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王晶晶

2019年7月,鄭巖和女兒鄭琹語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這些日子,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的關注度持續不減,鄭巖專門把馬伯庸的原著小說找來讀,“研究歷史的人,要對當下有足夠的敏感。我感興趣的是,在流行文化中,人們怎么敘述歷史”。讀書時,他懷揣著兩種情感:一是好奇——作者究竟把盛唐長安描畫成什么樣子;一是懷舊——他和長安城曾有過一段“親密邂逅”。
那是2000年春,鄭巖在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考古系讀博士的第二年,正趕上考古研究所安家瑤先生主持西安唐大明宮太液池的試掘,他加入到考古隊中。當時,考古隊就住在麟德殿遺址東側的平房內。晚上累了,鄭巖就會打開門,走二十來米,登上麟德殿的臺基,在巨大的柱礎間散步。麟德殿是大明宮的國宴廳,武則天就曾在此招待過日本遣唐使粟田真人。有時走著走著,鄭巖就會想,武則天坐在哪里,粟田真人坐在哪里。
印象最深的是,在發掘即將結束的時候,鄭巖負責的探溝內發現了數排小柱洞,有高有低,排列錯落有致,后來第二次發掘時被證明是太液池北岸環廊的遺跡。“當年唐玄宗與楊貴妃可能曾在此漫步,我似乎一轉身,就可以遇到他們。”憶及往事,鄭巖似乎又回到當年,獨自徜徉于月光下,“常常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受”。
作為一位穿行于美術史和考古學之間的學者,鄭巖參與過為數不多的幾次田野發掘。更多的時候,他要么站在講臺上,分析文物的曲線、形狀、邊邊角角,講解它的來歷和故事;要么埋首于書桌前,閱讀、思考和寫作。他最新完成的著作是和女兒合作的一本“小書”——《年方六千:文物的故事》(下文簡稱《年方六千》),他寫女兒繪,將人面魚紋彩陶盆、司母戊鼎、長信宮燈、陶擊鼓說唱俑……那些五六千年間的國寶文物一一復活。
《年方六千》的寫作純屬偶然。2017年初冬的一天,在出版業工作過多年的老友王志鈞來訪,知曉她需要圖文書,鄭巖便將自己多余的一本《大圣遺音——中國古代最美的藝術品》送給她。這本書出版于2006年,由他和揚之水、孟暉三人合著,主要介紹自新石器時代至元明清時期的藝術珍品。書中文字簡明生動,不同于以往考古報告“病歷式”風格,廣受好評。

鄭巖和女兒共同創作的新書《年方六千:文物的故事》。
拿到書的第二天,王志鈞就給鄭巖打電話,建議他出一本新書。“和《大圣遺音》一樣講文物,我來寫文字,琹(音同琴)語配圖。”鄭巖回憶說。琹語是他的女兒,當時正在中央美院學藝術設計,業余愛好是畫插畫,曾經為《劉心武爺爺講紅樓夢》畫過200余幅插畫。

女兒鄭琹語用水彩和彩色鉛筆描畫出文物本來的樣子。
父女倆一商議,“覺得可行,而且很有意義”,便行動起來。寒暑假期間,鄭巖上午讀書、查資料,下午為文物寫“說明書”,每條短的一百來字,長則四五百字,但字斟句酌。寫好一條,他就在朋友圈里發表出來,引來很多學者討論。對此,鄭巖也感到意外。
作為執筆人,鄭巖知道這些看似淺白的文字有多么不好寫。封面上的“木身錦衣群仕女俑”,出土自唐高昌國左衛大將軍張雄夫婦之墓。1973年發掘時,考古學家發現女俑的雙臂間有兩股紙捻,紙捻上殘存有墨書的文字。為了搞清楚上面寫的是什么,鄭巖去查資料,問專家,但沒有明確的結論,最后只查到這個女俑是張雄兒子在長安買的。最終他只能寫道:每一個字,都與1300年前的長安緊緊相連。
鄭巖將《年方六千》定位為“一次私人化的寫作”,文字更為自由,充滿想象力,突出個人感受,“盡力去打撈文物最溫暖、詩意、最柔軟的那一部分”。

2001年,鄭巖考察山東臨朐北齊崔芬墓壁畫。
他寫陶吉鼓說唱俑,話語格外調皮:“精彩的瞬間,被一位敏感的工匠用眼睛掃描,用泥土3D打印。”寫彩繪陶小憩女童駱駝,又化身為彩陶匠師,連連抱怨:“為何總讓我一一塑造出那些往來于戈壁上的波斯人、突厥人、回鶻人、吐火羅人、粟特人和黑皮膚的昆侖奴?為什么總讓我把一整個樂隊放在一匹駱駝上,還要加上一位舞者?”寫黑陶高柄杯,想象著尊貴的主祭人舉“輕”若“重”,“莊重地拿起陶杯,輕輕搖動,再慢慢放下”……
根據這些文字和文物,女兒鄭琹語用水彩和彩色鉛筆,在水彩紙上描畫出文物本來的樣子。畫畫時,她經常擔心偏離原來的顏色,但父親總提醒她“可以畫得顏色鮮亮一點”,“ 除了小朋友會比較喜歡之外,也是想說,我們可以把時間的塵埃拂去,讓它們再次新鮮起來”。
嚴謹的查證,生動、活潑的語言,豐富的想象力,再加上畫筆描摹出的文物的內在氣韻,一件件文物活了起來。“幾十件標本,呈現的音調或淺吟舒緩,或高亢宏偉,組合成一首古物的交響詩。”鄭巖的老師、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院研究員楊泓評價說。
鄭巖最早的文物啟蒙源自父親。父親曾就讀山東藝專美術系,后來在縣文化館工作,經常會借一些書帶回家讀,其中就有《文物》之類雜志。在鄭巖還只有七八歲時,父親就給他講殷墟,“字刻在骨頭上,有權的人殺掉大批奴隸去殉葬。我聽著不免心驚肉跳”。
父親偶爾還在工會技校給繪畫愛好者上課,鄭巖是父親的跟屁蟲,每節課都聽,慢慢愛上了畫畫。高考時,父親卻不讓他繼續學畫畫。他打聽到中央美術學院有美術史系,就打定主意去那里。等到報名時,卻找不到中央美院的招生簡章,陰差陽錯報了山東大學考古專業,這才學了考古。
幸運的是,當時山東大學考古教研室主任劉敦愿先生正是中國美術考古拓荒者,他學油畫出身,抗戰時期就讀于杭州國立藝專,學校遷往重慶后,他到中央大學旁聽蒙文通先生、丁山先生的課,開始研究歷史學。丁山先生是著名的古文字學家與古史家,劉敦愿登門拜訪,自此步入到考古學的殿堂。后經兩位先生舉薦,劉敦愿到山東大學歷史系任教,1972年創建考古系。
鄭巖第一次見到劉敦愿是在大二時,他帶了一本自己畫的速寫。劉老師看到很高興:“哎呀,我多少年就盼望有一個學考古的學生喜歡畫畫,你終于來了。”然后一邊看速寫本,一邊用鉛筆在上面畫圈,“好的畫一個圈,更好的畫兩個圈,最好的畫三個圈”。之后,他便成了劉老師家里的常客,聊天、抄稿子、畫畫,還跟著老師讀《左傳》《史記》《藝術的起源》等。
1988年,鄭巖從山東大學畢業,分到山東省博物館工作。當時博物館工資勉強能發下來,但根本沒有資金做展覽,門庭冷落。“我到博物館報到的第二天,就開始在展廳里打掃衛生,也做過講解,有展覽做的時候,我還去畫過街頭的大廣告牌。”鄭巖回憶說。那時館里學術氣氛淡弱,他就繼續跟著劉敦愿讀書,寫札記。
“劉先生很難說是一個‘正宗的考古學家。即使在80年代,他也是比較邊緣的。那時大家都在研究區系類型、文化分期、中國文明起源之類,他卻在做個人化的研究,比如研究青銅紋樣。”鄭巖說,劉老師所關注的是一個個具體之器、微小之物,實際上就是美術考古。受老師的影響,他也漸漸將興趣轉移到這上面來。
在博物館工作時,偶爾也會有田野考察。1993到1995年間,為了維修保護,山東考古界對古代建筑和佛教遺跡進行調查,鄭巖參與其中。印象最深的是調查位于山東歷城柳埠的神通寺,鄭巖和劉敦愿的長子劉善沂到那里為一個唐代的塔——龍虎塔做測繪圖。上世紀30年代,梁思成、林徽因也曾在那里考察過。
當時正值冬天,大雪封山,兩人就住在當地老鄉家里。因為是山的背面,只在下午兩點有一點光線照進來,室內沒有爐子,最高溫度是兩度,“每天打破臉盆里的冰洗臉”。當地文物部門特地花20元錢,請老鄉搭了一個腳手架,兩人就爬上去細細地看,一點一點地測,一共畫了30多張圖紙。后來,據此編著出書《山東佛教史跡——神通寺、龍虎塔與小龍虎塔》。
如果說與劉敦愿的相遇,使鄭巖對美術考古充滿向往;那么與美術史學者巫鴻的相遇,則使得鄭巖真正轉向美術史研究。巫鴻是近年來研究中國美術史的代表人物,他的著作《武梁祠:中國古代畫像藝術的思想性》被認為是“重構了美術史”。
1994年,哈佛大學藝術史博士生汪悅進到山東考察,結識了鄭巖。兩年后,在他的幫助下,鄭巖到芝加哥大學訪學,當時巫鴻正在此任中國藝術史講座教授。一到芝大,行李還沒打開,臉也沒洗,鄭巖就偷偷從后門溜進巫鴻的課堂,聽他講課。
在芝大的5個多月,鄭巖一邊聽巫鴻的課,一邊找來他的文章研讀。“他講的課都是考古學材料,但是他是從美術史的角度去看這些考古材料。”鄭巖說,巫鴻將文物當做美術作品來細讀,而此前,上一輩中國古代美術史研究者基本上只是將畫像磚石、壁畫看作繪畫史的史料,講述單一故事、線性故事。
回國后,鄭巖開始組織一些年輕的學者,系統翻譯巫鴻的文章和專著。這些年來,在巫鴻的影響下,他開始重新回望過去所熟悉的文物:他研究西漢霍去病墓上的石刻,分析它為何深沉雄大、氣勢磅礴;他研究北周康業墓石棺床畫像,尋找畫像與墓主之間可能的關系;在家鄉山東安丘,他以一座清代石坊“庵上坊”為考察對象,分析它的建筑式樣和裝飾題材,進而揭示清代流行起來的建筑樣式“貞節牌坊”的隱匿意義……
《環球人物》:最打動您的一件文物是什么?
鄭巖:跟我感情比較深的是山東日照東海峪出土的黑陶高柄杯。有一次,我帶著一批文物在臺灣展出,其中就有那只大汶口文化黑陶高柄杯。展覽結束后,我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裝這件薄如蛋殼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塞上包著細棉的絲綢小軟墊,小盒子套進大盒子,大盒子以外加上各種填充料,裝箱后外面再墊上軟質的材料。為了躲避中山高速公路上的車流,我們天還沒亮便從臺中出發。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路不斷提醒司機先生慢一些、再慢一些。親眼看著裝載著文物的集裝箱進入基隆港的碼頭,我才惴惴不安地離開。一直到那件寶貝安然無恙地回到館里,我的心才放下。那些日子,我的感覺,大概就像一位母親將未滿月的嬰兒交給了別人代管。

1988年,鄭巖和劉敦愿先生合影,先生是他在山東大學讀書時的老師。
《環球人物》:現在大家都愛逛博物館、愛看文物,在您看來,我們看文物的時候應該看些什么?
鄭巖:過去,文物多是個人的收藏,文人的,皇帝的,都是如此。所謂藏品,是密不示人的,最多是小圈子的人看一看。到近代有了轉變,紫禁城變成了故宮博物院,大家都可以進去看,建筑、器物、書畫變成全民共有的財富,大家都認識到這是所謂的“國寶”。
大家愛文物,看它們是民族記憶的體現,這很好。但今天我們強調一件文物的價值時,往往說得特別高大上,一級文物、國寶級、唯一的,等等,這樣它們又離我們個人遠了一點。我們用什么樣的方式讓自己跟文物關聯,這是要考慮的問題。考古學在研究這些文物的時候,關心的也是大敘事,跟國家、文化相關,而缺少小敘事,比較少去談文物跟一個人、一個事件的關聯。如何看到每件文物背后的個體生命?我的理解是,首先要看到文物作為一個個體的價值。
《環球人物》:那該如何將文物和個人關聯起來?
鄭巖:文物是物質性的,它和史書記載不一樣,后者是記錄和追憶過去。文物實實在在擺在我們面前,從遙遠的古代流傳至今,有的殘破了,有的褪了色,有的生了銹,它使我們了解過去,看到時間的存在——也就是時間流過的痕跡。另外,它在當下可以激發新的東西,比如有人穿漢服,可能來自于影視劇,再往回追,可能就追到當年的文物身上,追到一個富有想象力的活生生的工匠身上。所以,它影響到我們現在的生活。詩比歷史更真實,藝術離人心更近,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鄭巖學者,1966年生于山東安丘。現任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漢唐美術史與考古學,著作有《魏晉南北朝壁畫墓研究》《從考古學到美術史》《逝者的面具》《看見美好:文物與人物》等,近日出版新書《年方六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