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棗花糕

妙妙貓

一

這些日子里，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路路都會來到村頭的小池塘邊坐上一會兒，大多數時間里，路路喜歡坐在一塊松軟的松土石上，呆望著天上成片的云朵。一直到天空中漸漸出現了一抹淡紅色的晚霞，路路飄飛的思緒才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中。這時候，路路常會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后鼓鼓腮幫子，背起腳邊顏色已經泛白的綠布書包，徑直朝村西頭的一所橙紅色的石磚瓦房奔去。

花不了多久的時間，路路飛奔的腳步停歇在了一個木樁子做的門檻兒前。今天也是一樣，不過相對于平時，路路反倒是晚了幾分鐘。

“奶奶，好餓！”路路噘著小嘴，捂著肚子跳過門檻兒。

這會兒，瘦小的奶奶正在灶臺邊的竹凳子上燒著柴火飯，灶臺上的一口大鐵鍋里正煮著一鍋香噴噴的豆子粥：“你這女娃娃，就知道瞎跑，洗干凈手，奶奶給你做棗花糕吃。”

“我幫著奶奶做棗花糕！”路路幫著奶奶準備好了白面粉、紅豆、蜜棗等食材。

在路路的眼睛里，看奶奶制作棗花糕的過程就像是在欣賞一場村頭每年趕廟兒時的藝人演出。

奶奶喜歡在剛剛揉制成形的棗花糕上放三四顆紅豆和蜜棗，奶奶告訴路路，這樣吃到棗花糕的人就可以在未來的日子里有好運氣。有時候，為了哄路路開心，奶奶也會將棗花糕揉制成小鴨子、小兔子等小動物的模樣，然后將紅豆和蜜棗當成這些小動物的眼睛，等到棗糕出鍋的時候，這些小動物的紅豆眼睛也瞬間有了神采，路路會捧著這些可愛的小動物，一點兒也舍不得吃。當村里有紅白喜事的時候，路路也會隨著奶奶一起幫著過事兒的人家做上幾十個特別大的棗花糕，這些棗花糕的個頭兒簡直比路路洗臉用的小鐵盆還要大，一個棗花糕就足夠她和奶奶美美地吃上一整天的了。

路路喜歡在吃棗花糕的時候就上兩口奶奶腌制的辣白菜，再喝上一大碗爽口的豆子粥。今天也不例外，路路大概是放學的路上跑累了，足足吃下了兩大塊棗花糕，喝下了兩大碗豆子粥。

“瞧你餓的，下周你去城里讀書的時候，奶奶也給你帶上一麻袋棗糕吃。”奶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恰好觸碰到了路路一臉迷茫的眼神，祖孫倆的神色里都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一抹說不出的憂傷。

“城里有什么好？我不稀罕。”停了兩分鐘，路路率先開了口。

“瞎說，城里可是有大汽車的，你不是最想坐大汽車嗎？城里還有摩天輪，和電視里的一樣。”奶奶停住筷子，放慢了語氣。

“可我不想和媽媽在一起生活，我想和奶奶一起……”路路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撇開了奶奶的眼睛，低下了頭，眼角滴落下兩小滴淚珠。

“你媽媽也不容易，這些年一直在城里打拼，好不容易在城里安置了一個家，還不是為了給你一個好的生活條件吶！”奶奶嘆了一口氣，起身將桌子上的空碗碟摞在了一起。

路路沒有再說話，她感覺自己的小心臟一下子被一種難以疏解的憂傷空氣充滿了，路路站了起來，幫奶奶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灶臺，就面無表情地回到了大屋的土炕上。

在路路的記憶中，她的爸爸和媽媽一直是一個很模糊的影像，在路路還不到一歲的時候，爸爸在工地上發生意外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她的媽媽也隨后離開了她，前往大城市打工。這一走就是七八年，雖然每一年過年的時候，路路的媽媽都會來村里看望她和奶奶，可那也只有短短的兩三天，路路感覺媽媽每一次的突然出現就像是一個來自遙遠國度的神秘過客，總會在路路想要貼近她的心扉的時候，又悄然轉身離去。

奶奶就不一樣了，從路路出生以來，她就一直陪在路路的身邊，路路也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與奶奶分離。路路不愿去想奶奶口中的另一個世界的樣子，她喜歡和奶奶在一起，也喜歡生活在石磚瓦房里，雖然這里的房頂夏天會漏雨，冬天會結上一層厚厚的冰凌，但只要有奶奶陪在自己的身邊，她就不會感到害怕。

二

接下來的幾天里，路路每天下午放學后依然會跑到村頭的小池塘邊發會兒呆，不過路路心中更渴望的是，時間可以隨著她思緒的放空停下來，眼前的荷花苞也可以會隨著時間的定格而永遠那么粉嫩欲滴。

可是時間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它走得太快了，顧不得為路路多停留一秒。在一個陰雨的傍晚，在城里生活的媽媽還是來了。路路遠遠地望見媽媽穿著一件黃色的棉質衫，右手臂上斜挎著一個紅色的皮包，左手舉著一把花傘。在細雨中，媽媽的腳步走得很快，路路感覺得到媽媽的眼神里填滿了一份她不曾看到過的喜悅和期許。

“娘，明天路路跟我回城，我已經安排好了。”路路站在奶奶的身后，豎起耳朵，聽見了漸漸走近的媽媽說出的第一句話。

“留下來住一晚吧！我開灶做點兒吃的。”奶奶滿是皺紋的眼角輕輕地彎了一下，然后回過身來摸了摸路路的小腦袋，囑咐路路帶媽媽一起回到里屋坐。

路路有些不情愿地帶著媽媽回了里屋，但剛等媽媽坐到凳子上，路路就一溜煙兒地跑開了，她直奔灶臺邊，奶奶這會兒正彎著腰在拾掇柴火棍兒。

“咋的了？晚上奶奶還給你蒸棗花糕，想吃個啥樣子的呢？”奶奶瞥見路路，輕聲笑著說。

“要吃鴨子的，我和奶奶一起做！”路路說完湊了過去。

奶奶沒有拒絕，只是點了點頭，示意路路先幫著自己舀上兩瓢水來，再一起泡發面團。路路十分聽話地舀了兩瓢水，然后和奶奶一起靜候著面團發酵而成的那一刻。等到面團發酵成形，奶奶用沾著面粉的厚手掌先把面團反復地揉了又揉，然后不忘用手邊的搟面杖將面團拍了幾下。

路路睜大眼睛，站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等待著奶奶將揉搓好的面團遞到自己的小手心里。路路用小手緊緊地抓著柔軟的面團，學著奶奶的動作，將面團捏成一個小鴨子的形狀。路路和奶奶都捏得很細心。在初秋依然燥熱的空氣里，灶臺里的紅豆粥發出“咕嘟嘟”的冒泡聲。

“娘，需要我幫忙不？”一個聲音就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一樣打破了本來的寧靜，路路轉過小腦袋，望見了媽媽那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不用了，你回屋吧！馬上好了，路路愿意就先待在這兒吧！”奶奶回應了一句話，路路聽進了心里，她多希望奶奶說完這句話之后，媽媽就可以重新回到城里去，就像沒有來過這個破舊不堪的小村莊一樣。

可媽媽沒有起身回到城里去，她和路路一起吃了晚飯，路路拿著一個香噴噴的小鴨子形狀的棗花糕，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慢。要不是奶奶催促了一兩聲，路路很有可能在木桌前睡著了。

這一晚，路路依舊選擇和奶奶躺在里屋的土炕上，媽媽聽到了路路的選擇后，笑了笑，睡在了外屋。臨睡前，路路緊緊握著奶奶那長滿厚厚繭子的手掌，透過窗欞，呆望著掛在天上的月亮。因為白天的陰雨，月亮只偷偷地露出了一小塊兒，但在漆黑的夜幕中，月亮那橙黃色的亮光仍舊很醒目。路路搖晃著奶奶的胳膊，請求奶奶給自己唱一首快樂的小歌謠，奶奶也握住路路的小手，哼唱著，這一首歌謠一直唱啊，唱啊，直到路路輕輕閉上了眼睛，路路隱約感覺到從奶奶的嗓音里傳出的歌謠變得很憂傷，很憂傷……

第二天早晨，路路醒來的時候，坐在自己身邊的人已經變成了媽媽，她用憐惜的眼神望著路路，說：“路路，你愿意跟媽媽回城里生活嗎？待會兒，咱們就要和奶奶告別了。”

路路也望著媽媽，但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該如何同奶奶告別，路路從來都沒有想過。或許眼前的這一切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境，媽媽也從來沒有來過，下午放學的時候，路路還可以跑到村頭的池塘邊，和天上的白云、水中的荷花苞對視上好久、好久……

“路路，快起來啦！吃些東西，坐車不餓。”奶奶的聲音又將路路拉回到了現實中來，路路從土炕上爬起了身，穿著奶奶縫制的紅布鞋跨出了里屋的門檻兒。

路路邁步走到那破舊的小院的時候，瞅見奶奶已經把一張小圓桌擺在了院子的正當中，桌子上擺著一盤炒雞蛋和一盤青菜，還有兩大碗紅豆粥，自然也少不了一大盤香噴噴的棗花糕。

“你們娘兒倆快吃吧！吃完好趕路……”奶奶招呼路路和媽媽坐到小木桌前吃早飯，路路不情愿地坐到了小木凳上，奶奶給路路的碗碟里面夾了一大塊炒雞蛋。

“這是咱家的老母雞新下的蛋，好吃著呢。”奶奶在晨光里微笑著。

“娘，您也吃兩口吧！”媽媽對奶奶說。

“我不餓，我在灶臺那邊再忙活一下子，你們娘兒倆趕緊吃吧！”奶奶說完轉過身去了灶臺的方向，路路沒有像往常一樣追趕過去，她悶著頭，什么話也沒有說。

吃完了早飯，媽媽又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然后才示意路路到了該動身的時間了。這個時候，奶奶才從灶間忙活出來，她的雙手環抱著一個圓鼓鼓的棉布袋，神色有些急促，又有些憂傷。

“剛蒸好的，路上帶著吃。”奶奶將棉布袋遞到了路路的手上，路路瞧見棉布袋里放著的正是自己最愛吃的各種造型的棗花糕。

“娘，路上帶不了這么多。”媽媽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不，帶著吃。”路路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讓媽媽有些驚訝。

“路路，到城里聽你娘的話。”奶奶又笑了笑，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擠出了兩個字，“走吧！”

路路凝望著奶奶那布滿皺紋的眼角，那雙眼里分明噙滿了閃爍的淚花。路路多想拉住奶奶的手，告訴奶奶她一點兒也不愿意離開這個小村落，可是轉眼之間媽媽已經將路路拽出了院門，將路路推進了院門口的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里，一個陌生的叔叔坐在車子里面沖著路路點了點頭。

車子啟動了，路路感覺自己就像是進入了另一個神秘的空間，她回過頭來，看見站在院門口的奶奶那蒼老的雙鬢和悲傷的眼眸，但很快地，奶奶的輪廓在車窗周圍閃過的一棵棵小樹的映襯下，消失不見了。

“我還能再見到奶奶嗎？”路路終于忍不住內心的憂傷，對坐在身邊的媽媽拋出一個很想得到求證的疑問。

“你想來，咱們隨時都可以來，這里也還是你的家。”媽媽摸了摸路路的頭發，語氣溫和地說。

路路點了點頭，沒有再發問，她的雙手緊緊地抱著奶奶遞給自己的那一棉布袋棗花糕，聞著依然溫熱的棗花糕飄出的混雜著蜜棗和紅豆的甜香。

路路深吸了一口氣，眼角還是忍不住落下了兩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