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俄國異端

許知遠

“我們獨特的文明之最悲哀的特征之一就是，我們剛剛發(fā)現(xiàn)的真理，在其他一些地方、甚至那些在許多方面都遠遠落后于我們的民族中間，都早已成了老生常談……”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恰達耶夫?qū)懙溃拔覀兯坪踔蒙碛跁r間之外，我們沒有被人類的普遍性教育所觸及。”

這是1829年1月的俄羅斯，恰達耶夫是那一代俄國知識分子中最出色的一位。在接下來的兩年中，恰達耶夫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八封類似的信。信件沒什么私人性，與其說它是對一位朋友的致意，不如說是對俄國生活的一次檢討。

遲至1836年，這八封信中的第一封才在《望遠鏡》上發(fā)表。這份雜志的主編之一是銳利而狂熱的別林斯基，對于很多俄國青年來說，他是俄羅斯社會的道德良心與美學標準，也是他把政治與社會標準引入對文學的評判。作家從來不該躲進單純的藝術(shù)世界，在成為一個作家之前，他首先是個公民。

這封信引發(fā)的反應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恰達耶夫自己。在莫斯科與圣彼得堡，幾乎每個家庭都在談論這篇文章，該期的《望遠鏡》被一搶而空，手抄本也隨之出現(xiàn)。“自俄國有了書籍和開始閱讀以來，無論此前還是此后，還沒有一件文學或?qū)W術(shù)的事件，曾產(chǎn)生過如此巨大的影響和如此廣泛的作用，曾傳播得如此之迅速，如此之熱鬧。”一位恰達耶夫的傳記作者后來寫道。

它引發(fā)了廣泛的贊揚。“這是在黑夜中發(fā)出的一聲槍響，也許是什么東西沉沒了，在宣告自己的滅亡，也許這是發(fā)出的一個信號，在呼救，在報告黎明即將來臨，或者再不會有黎明了—一反正，必須清醒了”。亞歷山大·赫爾岑，一位典型的讀者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數(shù)次中斷閱讀，以控制自己難耐的興奮。

人們的反應不僅僅是同情，也有很多讀者被激怒了.稱恰達耶夫是俄羅斯的叛徒與敵人，他競?cè)蝗绱酥袀约旱淖鎳＞瓦B他少年時期的摯友普希金也感到不安，難以接受他對于俄國的尖銳態(tài)度，在信中寫道：“至于觀點你是知道的，我遠不是在所有的方面都能贊同的。”

書刊檢查委員會召開了專門會議，沙皇本人也出面了，他宣稱這篇文章是“一個瘋子的大膽的胡言亂語”，官方隨即派出醫(yī)生去給恰達耶夫治病，醫(yī)生與警察局長每周六為他檢查身體。《望遠鏡》被停刊，這無疑激發(fā)了更大范圍的熱忱。“導致雜志遭禁的文章不僅在那些有文化、能讀書的人中間馳名，連那些識字不多的人也愛讀它，甚至異想天開、信口開河地對它加以解釋。”一位年輕作家回憶說。

熱烈異常的爭論，緣于恰達耶夫?qū)τ诙韲呐袛啵谒劾铮韲木駹顩r就像它的地理位置，尷尬地懸掛于兩個世界之間，既缺乏東方的想象，又沒有西方的理性。它的歷史乏善可陳，“首先是野蠻的不開化，然后是愚蠢的蒙昧，接下來是殘暴的、凌辱的異族統(tǒng)治，這一統(tǒng)治方法又為我們本民族的當權(quán)者所繼承了_這就是我們可悲的歷史了”。

文章中充滿了對于俄國歷史與現(xiàn)狀的悲嘆，你隨手就可以捕捉到這樣的句子：“我們在成長，可我們卻不能成熟。”“我們最優(yōu)秀的智慧在為某種極為簡單的命題而苦惱。那些優(yōu)秀的思想，除了原因和結(jié)果外，都在我們的大腦中死去，轉(zhuǎn)化成徒勞無益的幽靈。”甚至俄國人的表情都是悲慘的：“在我們的目光中有著某種奇怪的不確定性，某種冷漠、無信心的東西，與處在社會階梯低級階段的民族的面孔有些相似……”

一個孤獨、憤怒的思想者的悲嘆為何觸動了整個時代的神經(jīng)？不是他的思想的深度與洞察力，而是勇氣。“在一個噤若寒蟬、還不習慣發(fā)表獨立見解的國度里，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它的力量就這么大。”赫爾岑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