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峰

每當我看到一些中小學生在用普通話朗誦古典詩詞的樣兒,我就想起50多年前自己在大學上古代漢語課時吟詩的情景。那時,我們根本不是在朗讀,而是在吟唱。那種吟唱,別有一番風味和情趣。前不久,我們大學同學再次聚會時,張寶珍同學獻出了一份保存50多年葛毅卿老師傳授的《近體詩曲譜(南調)》記錄稿,讓我們在場的每個同學都驚喜萬分,唏噓不已。
吟誦是中國優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在日韓等國有很好的保存和普及,在國內卻逐漸式微,瀕于失傳。
我依稀記得,上個世紀60年代初,我們在南京師范學院(現南京師范大學)中大樓上古代漢語課時,葛毅卿先生教我們吟唱的第一首詩是王維的七絕《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他教唱一句,我們學唱一句,大家興趣盎然、全神貫注。當基本掌握一首詩的吟唱之后,我們便搖頭晃腦,欣欣然陶醉其中。
吟誦,是中華民族傳統的對漢詩文的誦讀方式,自先秦開始,口傳心授、代代相傳,流傳至今,是古代教育系統(私塾和官學)中唯一的誦讀方式,也是創作詩詞文賦的方式。人們閱讀詩文,按其發出聲音的高低快慢、輕重緩急、抑揚頓挫和拖腔與不拖腔來區分,有讀、念、誦、諷和吟、詠、哼、歌(唱)等方式。吟誦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古詩文,激發學習興趣,促進記憶,接觸真正的中國傳統音樂精神,聆聽純凈、美好的聲音,感受母語文化的魅力,蕩滌乖戾之氣,養成君子之風。吟誦可以將平面的文字轉化為立體的交響,從而領會到母語的韻律之美、情感之美。
葛毅卿是我國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的入室弟子,我國著名中古音韻學家、民族語言文字學家。《隋唐音研究》是他幾十年來醉心研究的隋唐音系全部成果的一部遺著,被南京師范大學納入1999年出版計劃,“十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劃項目,榮獲江蘇省圖書出版獎。
葛老師長得一般,又不修邊幅,穿一襲皺巴巴的藍布中山裝,戴一頂褪色解放帽,腳蹬蚌殼棉鞋,手上戴著露出手指的半截子手套,走路時縮頭夾頸,后腦的頭發拖在帽子下面,上髭有幾根焦黃須須。乍一看,有點土包子相,與他的學者身份很不相稱。
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其實,葛老先生是很有點來頭的。早在1932年,先生25歲時,就在法國權威雜志《通報》上用英文發表《喻母古音值》,駁斥當時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校長、著名漢語言學家高本漢的謬誤。在這本雜志上發表文章的中國人一共只有三人。惜乎麟角鳳毛世莫識,直到上世紀80年代,才在《南京師范學院學報》刊載了由葉祥苓先生為此文的譯文。
葛老先生向學生教授吟誦古詩詞毫無保留,但從來沒有給任何人吟唱的曲譜,更不讓人隨便去錄音。有很多同學很想把葛老師的吟唱與曲譜傳承下來,大班幾個班委商量后,決定懇請葛老師舉辦一次吟誦古典詩詞的學術講座,私下里請了音樂系畢業班的十位同學參加講座,主要任務就是記錄葛老師的吟唱曲譜。
講座開始時,葛老師首先講述了吟誦古典詩詞是詩樂傳統的核心,是傳承中華文化精神的重要手段。古詩詞的吟誦作為我國古代詩詞藝術,是教師在教學中應該充分挖掘的,也是學生學習的重點。從曲調、腔韻、節奏、語感、體會詩詞情感等方面,他介紹了古詩詞吟誦的方式方法。他根據自己的體會,興趣盎然地介紹了古典詩詞吟唱“北調”與“南調”的不同之處:北調按詞停頓,南調按平仄停頓,故而前者有千篇一律之感而缺少變化,后者音調豐富悅耳動聽而易吸引人,并舉實例作了不同對比。他是“南調”(即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到正式示范“近體詩(南調)吟誦”時,已進入演講的高潮。他抑揚頓挫、搖頭晃腦地吟唱,飄逸豪縱,悅耳動聽,完全沉浸于古典詩詞的意境之中,似乎他的靈魂正徜徉于幾千年的經典文字間,任吟唱自由馳騁,享受哉,愜意矣!完全忘卻了周圍的一切。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一首首平起與仄起的吟誦曲譜被輕松地記錄下來了。葛老先生傳譜的《近體詩曲譜(南調)》在匯總定稿后,便很快地傳播開了,這份文化瑰寶也從此得以傳承。
當然,這僅僅是葛老先生吟誦曲譜的極小一部分。讓我們感到欣慰的是,有不少葛老先生的弟子和其他愛好者,不斷尋尋覓覓,奔走呼號。我班的呂守經同學用“葛毅卿先生吟唱調”錄制了十四首近體詩的吟唱,被收錄在蘇州魏嘉瓚先生主編的《最美讀書聲》中。近幾年來,呂守經的講座和網上授課得到海內外許多粉絲的傳播,不少中小學生吟誦古典詩詞,與葛毅卿先生的吟誦腔調毫無二致,相信長眠地下的葛老先生一定感到非常欣慰。
大千世界,有許多美好的聲音。或許你認為西方歌劇里的美聲唱腔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或許你認為清脆悅耳的鳥鳴聲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而在我的心目中,吟誦古典詩詞是天下最美的讀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