。[48](409)蓋任氏不平,告之蘇世讓,故其后司憲府啟查權橃此行,與冬至使任權偕行,見《中宗實錄》及權氏《日記》。權氏因陳奏得賞,俱見上條。《中宗實錄》載,當時憲府啟:“今此宗系改正事,專由圣上事大以誠,而命依賞南袞之例。南袞則呈文禮部,往復奏請,非權橃只赍表文之比。施賞裯迭,至于加資,南袞所無之事,以及譯官之賤,非所以賞有功也。物情駭怪,極為未便,請改成命。”[47](2月9日壬申條)則當時已有物議,然中宗不聽諫,仍賞如故矣。
綜上所考,權、任二書,內容多同,蓋權氏之書,為抄撮自任氏書而成。“燕行錄”千余家,前后抄襲不一,然如權、任二氏之雷同者,蓋亦鮮矣;而如權氏之改篡日記,顛倒事實者,蓋絕無而僅有。且此前使行諸家,未有此習,而惡例之開,濫觴于此(或權書抄成稍晚,亦未可知);又使行爭功,矛盾抵牾,亦始于此行。故考讀“燕行錄”者,不可僅以一家之說,據為定論,必前后比勘,上下求索,方知彼先此后,彼確此誤,此真彼假,或彼此皆假,可不慎歟!
七、“燕行錄”研究中的態度與方法問題
如前所論,目前存世的千余種“燕行錄”,固然是研究古代朝鮮半島與中國交往史最直接的第一手資料,但又是真偽參半而疑信皆存的高風險資料。如何辨別真偽,去偽存真,則需要研究者持正確的態度與方法。筆者現在此提一些建議,其實多是老生常談,新意無多。
(一)高度重視與考辨文獻資料的真偽性
在歷史研究中,面對縱跨千年的文獻資料,考校真偽、判定是非是學術研究中最起碼、最基礎的工作,而“燕行錄”研究中尤當重視這一點,因為這千余種資料中真偽混雜、前后相襲的情況非常嚴重,遠較常見的史料為多。如上舉任權《燕行日記》與權橃《朝天錄》,如果不是比勘研究的話,就很難發現究竟誰記錄了事實,誰篡改了事實,如果相信權橃《朝天錄》所記為真實的史料,就會混淆是非,顛倒黑白,得出與史實相反的結論。
(二)尋源究委,弄清脈絡
目前“燕行錄”研究的專著論文,日漸增多,但研究者往往只著眼于針對某位燕行使、某部“燕行錄”或者某個問題做孤立的個案研究。發現某一觀點與認識,就往往以為是濫觴于所研究的對象,而事實上這種觀點與認識前代燕行使早已提出,甚至不止一人有如此言論與行為。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就必須做追根溯源的工作,調查清楚此語此論最早是何人所言,后來者究竟是重復抄錄此說,還是有所發揮,甚至是誤會誤解。由于“燕行錄”文獻前后重復、相互抄襲的情況非常之多,如本文前舉歌詠“十三山”的詩歌,如果研究燕行使文學作品的學者,隨意拈出一首詩,評價賞析,以為作者將“十三山”與“巫山十二峰”相系聯,與“十三日”相偕,以為是奇思妙想,有創新性,而不調查此種比附前人早已有之,其研究結論難免會陷于空虛化,而毫無參考意義。
(三)縱橫交錯,比觀照應
“燕行錄”所涉及到的歷史,縱跨近700年;而在同一時期,又與中、韓、日及其他國家與地區有橫向的聯系與交往。這就要求研究者必須在資料運用上有縱橫交錯、比觀照應的方法。目前“燕行錄”的研究,看起來熱鬧非凡,專著論文不斷涌現,但有突破性的成果并不多見,就是因為研究者多做孤立的個案研究,只見樹葉,不見森林,就某位燕行使、某個事件做判斷與評價,但實際某一問題與某種現象的發生與變化,是前有因且后有果的,片斷、局部與盲人摸象般的研究,是一種碎片化的研究,不僅得不出正確的結論,反而會造成更糟糕的惡果。正如張伯偉教授所說,我們會走出一個深坑,然后又栽入另一個深坑中。張伯偉教授說過:
就各國的行紀文獻而言,無論是朝鮮半島的朝天使、燕行使、通信使行紀,還是日本僧人的巡禮、參拜行紀,或是越南文臣的北使行紀,其中所提供的記錄是新鮮而生動的。這一方面可以讓讀者真切接觸到一幕幕歷史場景,但也有引導研究者墜入某個無關宏旨的片段的危險。因此,研究者更加需要漢文化圈的整體視野。在這樣一個框架中,研究任何一個具體問題,便可能形成如唐代船子和尚《撥棹歌》中所說的,是“一波才動萬波隨”的狀態,我們需要這樣的綜合研究。[3](25)
因此,在研究過程中,研究者要有縱深考察與橫向對比的觀念與方法,既考察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又研究其在同時期所起的作用與效果;既研究單本的“燕行錄”,還要多方考察諸家“燕行錄”,并參考當時與后世其他史料,參稽比對,互相考證,才能得到客觀而平實的結論。
(四)“異域的眼光”有障翳,本土的觀察是本根
中國學術界的歷史研究,向來被詬病像封建帝王一樣,“以自我為中心”而“以中國解釋中國”,既不參檢周邊的史料,也不管顧周邊的感受,即便提所謂“東亞”或者“東北亞”,也仍是以中國為中心。近百年以來,卻又被“西方中心論”或“西方優越論”,用“以西方來透視中國”的研究方式所逼迫,人云亦云,壓得喘不過氣來。同時,對研究中國思想史、學術史與明清史的學者來說,傳統紙上史料已經開發到山窮水盡的程度,而韓國、越南等國使臣出使中國的紀行錄文獻,提供了大量可供參稽的寶貴史料,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給研究者以新喜與希望。“燕行錄”文獻確實是一個五彩斑斕的富礦,研究者入其礦山,左采右得,收獲甚豐。但在目前“燕行錄”的研究中,存在著任意夸大其史料價值與重要性的現象。通過本文的論述即可明白,在如此龐雜紛亂的資料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靠不住的,甚至是偽造、抄襲、錯誤的,如果不加鑒別地信以為真,引據論證,就會把樓臺建立在沙灘之上,一旦證明所用資料不足采信,則樓臺坍塌是必然的現象。
學術界近些年來通過“異域的眼光”反過來觀察明清時期的中國社會,這無疑是具有創新性的研究理念。但這些“異域的眼光”,除了從史料采擇、真偽辨別、觀察與判斷的可靠性諸方面,都存在著極大的問題外,更為嚴重的是受意識形態的阻礙,他們所記所言與事實往往是相反的。尤其是入清以后前往北京的使臣,表面在皇宮跪拜興起,持節如儀,但骨子里銜恨懷憤,悲切莫名。在他們筆下,清廷是蠻夷的世界,腥膻羯臭,山河異色,文明不再,政治昏暗,皇帝荒淫,官員貪黷,百姓流離,他們對從皇帝到平民的咒詈與污蔑,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朝鮮朝君臣巴望著“胡無百年之運”的古語早日變成現實。因此,在其筆下就不可能有客觀的敘述和史實的紀錄,如果將他們的紀行文字,當成真正的史實,就不可能得出正解的結論。
因此,我們必須明白“異域的眼光”有翳障,是帶著有色眼鏡來觀察與記錄他們所聞所見的事物,要仔細分析考辨,弄清事實后,才可放心使用這些史料。如果不加考證與分析地過信“燕行錄”,包括日本、越南等國人所撰的紀行錄,反而放棄了大量中國史料的運用與引證,從一隅轉向另一隅,最終將歷史研究引向偏離軌道的歧途與虛化的世界,筆者以為這并不是危言聳聽。歷代史籍浩如煙海,本土的觀察與記載,仍必須占據主導與核心的地位,否則會失去本根。本根既失,則萬事瓦裂。本土文獻與異域文獻相結合,古今相較,縱橫互勘,以我為主,兼采他說,才是正確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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