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周瑩

一

天又黑了。

十歲的我，坐在屋檐下的門墩上，呆呆地望著屋外黑黝黝的遠山。

天總是黑得快，亮得慢。爸媽不在身邊，我總是怕黑。

夏季時，爸媽離開家，到山那邊去幫別人管理“高山蔬菜園”。許多個夜晚，只有我和奶奶在家。

有天半夜，睡夢中的我被一陣叫聲驚醒。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喊聲好像在說誰誰家的媳婦得了急病，快要不行了。

接著，奶奶醒了。

于是，我告訴奶奶，剛才有人說我姑姑得病了。奶奶從被窩里坐起來，用手揉揉眼睛，又拍拍胸脯，直喘氣，緊跟著喃喃自語道：“哎呀！不會不會……”我脫口而出：“是的。剛才喊的人就是這樣說的。”

“哎呀，這可咋辦呢？我們得趕緊去你姑姑家看看才行……”說完，奶奶催我趕快穿衣服。然后，她牽著我的手就出門了。

我家住在秦巴山脈深處的清風源，姑姑家住在山那邊的清風坡村。到姑姑家去一趟，需要走大約兩個小時的路，要翻越一座小山，穿過一片叢林，走過一塊荒地。

二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我被奶奶牽著手，跌跌撞撞往前走。在靜靜的黑夜中，我們走過村莊，走過菜地，走過田埂，接近山坳。走進山坳的小路時，我扭頭看了一眼，身邊那些模糊的影子，像黑色的幽靈般飄忽不定。

黑夜密密麻麻涂滿了山川和田野。清涼的夜風在身后呼啦啦轉圈，再爬上頭頂，打著卷兒，盤旋，呼嘯，吶喊。叢林里的所有植物都在黑夜中沉沉睡去。朦朦朧朧的黑，讓我感覺自己仿佛已經被染成黑色了。

深更半夜在山野中行走，我輕輕扭頭，瞅一眼家的方向。河岸邊的村莊，家家戶戶都已熄燈滅火，門窗緊閉。這樣的黑夜，甚至連樹木、鳥雀和莊稼都睡著了，只有一股股從身后飄來的風兒，陪伴著我和奶奶。于是，我小聲說：“奶奶，我怕黑……”

奶奶用右手拍打著我的脊背：“不要怕。半夜走路，走著走著，天就亮了。天亮了，就能看到前面的路。”我拽緊奶奶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忽然，我的衣角被什么東西抓住了。“哎呀……哎喲……”我嚇了一跳，立刻叫起來。

奶奶伸出手，“咔嚓”一下，好像把什么給掰斷了。

“那……是什么？”我問奶奶。

“一根伸過小路的枯枝。”奶奶丟掉手里的樹枝說。

“哦！原來是樹枝呀。”我暗自笑道。

“還怕不怕呢？”奶奶問我。

“怕……呀……”我心虛地回答。

“那我給你唱首歌吧！”奶奶說。

“八月里來是中秋，桂花開得香悠悠，戴花娘子孟女流，藥名厚樸加紫蘇……哎呀呀，我唱錯了。”奶奶連忙停住了。

我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好像掉了兩句話，我記不得詞兒了……”奶奶一邊朝前走，一邊說。

慢悠悠飄蕩的夜風，夾帶著泥土的氣息，撫摸著叢林的樹梢，撫摸著我和奶奶的發梢。輕柔細膩的夜風，婉轉悠揚的歌聲，像一股甘甜清冽的山泉，輕輕漫過我緊張的心田。

奶奶的歌聲，像一枚落花躺在叮咚的泉水上，朝前流淌。

三

黑漆漆的夜晚，順著看不清的小路，我們繼續朝前走去。

我知道奶奶會唱很多山里的民歌。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時，奶奶又扯開喉嚨開始唱歌了。

“三根沙樹顛倒顛，一對黃雀在天邊，誰人撿到黃雀蛋，不做皇帝也當官。”

“樹林里有黃雀蛋嗎？我想撿一枚黃雀蛋……”我聽著奶奶唱的歌兒，問她。也許，撿枚黃雀蛋抱在懷里，我就不怕黑了。

“樹林里沒有黃雀蛋。”奶奶回答我。

“那哪里有黃雀蛋呢？”我著急地問。

奶奶沒有回答我，繼續唱歌：“一對鳳凰飛出林，一對喜鵲隨后跟，鳳凰喊得花結果，喜鵲喊得果團圓，花結果來果團圓，花果團圓萬萬年。”

這歌兒真好聽。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奶奶唱這首歌兒。

奶奶繼續唱歌。我繼續聽歌。歌聲伴隨著腳步，我們繼續朝前走去。

我在黑夜的山林中，一邊走路，一邊聽歌。

接著，奶奶停下腳步，稍微歇息了一下。然后，又抬起腳步，繼續向前走。我緊隨其后。奶奶拐了一個彎，又走上一條直路，繼續朝前。

這時，我們已經翻過山坳，走進了一片茂密的叢林。遠處傳來了幾聲雞叫。公雞打鳴之后，天就要亮了。

四

這時，樹林里的聲音聽起來美妙極了。

我忍不住問奶奶：“哎呀呀，這是什么聲音呢？”

奶奶望著樹梢上面微亮的天空，慢悠悠回答：“是板栗苞子炸開了。不等天亮，板栗們就要爭著搶著落地了。”

奶奶的話音剛落，身后忽然出現一只喜鵲，它“嘎……嘎嘎……嘎嘎嘎……”地叫個不停，然后，就從我們頭頂的樹林里掠過。我抬頭一看，那只花喜鵲已經飛出了樹林。

我彎下腰，從小路上撿起幾粒新鮮的板栗，塞一粒在嘴里，用牙齒輕輕一咬，板栗殼就破了。我把板栗殼掰開，揚手一拋，它立刻落進路邊的草叢里。然后，我慢慢嚼碎新鮮的板栗，頓時，舌尖上彌漫著一股清香的味道。

奶奶笑瞇瞇地說：“嗨呀呀！喜鵲叫喳喳，好事到我家。看來，我姑娘應該是沒事啦！”奶奶說完就站住了，她昂首挺胸地望著叢林外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扭過頭來，望著叢林外面山洼里的荒草坪。

荒草坪上，一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燒著。從旺盛的火焰里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那是干竹子燃燒時發出的聲音。一股股濃烈的煙霧隨著晨風裊裊上升。紅紅的火焰照亮了半邊天空，奶奶的臉龐也被映得紅彤彤的。燃燒的篝火是早起的牧羊人取暖的最好方式。牧羊人身后，一群白色山羊站在山坡上，像飄浮不定的云朵，正在“咩咩”地叫喚著，目光一刻不停地尋找著帶有露珠的草芽兒。

奶奶伸出雙手，合成喇叭，對著山那邊的一片竹林，大聲喊著：“嵐湘子，嵐湘子，你還好吧？”我定睛望著奶奶那個溫馨的動作，第一次從奶奶的嘴里曉得了姑姑的乳名。

清冽的空氣從山的那邊帶來一個回音。“媽，我很好。您咋這么早呢？是不是雞一叫就從家里出發了？”

竹林外的稻場邊，一個長發瘦影的女子朝著這邊揮手。仔細看一眼，那是年輕的姑姑。姑姑身后，是一片青翠的竹林。晨風吹拂，竹葉飄逸。姑姑的秀發，隨著竹葉一起飄動著。姑姑身后的核桃樹上，剛才飛過去的那只翅膀上有一撮白羽毛的花喜鵲，正低頭瞅著姑姑“嘎嘎嘎”地叫喚呢！

一剎那間，我的眼內盈滿了細碎的淚花。

山坡上的荒草地上，那個白發的牧羊人舞著一截冒著火苗的竹棍，朝奶奶喊道：“喂，我說嵐湘子她媽，你咋起得比我還要早呢？”

奶奶沒有理睬牧羊人的問話，脫下身上的褂子拿在手里，揚過頭頂，孩子似的使勁搖晃著。

五

第一次走夜路之前，我很怕黑，對黑夜無比恐懼。回憶走過叢林時的路，我從無邊無際的黑夜中，看見了一顆像星星一樣明亮的心。奶奶的那顆心，在漆黑的夜晚，像一盞高高掛起的燈，在我心靈深處閃耀著。

在夜行的路途中，我看見了什么呢？在黑暗的夜色里，我不僅看見了自己的膽小、懦弱、恐懼和無知，我還看見了奶奶的勇敢、堅定和毫不畏懼。

忽然之間，我就明白了，其實，黑夜并不可怕。當我不再害怕黑夜時，黑夜馬上就變得親切起來了。這是我對黑夜的認識和理解。

直到這時，我們才得知消息，昨晚三更半夜，是我聽錯了傳話人喊的意思，讓奶奶誤以為姑姑出事了。其實，突發疾病的是鄰村的另一個剛過門的新媳婦，名字叫蘭香兒，而不是嵐湘子。

“歐耶……嗚啦啦……歐耶……嗚啦啦……”我轉身，對著清風源那連綿起伏的遠山，發出了清脆的呼喚聲。

第一次走夜路，我忽然發現，走夜路并不可怕。從此之后，我再也沒有怕過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