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瑜
十四歲那年,我忽然特別喜歡紫色,希望每一樣東西都可以變成紫色。只是那時候我沒有太多零花錢,最多只能把我的包書皮換成紫色,或者換一個紫色的裝試卷的文件袋。
那一年春天,媽媽新做了一件紫色的襯衫。簡單的式樣,只是因為那淡淡的紫色,讓我喜愛不已。當時的我,個子已經和媽媽差不多高了,偶爾會穿一下媽媽的衣服。我很不喜歡媽媽的其他衣服,唯獨這件紫色襯衫,我總是盼望著能試穿一下,不過媽媽也很喜歡這件襯衫,她總是舍不得穿,把襯衫掛在柜子里,遇上隆重的場合才拿出來。
十四歲以前,我是個聽話的小孩,任何事都向家里報備,任何想法都向父母告知;十四歲那年,我忽然有了心事,沉甸甸的墜在心里,除了偶爾向同桌好友訴說,便是寫進日記。中學繁重的學業和頻繁的考試也成了我和媽媽之間關系緊張的導火索。媽媽在中學上班,我們全家住在學校宿舍里,只要考了試、出了分數或排了名次,媽媽經常比我知道得都要早。我很煩惱,又無可奈何。
一次,化學考試剛剛考完,媽媽就問我成績出來了嗎?在此前幾天,我打開衣柜門,看到紫色襯衫,就說了一句:“好漂亮的紫色啊,太浪漫了!”媽媽卻喝了我一句:“想要漂亮,書還讀得好!”當時我就“呯”一聲把衣柜門關上,氣呼呼地上學去了。此后幾天,我一直不想理媽媽,就算有事,也讓弟弟轉達。現在,她一問成績,我就心煩,飯也不想吃了。“剛考完,我怎么知道?你去問老師。”我憤憤地放下碗要走。媽媽也有點不高興:“不知道就不知道,吃飯!”我沒吃,起身離開了飯桌。
沒想到這次的考試成績出乎我的意料,也大大出乎老師的意料。老師找我談了話,幫我分析了失分原因,鼓勵我下次考得好一點。我應著,心里失望極了。我是一個要強的人,我對自己的化學成績非常有信心,可是現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沉重。
回到家,媽媽看我的神情也知道我考砸了。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她再次提起昨天吃晚飯時的事情,說我考得不好還有理了似的。她說完就開始洗菜做飯,我愣愣地站著,心里的不滿、氣憤、委屈,立刻像氣球般膨脹起來……
我扔下書包跑出了家門。
我先回了教室。做值日的同學還在塵土飛揚地打掃衛生。他們問我回來干什么?我說自己忘了帶東西,所以回來一趟。我匆匆忙忙地隨手撿起一個本子出了教學樓,來到了操場。
田徑隊的同學們在鍛煉,他們奔跑、跳躍,嘻嘻哈哈的樣子讓人羨慕不已。我是一個體育困難戶,長跑總是勉強及格。我呆呆地看著他們,看了很久。這個時候,我應該在家里吃飯,吃完飯就要做作業,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做。
夕陽西沉,最后一抹光芒也漸漸沉入天際,田徑隊的同學們都回家了,空蕩蕩的操場上只有我一個人。我想起也許這時候家里人開始要找我了,要等我吃飯呢。我惡作劇般跑回教室,沒有開燈,在漸漸暗下來的夜色里坐著。我想象著這時候媽媽大概有點著急了,我心里暗暗發笑,暗暗得意。
肚子開始餓的時候,我覺得應該出去買點吃的。我悄悄地從教室里溜出來,悄悄地走出了學校大門。住宿生的晚自習還沒開始,他們聚在學校的小賣部買吃的,我不想去湊熱鬧,便順著大路往集市上走。在路口拐彎的時候,我看到了體育老師。黑沉沉的夜色里,我偏過頭去,希望不要被認出來。幸好,體育老師騎著自行車飛快地過去了,他一定沒看到我。
我很想去外婆家。我的外婆家離我家并不遠,這個時候,外婆家一定剛剛吃完飯,也許外婆做了糖醋排骨,也許燒了八寶飯——外婆做的菜比媽媽做的好吃,在外婆家,我可以吃下兩碗飯。如果這時候去外婆家,外婆一定會幫我把飯菜熱一下,我一定要吃兩碗飯,用肉湯拌飯,晶瑩剔透的米粒融合著濃厚的醬汁,不吃菜我也可以吃下一大碗……
我咽了一下口水,終于還是打消了去外婆家的念頭。媽媽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我會去外婆家,這樣一來,我不是自投羅網嗎?肚子越來越餓,我把手伸進口袋里,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帶一分錢!我想起來了,今天中午我把錢交給同桌玲兒,讓她明天幫我帶五個紫色的發夾。玲兒發辮上的發夾玲瓏精致,細巧得像初雪中綻放的花瓣。她的發夾是鮮紅色,我要紫色,我告訴她,我要把五個發夾別成一溜,像印度的舞者那樣。我才不相信,愛美和成績好有什么沖突!可是現在,我無比懊悔中午的決定。紫色的發夾太過遙遠,它裝點的是我夠不著的明天,此時的我,最想要填肚子的糧食,面包、蛋糕,哪怕只是一塊薄薄的餅干……
我又回到了教室。我從飲水機里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坐了一會兒,我又喝了幾杯水。我發覺肚子越來越餓,滿腦子開始想吃的。借著從窗口照進來的路燈的光亮,我看看時間已經九點多了。晚上哪里也去不了了,也許我現在應該回家,時間還早,我可以把作業寫完,然后睡覺,明天準點上學……
我的腦子似乎一下子清爽過來了。我離開教室,鎖上教室的門,輕輕松松地走回家去。
家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媽媽坐在椅子上,臉色灰白,鄰居阿姨正端著水遞給她,她搖手表示不要。爸爸不在家,弟弟開著他的小車在地上亂竄,轟一聲來轟一聲去。站在窗邊的韓老師抬頭看到了我,一迭聲叫起來:“回來了,回來了!”媽媽立刻直起身子來,臉上現出了光芒。
有人問我去哪兒了;有人說快吃飯吧,一定餓壞了;爸爸騎著車回來了,他剛從外婆家回來,是去詢問我有沒有去那兒——家里一陣忙亂,我什么也沒說,獨自走回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把整整一房間的嘈雜關在門外,可還是有一句話鉆進了我的耳朵里。我聽到鄰居李阿姨在對媽媽說:“快去睡吧!從來沒有這樣擔心過,都要暈倒了。”媽媽回答:“沒事了!”
這一晚,我睡得異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只是第二天早晨,我四點多就醒了,聽到媽媽在外屋忙碌。她怎么也起得那么早?我穿著睡衣走到外面。牙刷上已經擠好了牙膏,毛巾斜掛在臉盆上,媽媽在廚房里忙碌著。我像平常的任何一個早晨那樣,拿起牙刷刷牙,放滿熱水洗臉,坐到桌邊,一碗熱騰騰的酒釀糖雞蛋正好端到我面前。我狼吞虎咽地吃著。今天的糖水真甜,又濃又香,雖然起得那么早,可我的頭腦卻那么清醒,嗅覺也特別靈敏。
我回房間換衣服的時候,看到床上放著一件紫色的襯衫,乍一看和媽媽的那一件很像,再仔細看,就可以發現這一件的鈕扣是亮白色的,是一個個蝴蝶結,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脫下睡衣,把這件紫色的襯衫穿上,剛好合身。
我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兒。好漂亮的紫色啊,像一片紫云英隨風飄起,像一個從我心里飄出來的夢想,那淡淡的溫柔的紫色包圍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和昨天已然不一樣……
我走出家門,天還沒亮,橘黃色的路燈佇立在路旁。我踩著一級一級的臺階往上走,我要早早地趕去教室,去做昨天沒有完成的功課。回頭間,我看到家門沒關,一束暖暖的燈光照射出來,在黑暗又寂靜的宿舍樓里,顯得特別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