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芳
滬劇紅色題材劇目寶庫中添了新“財富”——新編滬劇《一號機密》以1931年的上海為背景,講述中共中央高層領導人顧順章被捕叛變、中央機構被迫撤出上海后,地下黨人前赴后繼,守護藏有中共建黨以來所有重要文件的二十箱“中央文庫”(即黨的“一號機密”)的故事。
在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和即將到來的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之際,紅色題材的戲曲作品呈井噴之勢。這些作品,往往聚焦革命先烈們在戰場上的浴血拼殺、監牢里的寧死不屈、談判桌上的針鋒相對、隱秘戰線的驚心動魄、危急關頭的生死抉擇……展現劇烈的、激情的、洶涌澎湃的革命浪潮,推崇光彩奪目的英雄形象。
相對來說,滬劇《一號機密》則有些特別,它著眼于革命低潮時期白色恐怖中隱藏的那一小團紅色火焰,以火焰的守護者的默默工作和無私奉獻,探尋支撐他們堅守的精神力量,追索他們共同信仰所向的一顆初心。
在紅色題材創作領域,滬劇《一號機密》開辟了新的思路,發掘出新的題材和角度,舞臺表演必須與此相應進行新的探索。兩位青年主演——朱儉、王麗君都是當今舞臺有一定積累的演員,處于亟待通過原創作品實現自身突破、樹立表演風格的階段。遇到《一號機密》這樣一部與滬劇、與上海都高度契合且意義非凡的劇本,令他們倍感幸運。而他們最終在舞臺上的表現,也足以證明,他們正在與作品一起成長,奮力跨越。
朱? 儉:演一個“內斂”小生
作為上海滬劇院的主力小生,朱儉的舞臺經驗相對比較豐富,但《一號機密》的主人公陳達煒,卻是他從未觸碰過的一類角色。滬劇主打西裝旗袍戲,朱儉最擅長的也是那一類儒雅風流的俊美小生。紅色題材他也演過一些,從《生死對話》中的盧金勇到《霓虹燈下的哨兵》中的陳喜,即便算上最近一部為他度身打造的原創大戲《鄧世昌》中充滿陽剛之氣的鄧世昌,也都與這一次截然不同。
滬劇觀眾重故事,《一號機密》的故事看似簡單,卻波折不斷,每一場都有豐富的信息量。劇本固然讓愛看諜戰片的朱儉一見鐘情,但排練過程卻異常“折磨”:導演王青希望在這出戲中實現滬劇表演的提升,對朱儉的手、眼、身、法、步提出全方位的要求,也有意加入了一些戲曲獨有的外化動作。自認對長衫戲比較拿手的朱儉,突然發現自己不會運用長衫了。朱儉說:“周萍是松的,陳達煒不是,他是內緊外松,佝僂著背、不斷咳嗽,不能有任何英雄人物式的亮相。”朱儉的表演以激情見長,陳達煒偏偏是一個極為內斂的人物,這需要在舞臺表演時收斂幅度、把握精度、注重細節。每一個看似隨意的動作都是精心安排、反復打磨,神經的每一個細胞處于緊繃的狀態,步伐既要穩重,又要不失戲曲的節奏,同時還要顯自然貼切,保持滬劇生活化的特點。
陳達煒在劇中所接受的任務和使命是保管、守護20箱文件,這是一個相對靜態和被動的任務,要做的工作以躲藏、偽裝、隱蔽為主,大都必須獨立完成,少有與敵人劍拔弩張的直接對抗,更遑論激烈的戰斗場面。乍一看,戲顯得很平靜,大多數場景,臺上只有一、兩個人,在做同一件事。如何通過自己的表演,讓人們看到陳達煒沉默、寂靜的外表下內心那一盞不滅的明燈,成了擺在朱儉面前的最大難題。朱儉沉迷其中,不斷琢磨,呼吸、眼神、停頓……看似無戲,卻處處是戲。作曲汝金山也反復觀看排練,不斷調整音樂,力求音樂與戲曲動作、情緒節奏能完美結合。
在一出戲中嫻熟地運用多種流派聲腔,對朱儉來說并非新事。《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他以王派和解派分別扮演一對父子;《海上夢》(原名《胭脂盒》)里,他同樣運用這兩種流派,詮釋主人公二十年前后的不同狀態。而《一號機密》的故事所涵蓋的時間段并不長,只有大約三年時間,朱儉要追求此時、此景人物狀態的準確把控。在全劇音樂的創作中,汝金山有意吸收了滬劇的其他流派和其他劇種曲調中有用的部分,借此幫助朱儉塑造人物,從他設計的唱腔能清晰地感受到昆曲和評彈的影子。而在唱法上,盡管朱儉是公認的王派弟子,但人們通常印象中王派的瀟灑飄逸,用在陳達煒身上顯然并不合適。“這次我在劇中的唱段,沒有一段是瀟灑的。”朱儉說。為體現一個革命者肩負特殊使命時的沉穩堅定,朱儉有意融入穩重堅實的解派元素。這些曲調和流派元素的運用,并非客串模仿和炫技,乃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朱儉相信,汝金山是同樣希望通過他的舞臺實踐,豐富和拓展滬劇的男聲唱腔旋律。
王麗君:演一對雙胞胎姐妹
與朱儉不同,優秀青年演員王麗君自出道以來,一直走溫柔典雅的戲路,很少涉獵紅色題材、革命者形象,剛開始,她一度擔心自己的表演激情不足,難以體現革命者的氣質精神。在《一號機密》中,王麗君一人分飾兩角,飾演的是韓慧芳和韓慧苓這對雙胞胎姐妹,劇中還有慧苓假扮老婆婆與組織接頭的情節。在兩個角色、三種截然不同的狀態之間迅速切換,如此之大的表現空間對演員來說無疑是過癮的,可壓力也不小。
王麗君劇中的第一次亮相,是韓慧芳戴著鐐銬、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走向刑場。排練時,王麗君握著鐵鏈一上場,幾步路走得讓人搖頭。“既不好看也不真實,還把自己弄得腿抽筋。”僅僅這一段戲,就排了好幾天,大家陪著一遍遍地磨,一空下來她就反復摸索、努力接近,終于啃下了這塊骨頭。
劇中筆墨更多的是陳達煒的妻妹慧苓。相比姐姐的沉穩老練,妹妹更青春活潑,外向張揚一些,這與王麗君本人的個性相去甚遠,無疑是巨大挑戰。王麗君花了更多的精力去塑造韓慧苓的形象:她從出場時的熱情沖動到結尾逐步成熟理智,體現著革命者的成長過程;與此同時,她對姐夫陳達煒的看法產生變化,從深感被冒犯,到質疑、不解,再到欽佩敬慕、暗生情愫……展現這一過程,王麗君發揮了自身細膩溫柔的長處,同時又不失青春活力。
在故事的開頭,陳達煒完全是引領者、主導者,而到了化妝外出接頭,韓慧苓已完成了熱血青年的蛻變,在陳達煒病體難支、任務陷入絕境時,韓慧苓主動請纓去完成最危險的任務。這一場中,王麗君拋棄美麗的扮相,以老婆婆的造型示人,連身姿、體態、聲音、動作都相應地陡增幾十歲年齡。作為楊派弟子,她還將一段滬劇老旦常用的“剛腔”唱得鏗鏘頓挫,令人驚喜,每次演出都能收獲滿場的掌聲。一度懷疑自己能否拿下的這段戲,現在成了讓她最喜歡、最如魚得水的享受。
處處皆是家國情
滬劇多的是談情說愛,《一號機密》不是感情戲,有嚴肅崇高的命題。但在朱儉看來,每場都有情。好就好在,并不是“為抒情而抒情”,情是從一兩句話、一兩個動作里若有若無間透出來的。比如,陳達煒從趙強處接受任務,一聲咳嗽,妻子慧芳在身旁拍著他脊背時的關切眼光;是確認他并無礙后轉身為自己也替丈夫表態:請轉告組織,放心吧!是慧苓一邊按摩陳達煒的手指,一邊心痛地:“夜夜謄抄,骨骼已經腫脹變形了!”到結尾陳達煒握著手榴彈守在中央文庫旁邊,等韓慧苓歸來,這看似靜靜的等待,更是始終在一種涌動的情感中。
雖然處處是情,對情感的釋放卻非常克制。陳達煒幾乎整出戲都在壓抑著自己,與妻子無法話別,是因為執行任務、掩護身份、隱蔽潛伏;與妻妹的情則更復雜一些,從無到有,實有若無。兩人相處三年,卻沒有一次直接、明確的情感交流;一句玩笑沖口而出,眼看窗紙快要點破時,也在你推我擋、你進我退;直到生死關頭,男女主人公在不同時空雙唱賦子板,陳達煒對慧苓深藏的情感才有了傾瀉而出的機會,而此時,也已經臨近他生命的終點。
小情小愛,始終與家國情懷密不可分。《一號機密》最感人的是什么?在真實歷史發生的時代,這些“中央文庫”的守護者們,明知道自己很可能見不到太陽真正升起的時候,可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堅持。陳達煒的生命也許短暫,支撐他們的是信念與夢想,是“亙古千萬代”的期許。最后一句唱詞“默默守護我是其中一員”,情懷之高尚,無論作為演員還是劇本的讀者,朱儉都為之深深感動。哪怕排練前事先想好“今天就不哭了吧”,每到此處,他還是有些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
演戲二十年,朱儉已經無法滿足于唱得好聽、賦子板完成得漂亮就收獲觀眾的掌聲和叫好。演這出戲,他反而不希望觀眾鼓掌。在舞臺上能夠感受到觀眾屏息凝神的安靜,他認為這是一種成功。每一次,當“女兒”小紅喊出“爸爸,太陽出來啦!”在全場觀眾情不自禁爆發出的掌聲中,臺上的朱儉和戲里的陳達煒一起流下熱淚。“觀眾是被帶進戲里,跟我一起在呼吸。這種感覺就對了。” (攝影/祖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