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位于鴨綠江上游南岸、作為標示朝鮮王朝北拓成果的“四郡”,在艱難設置后,僅過數(shù)年卻又迅速撤廢。這就是突然發(fā)生的“四郡”撤廢事件。蒙古瓦剌部對明朝遼東地區(qū)突然發(fā)動的連續(xù)侵擾活動,是其撤廢的背景及關鍵誘因。其撤廢除了學界已論的多重原因外,或還可從朝鮮王朝在作為關鍵誘因的背景刺激作用下,進行邊政調(diào)整的角度加以考量。
[關鍵詞] 朝鮮王朝;四郡;撤廢事件;瓦剌;疆土所有權
[中圖分類號] K312.34?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2-2007(2019)03-0045-08
[收稿日期] 2017-01-10
[作者簡介] 劉陽,男,博士后,現(xiàn)任教于信陽師范學院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為明清時期的中朝邊界史及中朝關系史。(信陽 464000)
!在明清以降的中朝邊界史研究中,“四郡六鎮(zhèn)”相關問題是尤為重要的問題之一。其中,關于“四郡”的設置問題,筆者在前期研究中已進行了詳述。[1](50)其為朝鮮王朝開拓鴨綠江上游南岸的重要工程,也是朝鮮王朝鴨綠江江防體系中的四個核心邑城。從朝鮮朝太宗十六年(1416)閭延郡的始設,至世宗二十五年(1443)全部完成終設,其間歷經(jīng)了27年的時間,是朝鮮王庭尤其是世宗時期君臣上下長期的邊防探索與苦心經(jīng)營的杰作,可謂建置不易且功用甚大。但正是這樣一個關系到朝鮮王朝在這片所設地域疆土利益的城防群,包括這四個郡連同其附屬設施,卻在之后的數(shù)年內(nèi)突遭撤廢,致使其所在地域也一并被廢棄,從而形成了所謂的“四郡”撤廢事件。顯然,這其中之過程以及個中原因,皆值得深究。不僅如此,“四郡”撤廢事件的發(fā)生,是最終導致“廢四郡”問題產(chǎn)生的源頭,也就是關乎朝鮮王朝后續(xù)在鴨綠江上游南岸的疆土及疆界維系,故而對其探討又極為必要。然而,學界對于該事件的研究雖由來已久,卻論著不多,更存在不少問題。①比如,對于事件過程的梳理稍顯薄弱,對于事件原因的解釋或可延伸,某些觀點有待商榷。有鑒于此,筆者接下來嘗試進行闡述,并求教于方家。
一、“四郡”撤廢事件的醞釀
“四郡”突然撤廢,實與蒙古瓦剌部的突然強大及其侵入明朝,尤其是侵擾明遼東地區(qū)密切相關。
眾所周知,元朝雖被明朝取代統(tǒng)治中原的地位,但是其在東北長城以北的勢力卻并未消失,
后來,退居蒙古草原等地,形成了北元割據(jù)政權,成為明朝的長久邊患。1433年以后,蒙古逐步分裂為韃靼與瓦剌兩部,尤其是瓦剌部,“自(本部前首領)脫歡殺(北元前太師)阿魯臺并吞諸部,勢浸強盛,至也先益橫,(明之)北邊自此多事矣”。[2](560)
對于大陸尤其是明遼東地區(qū)的狀況以及明朝的動向,作為藩屬國的朝鮮王朝本身就非常關心,況且這也關系到其國家安危。為了能夠隨時保持對大陸事態(tài)發(fā)展的了解,其赴明使臣除了使行的目的之外,還攜帶了一項隱秘的特殊任務,即刺探情報。1447年六月,通過朝貢使通事金辛的報告,朝鮮王朝始知也先欲發(fā)兵東向之事。由此可知,朝鮮王朝一開始之所以關注也先,主要是擔憂也先攻擊女真產(chǎn)生連鎖反應,尤其是對建州女真的觸動。但防備女真已是其習以為常之事,所以見此情形仍按照以往的方略備邊。然而,至本年十月,解送被擄明人的押送官金有禮在返途中,急速傳來了其在遼東所聞:“也先率兵數(shù)萬,屯黃河上,帝敕諭遼東隄備曰:‘也先將并朝鮮打擾。”[3](第5冊41)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朝鮮的消息,讓朝鮮君臣上下頓時緊張了起來,開始議論并重新考慮平安道備防之策。直到次年初,朝鮮君臣發(fā)現(xiàn)這只是虛驚一場,也先并無來攻的可能,才稍稍放松了警惕。只是沒過多久,又有消息傳來,“也先軍擊三衛(wèi)韃靼,又擊老溫江、其里未等處野人,野人同力拒戰(zhàn),不利還退”,[3](第5冊62)使得朝鮮君臣再次繃緊了神經(jīng)。更有甚者,僅一年后,朝鮮君臣得到了也先軍直接攻略明遼東轄地的消息,致使朝鮮君臣愈發(fā)恐慌,由此正式開始針對平安道的備防進行政策調(diào)整,其中的一項重要舉措便是調(diào)老將金宗瑞接任平安道都節(jié)制使。
金宗瑞上任后,通過其提議,朝鮮王朝審時度勢,決定暫時全面轉移邊防重心,從而涉及到了對于邊防布局的局部調(diào)整。后來,也先軍多次進犯明朝,威脅遼東,甚至發(fā)生了明朝歷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事變①,正因如此,朝鮮王朝在反復籌劃邊防布局的過程中,“四郡”撤廢之議便隨之逐步提上日程。
綜上可見,蒙古瓦剌部不斷的侵擾活動,對朝鮮王朝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不僅成為了“四郡”撤廢事件的背景,更成為了導致該事件發(fā)生的關鍵誘因,而關于這一點,下文還將詳述。
二、閭延府、茂昌郡及虞芮郡的同時撤廢
朝鮮王朝何時開始計劃撤廢“四郡”的呢?一些學者將世宗三十年(1448)的慈城郡西解堡[3](第5冊56)及文宗即位年(1450)的泰日堡[3](第6冊257)的相繼革罷,共同看作是其欲撤廢“四郡”的先兆。[4](152)事實上,這種說法并不完全準確。因為就在文宗即位當年,其還在繼續(xù)造筑虞芮郡城。[3](第6冊225)直到該年七月,時任平安道都節(jié)制使的金宗瑞突然上奏提出要革除“四郡”地區(qū)的小虞芮與上述泰日以及江界滿浦這三處要害小堡,[3](第6冊257)由此引起了朝臣不斷的激烈討論,以此為標志,象征著“四郡”的撤廢才算正式拉開了序幕。雖然當時文宗綜合大臣們的多種意見,定下了留小虞芮堡而革其他兩堡的決策,但此后朝鮮朝廷中卻形成了主張“撤廢論”與“反撤廢論”兩派。兩派實質(zhì)上正是以金宗瑞為代表的依據(jù)時局的變通派,以及以皇甫仁為代表的希望堅守世宗遺策的保守派。而從一定程度上講,作為世宗子嗣并從小對世宗邊防大計耳濡目染的文宗王,顯然會更偏向于保守派的意見。
直到該年底,當朝鮮君臣第二次收到瓦剌軍隊可能東進直接危及其國的傳聞后,金宗瑞被任命為平安道都體察使而再度赴該道布防,[3](第6冊327),關于“四郡”撤廢與否之議才隨之逐漸顯現(xiàn)出轉折之勢。
文宗元年(1451)正月,經(jīng)過迅速查邊,金宗瑞上奏稱:
慈城軍卒二百八十二,虞芮七十一,閭延一百二十一,茂昌一百六十九,以如此之兵,其能矣,況主將之兵,亦不多乎?若有大黨賊變,權撤慈城以上各官,退入江界邑城,并力固守,則抗大敵乎?左道主將,必不能越險隘之路,而及機往救矣,況主將之兵,亦不多乎?若有大黨賊變,權撤慈城以上各官,退入江界邑城,并力固守,則誰能擾之?賊必不能棄江界,而逾狄?guī)X矣。[3](第6冊342)
該奏報得到了不少朝臣的支持,尤其文宗對此也給予了初步的認可,但考慮到仍有保守派的反對之聲,并未置可否,只答復道:“大臣之議及予之所度如此,議論不一。然遙度,古人所難,若有未便,則更悉陳達。”[3](第6冊344)盡管如此,朝中勢頭因迫于外部事態(tài)的急劇變化而出現(xiàn)了轉向,特別是文宗態(tài)度的松動,使得“四郡”撤廢與否之議的天平開始傾向于變通派一方。隨后,該年四月,刑曹參判樸以昌又以“南道赴防之弊”,來請示文宗撤廢閭延等地。文宗在得知上述傳聞不實且瓦剌軍已退后,雖沒有最后落實此論,但顯然難以保證瓦剌軍不會再來,故仍“優(yōu)納之”。[3](第6冊379)而到該年八月,更發(fā)生了一件讓朝鮮君臣們措手不及的事情:李滿住等建州女真諸部之人因“畏達達及遼東軍馬”,已由原住地渾河區(qū)域向婆豬江(今遼寧渾江)一帶南遷,并將居于兀剌山城(今遼寧桓仁五女山城)附近。[3](第6冊418)也就是說,他再次回到了前番居住的臨近鴨綠江上游特別是上述“四郡”的地方。雖說其此時乃至此后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并未有襲擾朝鮮邊境的意圖,但鑒于針對女真的傳統(tǒng)觀念及之前的“恩怨”,朝鮮朝君臣們對其仍抱以防范之心,從而立刻加緊邊備,也使得“四郡”的撤廢顯得愈發(fā)迫切。只是,沒過多久,文宗薨逝,繼任者端宗尚幼,此事便落到了端宗時代的諸權臣身上。
端宗即位初年(1452),金宗瑞任左議政,與領議政皇甫仁同時作為顧命大臣主政,二人之前對邊政雖互有異議,但此刻因共同輔政而相盟,且這時尚無緊迫邊情出現(xiàn)。可次年(1453)二月,前方突然第三次傳來瓦剌進軍朝鮮朝的消息。[3](第6冊567)眾臣雖基于先前的經(jīng)歷,推測此次可能亦非實情,但仍受到了不小的震動,從而再一次調(diào)兵遣將、預備布防。不過,朝鮮王朝很快便驗證了該消息又是虛驚一場,甚至一時來不及在邊防整備上籌劃“大動作”。然而,以往曾制定的邊政調(diào)整的大方向,以及累次邊情的疊加所形成的持續(xù)緊迫的大環(huán)境,終于在此次邊情匆匆來去過后,融匯產(chǎn)生了由量變轉為質(zhì)變的效果,并最終促成“四郡”陸續(xù)、全面撤廢的事實。以至于朝鮮王廷內(nèi)部很快發(fā)生的激烈的“癸酉靖難”事變,也沒能阻止此趨勢。該年十一月,經(jīng)筵檢討官梁誠之再度打著“南道赴防之弊”的旗幟而提出“保守慈城,先撤三地”的請求,引起了朝鮮朝議政府諸臣的高度重視,但為謹慎起見,還是決定先派遣欽差大臣赴邊巡審后再作定奪。于是,在經(jīng)過一年的內(nèi)政穩(wěn)定后,朝鮮王朝特“以云城尉樸從愚為都體察使,南陽君洪達孫為副使,往平安道審定郡縣口子因革便否”。[3](第6冊712)。端宗三年(1455)四月,樸從愚回奏,將具體的巡審結果作了匯報。
該匯報明確展現(xiàn)了其對于梁誠之所言及的“四郡”地區(qū)中的三地如何處理及如何布置的情況,大致涵蓋三個層面:一、鑒于的確存在梁誠之提到的“南道赴防之弊”,故而三地的確沒有繼續(xù)存在的必要,三地主邑城及各自所轄所有大小城防工程或行政設施需完全廢棄,
當?shù)鼐用褚惨徊⒊冯x;二、鑒于古龜州(今朝鮮平安北道龜城)擁有重要的地理位置、優(yōu)越的居住條件以及豐富的耕地,可復立此地的行政機構,以便將三地中的大部分居民遷居此地,其余則遷至江界府;三、鑒于三地撤廢,減少了平安道沿邊防戍的區(qū)域,等于縮短了鴨綠江防線,從而可調(diào)整該道江防檢查分管區(qū),將兩大分管區(qū)的原劃分點沿江下移。由此可見,該匯報不僅確認了三地不得不撤廢的事實,更為重要的是為三地撤廢制定了詳細的后續(xù)保障事宜,尤其使三地之民能有所歸屬。整個規(guī)劃層次分明,所道井井有條,從而最后獲準實施。
世祖元年(1455)七月,隨著龜城郡在古龜州之地的設立,[3](第7冊71)以及針對遷居民戶所采取的一系列安撫、復蘇措施的實施,[3](第7冊72、74、76、79)以上匯報得以落實,這意味著三地撤廢最終完成。
三、慈城郡的最后撤廢
閭延、茂昌、虞芮三地撤廢后,“四郡”中所剩的最后一邑慈城郡,就成為了朝鮮王朝在鴨綠江南岸、平安道東北部邊防的最前沿。世祖元年十一月,仍是梁誠之,作為平安道敬差官在審查了上述三地后,奏稱:
閭延、茂昌、虞芮等邑列于江邊,今罷三邑,慈城一郡獨當賊沖。萬一野人自茂昌竹田峴而至上奉浦,自豆加乙獻峴而至下奉浦,自閭延新路峴而至金昌洞,自虞芮新路洞而至昏夜洞,自小甫里而至虛空橋,則慈城之民豈不殆哉?今于上、下奉浦、金昌、昏夜洞新設木柵,然皆權管赴防,戍御諸事未免踈闊。雖未能盡除萬戶,虛空橋、金昌洞、上奉浦等處姑置萬戶,以固邊鄙。[3](第7冊95)
從中可見,梁誠之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慈城郡當下獨處一隅,且與所罷三邑相接處防備已空虛的危險性。雖說緣于外部數(shù)年間最大也是最主要的瓦剌邊警至此已基本解除,但已移居近地的建州女真諸部落,讓朝鮮君臣總是心有余悸。因此,他們又要考慮如何防御女真之事,何況此時整個鴨綠江防線因三地的撤廢已出現(xiàn)漏洞,以至于梁誠之才不得不為慈城郡能否獨當一面的“命運”擔憂。
以上梁誠之清晰地描述了慈城郡可能遭遇女真來襲的路徑及要地,比如西邊位于鴨綠江岸邊的虛空橋,北邊的昏夜洞、金昌洞,東邊上、下奉浦等。通過梁誠之的描述,也可以推測出慈城郡獨存于“四郡”中的邊防限界,即大致在今朝鮮慈城江流域附近。圍繞這個限界,西、北、東三面朝女真方向上的這幾個要地的防御皆需兼顧。梁誠之為確保萬無一失提出的在這些要地設萬戶的建議,只是一時未被采納實施而已。這可能是由于受到剛剛撤廢三地的氛圍影響,但其實更為重要的卻是防戍慈城境地的軍士數(shù)量有限。關于此,正如與梁誠之恰在同一日上奏的時任平安道都節(jié)制使李允孫所匯報的那樣:
慈城上奉浦、下奉浦兩堡,本以南道兵防戍,今照兵曹受教關文,除南道兵,用本邑兵防戍。臣親審兩堡,乃賊路要沖,當時只設木柵而無城堡,況本邑兵本少,不可分戍,請南道兵仍舊防戍。且慈城境內(nèi)如虛空橋口子、池寧貴口子及池寧貴洞源里堡防戍處多,本邑則軍器糧餉所在,而無軍可守,誠為不可。臣意以為,虛空橋口子距邑城不遠,請將所管軍民并移入邑城,依金昌、昏夜兩里例,只置煙臺候望。[3](第7冊95)
李允孫在此指出了慈城郡可防之處多,而該郡原有兵力不足,無奈之下,像上、下奉浦這樣的要地就只有再派南道軍馬赴防。顯然,這與之前的三地撤廢的原因是矛盾的。同時,還是鑒于慈城郡兵力不足,要收縮防御,李允孫提議要弱化像虛空橋這樣的要地防御力,匯合于本郡郡城進行集中防御。對于李允孫的奏議,朝鮮議政府眾臣們并不完全認同,他們同意適當增派南軍赴防,但卻認為虛空橋等地也尤為重要,絕不能消極對待。[3](第7冊95)由此,因要地較多兵力卻不足導致的以何處為關鍵防范點的問題,開始困擾朝鮮君臣們。
針對如此棘手的問題,直到朝鮮朝世祖四年(1458)六月,時任平安道都節(jié)制使具致寬才更為奏請。具致寬認為,慈城郡東部的上、下奉浦兩堡,距江遙遠、山川阻隔,女真不易來襲,因而皆不重要,但位于郡城西部、沿鴨綠江南岸上下所設的虛空橋、池寧貴兩堡卻相當重要,因此務須首要防范這兩處,再者就是郡城。應該說,這份較為詳實的奏報,體現(xiàn)了慈城郡當時的防御實情,也印證了上述議政府眾臣們的看法,故而順利獲準實施。可總的來看,不得不說這仍是朝鮮王朝面對慈城郡兵力匱乏的無奈之舉。
然而,就在朝鮮王朝以為數(shù)不多之兵來重點防控虛空橋等地之時,一件尤為嚴重的事情發(fā)生了。世祖五年(1459)正月,奉命巡邊而被派為平安、黃海兩道都體察使的申叔舟回還后奏稱:
平安道慈城郡人物鮮少,而分戍邑城及池寧貴、虛空橋三處,因病氣每當入保,轉相傳染,多致殞命。江界境內(nèi)自上土至瓦洞、滿浦,田多陳荒,地廣人稀。請革慈城而移其民于上土、滿浦、瓦洞,其前此徙居人移置龜城鎮(zhèn),并依新徙例復戶免稅。[3](第7冊309)
原來,慈城地區(qū)有傳染病傳播,已歷經(jīng)數(shù)年了。早在上述梁誠之任平安道敬差官時就已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并曾上奏“慈城郡厲氣大熾,轉染不息”,[3](第7冊95)但當時并未引起重視。而此刻申叔舟發(fā)此議,顯然是鑒于病情愈發(fā)加劇了。之所以造成如此情形,在于朝鮮王朝集中兵力防控虛空橋等地,兵民聚集,從而致使疾病更便于傳染。結果,也正因如此,慈城郡竟被申叔舟奏請撤廢,且得到了世祖王的批準執(zhí)行。同時,還將其民分別遷至臨近的滿浦等江界轄地以及上述新置的龜城郡。而此移民遷居事宜的完成,也就意味著慈城郡撤廢的最后完成。綜上所述,慈城郡在以上三地撤廢后,一開始就面臨著孤立地處于“四郡”的防御險地且兵力缺乏的問題,勢難獨存,最終在一場傳染病的意外沖擊下被撤廢。而其撤廢,標志著整個“四郡”之地至此被全部廢棄。
四、“四郡”撤廢的另一種原因闡釋
誠如上述,“四郡”撤廢事件作為承接“四郡”設置與“廢四郡”問題尤為關鍵的事件,不但其發(fā)生的經(jīng)過需要了解,為何會突然發(fā)生的緣由,更值得一探究竟。
在這個問題上,學界的研究者們其實很早便有所關注,但不是很多。而在既有研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本文之前提及的韓國學者李仁榮先生所作《廢四郡問題管見》一文,該文在日本學者瀨野馬熊先生的《朝鮮廢四郡考》一文論述的基礎上,指出了“四郡”撤廢之內(nèi)、外因。概況起來,李仁榮先生認為內(nèi)因包括:1.“四郡”防戍,尤其是長年的南道赴防困難;2.由于年年筑城勞役,民力困乏,加之天災及流行病,平安道疲敝已極;3.朝鮮朝世祖王因“癸酉靖難”上臺,要求優(yōu)先進行“內(nèi)治”,故而沒有再保持世宗王那樣積極的邊防態(tài)度。而外因則主要在于蒙古瓦剌部不斷進攻明朝,女真也趁機侵擾明遼東邊境,其余波影響到了朝鮮王朝。正是這些原因的共同作用,致使朝鮮君臣要急速撤郡。[5](57~86)
從李仁榮先生所分析的這些原因中可見其用功之深入。但細品起來,這些原因卻有主次輕重之分。比如說,世祖王上臺伊始邊防態(tài)度的改變就非主要原因,因為“四郡”特別是其中更為偏遠的三地撤廢的趨勢已然形成,不可阻擋,這些在上文已述。但像南道赴防,卻是相當重要的因素,上文也曾多次提到這種“南道赴防之弊”的問題。而尤其重要的是蒙古瓦剌部攻擾的影響,這在上文的闡述中已有所體現(xiàn),而李仁榮先生也用了不少的篇幅予以說明。只是,本文下面所論,包括上文所述,皆不是為了僅僅重復闡釋這種外部誘因,而是在這種誘因的刺激作用下從一種新的角度進行探討。這就是朝鮮王朝邊防策略發(fā)生變化的問題。上文也曾立意并多次提到朝鮮王朝所進行的邊政調(diào)整之事,但單純就該事件原因的專門考察而言,仍需詳加補充。關于此,首先就涉及到了“四郡”的地理狀況及其對朝鮮王朝在整個平安道沿邊布防所產(chǎn)生的影響。
眾所周知,鴨綠江從江源段南下流出至今朝鮮惠山一帶后,先是流向西北,再急轉直下流向西南。“四郡”地區(qū)正位于江流的這個“大拐彎”處。這意味著該地是朝鮮半島西北部最北、最偏遠的地方。該地最東部的茂昌郡城距離當時的咸吉道即后來的咸境道“三甲”地區(qū),及其最西部的慈城郡城距離平安道江界府,各有約百余公里的距離。
先前就是由于甲山府離該地過遠而無法有效兼管,才不得不另設閭延郡且將其劃歸平安道管轄。可這樣一來,該地又成了平安道的“難題”,讓平安道一樣不好掌控。尤其是在“四郡”全部設立后,較遠的閭延乃至更遠的茂昌,條件苦寒、邊患不斷,朝鮮民眾大都不愿來居,即使徙民實邊卻逃還眾多,同時也更讓南道赴防軍苦不堪言。此外,還需注意的是,該地除了東、西、北三面環(huán)鴨綠江,其南面則盡為高山峻嶺,最為著名的就是狼林山脈(即上述朝鮮君臣所言之狄逾嶺山脈),及其向東北方與西北方延伸至鴨綠江南岸的支脈。顯然,對于朝鮮王朝而言,整個“四郡”地區(qū)所展現(xiàn)出來的總的地理形勢就是:東西不靠、自成一區(qū)。
然而,“四郡”地區(qū)畢竟是朝鮮王朝歷經(jīng)太宗與世宗兩代艱難得來的“北進”成果,也是朝鮮王朝在鴨綠江南岸所建立的完備的江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了全線沿江布防,就不得不在此不斷設城筑堡。如此一來,就給朝鮮王朝增加了大量務必防控的要害地,從而加重了其防御負擔。再加上平安道沿鴨綠江中、下游之地形,形成了總體較為筆直、漫長的防御線,易讓朝鮮王朝對于該道東、西之防御顧此失彼、難以兼顧。因此,盡管朝鮮王朝將平安道的主將本營設于寧邊府,卻還要在江界府與朔州府建立如上所述的江防分管區(qū),以便于查邊、巡視以及緊急情況下的救援。但即便如此,因有了“四郡”,朝鮮王朝仍覺邊防“吃力”,尤其是江界府很難做到對于平安道轄下包含“四郡”的鴨綠江中上游南岸邊防及時、有效的掌控。針對這些狀況,早在世宗時期,就有大臣提議。提議以咸吉道沿圖們江呈“幾”字形防御的形勢,與平安道作比較,清晰地展現(xiàn)了平安道邊防的天然“缺陷”。為此,該議還請求將平安道一分為二,以利于防御,只是當時因朝中意見不統(tǒng)一,從而未能實施。不過,由于這種天然“缺陷”,朝鮮王朝從那時起竟艱難地維持了下來,甚至不惜大建行城。這種局面直到世宗末期連續(xù)在外部爆發(fā)蒙古瓦剌部攻擾之事,才得以改變。
如上所述,第一次瓦剌欲危及朝鮮的消息傳來后,金宗瑞臨危受命而任平安道都節(jié)制使,其巡邊后奏稱:
自古中國有變,則其害終及于我國,保民之所、御敵之備,誠不可緩也,豈以民勞而不舉哉!然事有先后緩急之序,當務其先且急者,然后事易成而功易就,此誠深思熟慮,以圖永久之時也。中國號為我國善守城。唐太宗舉天下之兵攻安市城,卒不能拔,遼圣宗亦以大眾來襲龜州城,累月不克,乃因內(nèi)間而獲利。然則人民入保大城小堡,高堅修筑,休養(yǎng)士卒,訓練武藝,多畜糧餉,此固先且急者也……自義州至滿浦皆大黨賊路……皆汲汲修筑,不可少緩。[3](第5冊160)
由此奏可知,金宗瑞認為面對瓦剌這樣的巨大威脅,應當學習古人之策,首先要考慮的是集中精力建造一些利于民眾入保防御的大城小堡,尤其是邊地可能便于瓦剌來攻的重要地點,而其他一時能緩建的建筑或不緊急的防御地段,則可以暫時放一放。這也就是說,為了適應當時形勢,要改變之前全線沿江防御的思路,開展有目的的重點防御布局。這就是上文所謂邊政調(diào)整的開端。顯而易見,“四郡”此時已被排除到新布局之外,而此新布局也就成為了“四郡”終將被“舍棄”的最初信號。
對于金宗瑞此奏,當時議政府卻考慮到平安道朔州沿江以上的許多小堡“非大敵行兵之路,只為農(nóng)民僅避鼠竊而設”,[3](第5冊160),不久在沿邊防御因迫于時勢而終于將平安道分為左、右道后,又進一步指出:
國家于江邊擇要害,筑城置兵,令大城小堡自相為援。然內(nèi)地空虛,而又無關防之處,脫有彼賊大舉入寇,江邊各鎮(zhèn)茍不能御,而徑至腹裏,則勢成破竹,誰能阻遏?此乃已驗于古,而為今之所當虞也,寧不預圖?[3](第6冊267)
不難看出,議政府是在金宗瑞所提議的新布局的基礎上,進行了政策的重新解釋,即不是布防沿江地區(qū),而是布防江南內(nèi)地的一些關鍵地點。為此,朝鮮王朝開始在平安道西部乃至黃海道計劃加固一些重要的城池、關隘,如安州、棘城、慈悲嶺等,而這些地方都是其基于歷史經(jīng)驗認為有必要設防之處。既如此,自然就顧不上“四郡”,而“四郡”大規(guī)模撤廢之議也就隨之衍生。
就在以上重新規(guī)劃后的新布局陸續(xù)開展執(zhí)行后,又很快傳來了第二次瓦剌威脅朝鮮的消息。這時,金宗瑞作為平安道都體察使再次巡邊后,不僅完全認同了上述議政府的考量,還制定了足可彌補議政府正實施的計劃且更加詳備的緊急應對方案。
應對方案中,在涉及到“四郡”如何處理的事宜上,有“權撤兵民”之議。
由此可見,突發(fā)的瓦剌威脅,刺激朝鮮王朝不得不在倉促中采取馬上行之有效的措施,此即臨時加強關鍵點防御的新布局方案。該方案通過朝鮮君臣們反復的提請與審議,歷經(jīng)了一個有別于以往一貫的江防策略的新思路的形成、改善乃至再印證的變化過程,并配合進行了相應布防計劃的實施。這就給“四郡”地區(qū)造就了一個不得不跟隨新思路變化,以至于撤廢的大環(huán)境。
與此同時,“四郡”地區(qū)之所以成為撤廢的對象,又與上述地理形勢密不可分。正所謂,該地如同“雞肋”,棄之可惜,防之不易。為了一并防護該地,朝鮮王朝也進行過如上平安道分道的嘗試,但緊迫的外部危機使其仍覺不足,所以才更要執(zhí)行新思路。顯而易見,在新思路的指導下,該地不但非需緊急防控的關鍵點,甚至會成為朝鮮王朝在當前局勢下的一種“拖累”,所以如上金宗瑞一開始就沒有提到它,以后的布防計劃就更不會包含它。反倒是,金宗瑞為此所提出的“權撤兵民”之議,展現(xiàn)出了一種針對該地的“退守”觀念。而如此觀念的產(chǎn)生其實由來已久。早在世宗十年(1428),在當時“四郡”之地僅有閭延郡的情況下,時任平安道都體察使的黃喜在審查完平安道內(nèi)地城防后,就曾提出閭延乃至江界“則本是極邊,四無救授之兵,脫有大事則當舉邑逾嶺,退保熙川城”[3](第3冊154)的想法,還得到了世宗王的認同。或許,正是這種根植于朝鮮君臣腦海中的“退守”觀念,使得“四郡”撤廢在當前時局的壓迫下變?yōu)榭赡埽蔀榛诋敃r時局的無奈選擇。
總之,當上述有著如此地理形勢的“四郡”地區(qū),被放置于臨時的防御新思路的大環(huán)境之中,并在這種大環(huán)境的“督促”下,其撤廢便就此發(fā)展成為一種趨勢。盡管此后針對其撤廢存在著變通派與保守派的論爭,也只是撤廢過程中的慎重考量。因此,再加上“南道赴防之弊”等其他因素的作用,當?shù)谌瓮哓莨コ南鱽砗螅阋匀氐南刃谐窂U使之成為了現(xiàn)實,進而又使得最后慈城郡的撤廢也終將不可避免了。
五、余論:“四郡”撤廢后原有地域的疆土所有權辨析
通過以上考察“四郡”撤廢事件的原因及經(jīng)過可見,該事件的發(fā)生雖有其必然性的一面,但從總體上講,的確更存在著較大的偶然性。而無論怎樣,“四郡”終究都已撤廢了。既如此,那么其結果如何呢?這就涉及到了其撤廢后原有地域的疆土歸屬。
關于這個問題,學界目前尚存爭議。比如,最早對該問題作出評判的是日本學者瀨野氏,他認為,“四郡”既已撤廢,原地域就在朝鮮王朝的疆域之外,直到朝鮮朝后期議定復設為止;也就是說,在此期間,朝鮮王朝完全放棄了該地
的疆土所有權。[6](30)應該說,這種評判大體符合歷史事實。但對此,李仁榮先生卻予以堅決反對,他認為“四郡”撤廢只是軍事防御線的撤退,或者是法制層面上的官制廢止,而“四郡”民眾撤離或許也只是拋棄了一部分經(jīng)濟權力。[5](84~85)該觀點后來得到了韓國學者們的支持,像方東仁與車永杰先生便在肯定李仁榮先生觀點的基礎上,又提出了“四郡”地區(qū)雖被空地化,卻一直都被看作軍事地域而進行管轄的觀點。[4](159)
其實,針對韓國學者的觀點,并結合瀨野氏所述,或許還可如下將該事件置于更高的層面以及更長的歷史時段加以衡量,也可見事實之分曉:
一方面,在古代,王朝的疆域是隨著征服與擴張活動的開展,而處于不斷發(fā)展變化之中的,并非如近現(xiàn)代的邊界那樣非此即彼、固定不變。即使像朝鮮王朝逐漸將兩江變?yōu)橹谐绾樱彩窃诓粩嚅_拓的前提下實現(xiàn)的,只是在邊界形成的過程中開始具備了一定的前近代特征。基于此,朝鮮王朝可以通過開拓“四郡”地區(qū),將其收歸囊中,也可以通過撤廢“四郡”,放棄占有此地。即,若像兩江以南的其他沿江之地那樣,以實際占據(jù)或管轄為標準來看的話,該地先不說屬于誰,至少朝鮮王朝的撤廢等于放棄了這種權利。
另一方面,從后來歷史發(fā)展的情況來看,女真人不斷涌入該地,甚至將該地作為其居地,逐漸占據(jù)該地,即擁有了實際所有權,而女真又大都是明朝的衛(wèi)所官員,也就意味著該地這時在一定程度上便成為了明朝的屬地。這就好比,朝鮮王朝之前可以通過強占女真地域達到兩江,那么女真也可以反過來再占領。只不過,如上所述,
為了保持該地的“獨有權限”,朝鮮王朝隨后才要一再對該地進行維護,乃至采取了驅(qū)逐女真的“恢復”實踐。從這個意義上講,朝鮮王朝的后世君臣們始終未放棄再次擁有該地的想法,對該地一直存續(xù)著這種“自視屬地”的特殊情懷。也正是憑借著這種情懷,盡管女真長期占據(jù)著該地,但朝鮮王朝依然等待時機,直至達成其“恢復”的夙愿為止,所以最終并無損于其疆域,也沒有改變中朝疆界。
誠然,當“四郡”在預備撤廢之時,上述金宗瑞、樸以昌、梁誠之等眾臣,屢屢有“我雖棄之,彼不得來處,則亦非棄祖宗舊疆”[3](第6冊379)這樣的言辭,但如上所述,這也只是他們一時的理想心愿而已。而事實上,在女真進入撤廢后的“四郡”之前,該地尚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權利“真空”;可一旦女真進入,尤其是來該地之后,朝鮮君臣們倘若維護不成,就只能無可奈何。結果,正是在如此過程中,因“四郡”撤廢,從而產(chǎn)生了遺留數(shù)百年的“廢四郡”問題。
參考文獻:
[1] 劉陽:《朝鮮王朝慈城、茂昌、虞芮三郡設置考》《東疆學刊》,2016年第4期。
[2] 嚴從簡著、余思黎點校:《殊域周咨錄》,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
[3] [韓]《朝鮮王朝實錄》,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70年。
[4] [韓]方東仁、車永杰:《四郡六鎮(zhèn)的開拓》《韓國史》22,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95年。
[5] [韓]李仁榮:《韓國滿洲關系史的研究》,首爾:乙酉文化社,1954年。
[6] [日]瀨野馬熊:《朝鮮廢四郡考》《東洋學報》(13卷1、3、4號),1923~19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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