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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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虛歲十二那一年麥收,第一次正式參加農業勞動,那個勞動就是割麥子。那個時候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學生寫作文都有一定的格式,像“記一次勞動”這樣的題目,開頭肯定要來一段景色描寫,描寫的景色也肯定是“一望無際的金黃的麥浪在微風中搖曳”。我記得我站在那個地頭上,那會兒有沒有刮風,麥浪搖曳不搖曳,我可是半點都沒有看見;至于麥浪美不美,我更沒有感覺——因為,在那個時刻,站在地頭上的我,望著那一眼看不到頭也看不見邊的麥子,心里大大地悲嘆:這到什么時候才能割完呀?!因為愁發得深切,美就不能進入我的視野,更不能達到我心里——所以半月以后所寫的作文里,“一望無際的金黃的麥浪在微風中搖曳”就沒有在開頭出現,中間和結尾當然就更不會出現了。可以說,我在寫作之初就尊重了內心的真實,這一點到今天都沒有改變。
割麥子的過程真是一個痛苦的過程。那種累產生的結果就是腰酸腿痛。腰酸腿痛,我們人人都會說。但是要寫成文章,搞文學創作,你要光說腰酸腿痛,那就不行了。要生動描寫就得具體到位。十二虛歲的我,彎腰割麥之時,對腰酸腿痛的感受,可以說是獨特的,也是富有個性化的。表述如下:人用鐮刀割麥子,如果腰不彎下,這種活就沒法干;腰就得彎,必須彎。彎著腰割呀割呀,每一鐮都需要你出力用力,工夫不大,你就感到腰酸了!假如你想減輕腰部的酸痛,那么你就得把腰直起來——但是我告訴你:為了你能繼續把麥子割下去,最好別把你的腰直起來!因為你只要站起一小會兒,再想彎腰,幾乎都不可能了——除非付出肉體和心理上的巨大努力,你的腰是彎不下去了。盡管只有十二歲的我,為了割掉我的母親給我承包下來的六壟麥子,身體和心理上的兩種代價都付出了。那個時候用小學四年級的文筆把自己的這種感受說清楚,肯定不如現在這么精彩,但是我確實是有那種感受。腰酸的感覺說了,還沒有說腿痛。就感覺而言,整個大腿,尤其是后邊,好像被粗杠壓著,更準確一點,應該是每條大腿根子那兒各被摞上了一個砘子,那么沉重。這就是我對腿痛的感受。
作為寫作者,素材肯定是在生活中積累起來的,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生活之中,為什么不是所有的人都積累素材進而都能從事文學創作呢?我認為還有一個通道必須要經過,這個通道就是感受和體驗。通過感受和體驗這個橋梁,素材就能進入到你的生命之中!十二歲,我第一次參加的這場勞動,就讓我通過感受和體驗,對腰酸腿痛,有了我個人化的表達。文學藝術所需要的獨特性,文學藝術所需要的那種個性化的表達,就得通過你自己的體驗,通過你自己的感受,不經過這個途徑去獲得,人云亦云的東西,在藝術中站立不住。
那一次割麥子還出現了這樣的事兒:麥子在收割之前已經點上棒子粒了,到割麥子的時候,玉米苗鉆出地皮半拃高。割麥子的過程不光是累,你還得注意到棒子苗的安全問題。所以適應的難度就相當大。我在這種痛苦的適應過程中,一不小心,就把一棵苗給削了,幾乎要斷,還沒有斷,連著那么一星半點。我的母親看見了,一邊大呼“唉喲”,一邊給受傷的玉米苗培土保護,嘴里說著毀了青苗如何如何的話語,然后就命令我褪下褲子,撒一泡尿澆在那棒子苗上給它施肥。
這些就是出現在我第一次正式參加田間勞動的細節。這個看得見的細節還遮掩著看不見的心理活動。作為莊稼人,我的母親固然心疼青苗,這無可否認,但憑著母子之間的血肉關系,從她的緊張和驚慌里面,我也本能地讀出了一種恐懼:對隊長、社員們和當時的那種政治氛圍的恐懼!我能讀出這種恐懼,遺憾的是在其后的作文里,我還寫不出這種恐懼,因為虛歲十二的我,還沒有能力達到這個深度。我這篇讓我在學校出名的作文之所以被認可,大概是因為內中表現的莊稼人對莊稼苗的情感。
麥子終于割完了。回到家里,天也黑了,我用涼水一沖,去坑上躺下了。
母親到廚房去做飯,那個時候沒有電——沒有電的意思就是電燈沒有亮過。母親做飯,做的飯是拌疙瘩。我想咱很多地方都吃拌疙瘩吧。只是那頓拌疙瘩也不熗鍋,也不炒菜,就是白水拌的疾癟。吃拌疙瘩可以沒有干糧。白水拌疙瘩,要提味就得擱鹽。疙癟在鍋里熟了,我娘就在黑燈瞎火的廚房里喊我“抓鹽”。躺在另一個房間里炕上的我此時也在黑燈瞎火之中,記得鹽就在我躺著休息的那個屋里的一個水泥缸蓋上的簸箕里。我口重,既然叫我抓鹽,我就近水樓臺先得月,為了照顧自己的口味,我就可勁地抓了一把。出此屋,進廚房,在黑暗中往大灶的鍋里面一撒。一會兒全家就開始吃飯,都挺累,又沒有干糧,誰都撈稠的。但是非常遺憾,疙癟不能吃!牙磣!得找牙滲的原因。原因找了一圈,我娘最后問我:“你從哪兒抓的鹽?”我答:“甕蓋兒上的簸箕里。”??? “唉呀,我的二爺爺!”我在家里排行第二,我上面有哥哥,農村里上幾輩的婦道,她要是悲傷氣憤過頭了,就用顛倒輩分來表達她的感受,而且這種表達方式產生的效果往往都很有力量。“哎呀,我的二爺爺,那是沙子!”我母親說“沙子”的時候,兩手本來是要去拍大腿,結果卻拍在了低桌的碗上,差點把她自己的那碗疙癟拍翻。
我家是在藁城以南,那里沒有河流,也就缺少沙子,過年炒花生啊什么的,不是得用沙子嗎?因為缺少沙子,有一點沙子就得保存起來。我的記憶沒有錯,那簸箕里面的確盛過鹽,不過那是幾天之前,剛買回來,就放在甕蓋兒上的簸箕里,后來,我娘把鹽放進罐子,簸箕里面就盛了沙子,位置仍然在甕蓋兒上。現在分析,有兩個原因值得注意:第一,因為粗心,竟然忽略了沙子粒和大鹽顆的區別;第二,就是我的手,因為割了半天麥子,具體地說,就是因為手握鐮刀出力半日,到了抓鹽的時候,感覺就不靈敏了,感覺就遲鈍了,以至抓了沙子把它當成鹽,就……就是這樣。
這就是我第一次參加的田間勞動。
麥假放了半個月,開學了,老師說:“你們的皮曬黑了,你們的心練紅了,都干活了,就割麥子寫成作文吧。”那個時候的學生幾乎都怕作文,一個是不知道寫什么;有了可寫的,他又不知道怎么寫,仍舊是發愁發怵。我就把我對腰酸腿痛的感受,還有把棒子苗砍了的情況,更有那我把鹽抓錯的事兒,照著我小學四年級的寫作水平,粗粗拉拉地寫了下來。那篇作文令我的老師如獲至寶,給他提振了精神,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打了雞血。
他當場就在我們班上念了。念過之后好像覺得還不過癮,就帶著我出了教室,來到其他三個班。我們那個年級一共四個班。其他三個班,人家有的老師正在講政治,有的老師正在教算術——那個時候的數學不叫數學叫算術。啊,我的老師也不管別的老師正在講什么,他叫人家停下來,站到一邊,讓我往講臺上一站,就念我這個作文——當天我就在全校出名了!以后,上學放學的路上,有村人看見我,他們提著我爹的名號,如此念叨:這就是誰誰家的二小子,這家伙會寫!
這篇作文就在我心里種下了一個夢,它讓我較早地發現了自己身上的長處。1980年高考報志愿,從北京大學一直到石家莊地區師范專科學校,我沒有報別的,一溜中文系。從第一次割麥到1980年,大概有十年之久,我之所以對漢語言文學如此熱衷,還是因為這篇作文點燃了我對文學的夢想。在此我想提出一個老得掉牙的問題:什么叫作家?作家肯定是會寫能寫,不會寫不能寫就成不了作家。但是照我的理解,這個概念還得延伸。概念一經延伸,作家的獨特性也就出來了——不光是會寫,無論是對生活的觀察和把握,還是對情感的體驗和感受,作家既能與眾生共鳴,又能超越庸常和凡俗,再加上他的會寫,才能道人之未道。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干文學的活,我不僅是用身體在干,更主要的是用心在干。它的根基,有可能就是我虛歲十二時第一次割麥子給打下的——沒有感受,寧可不寫。
要積累素材,感覺和體驗恐怕是必須的、無法繞開的通道。有些事情之所以發生,恐怕是出于上天的恩賜,躲都躲不過,必須接納。
1937年重陽節,日本人在離我老家十五里地的梅花鎮制造了華北地區規模最大的“九九慘案”。梅花鎮一共2500口人,叫他們給殺死了1547口,有46個家庭被殺絕了。我母親的姑姑婆家就是那個地方的,我的那個老姑姑也是逃脫了這個慘案的幸存者之一。她家死了三口人:公公和兩個小叔子!死的都是男的,但是我的老姑姑跟她婆婆,兩個小腳女人,不知怎么,竟然在混亂之中逃出了梅花鎮,向著東北方向,我老姑姑的娘家奔逃。日本人在她們后邊咣咣地打槍。被風刮倒的谷捆子在田地里骨碌,就是我老姑姑對她的婆婆中槍倒地的感覺。
像被風刮倒的谷捆子,婆婆一骨碌就滾進了道旁的淺溝里。兒媳婦以為她只是摔倒了,未曾往中槍那事上考慮,老姑姑就往起撖她婆婆,哪知婆婆開始倒氣了。倒氣的婆婆一口接不上一口地說:“我不沾了,你逃活命吧!”僅僅就說了那么一言半語。
活脫脫的一條命,就在自己的身邊,就讓自己眼看著,說沒就沒了;對身邊的活人而言,那是何等的刺激!我老姑姑臉上又抹了鍋底黑,所有的頭發大概在那時也都直立起來,她就一路直嗓高呼“逃活命”,逃往她的娘家。
人發出的聲音是有韻律的,正因為有了韻律,才有音調之說。而“直嗓”,往往都出現在巨大的恐懼和強烈的刺激之下,聲音此時就沒有韻律了,也不是音調了,那聲音的效果比機器還要惡劣——據我分析,這就是直嗓!
“逃——活——命!”像一個炸窩雞的老姑姑直嗓高呼,跑了十二里地,到了她娘家門口,也就是我嫂爺的門口。本能上她知道是到了娘家門口,但是在理智上她認不得娘家的門了。她就打聽,指著我姥爺、她哥哥的名字,問誰誰誰家在哪兒住。因為槍炮聲響了一夜,相距十二里的這個村的人們早都知道梅花鎮出了事兒,仨一伙倆一群正在議論的人們認出了她,驚嘆:這不是誰誰呀?妮崽,怎么成了這個樣了?!
我的老姑姑不僅成了這個樣子,她還把魂兒給丟了。因為在其后的好幾天里,一到某個時間,她的母親,我的老姥娘,就上到房頂,沖著西南的方向,給她“喊魂”!
不錯,作家寫作需要虛構。但是,讓您說:上述這段原汁原味的真事兒,還有必要畫蛇添足地再去虛構嗎?
梅花鎮的人死了一半多,剩下的那不到一半的人,精神狀態也比我老姑姑好不到哪里,所以他們就無力埋葬死人,四圍各村的親戚就前去幫忙。我姥爺和我姥爺的弟弟兩個人就去幫忙,埋殯我老姑姑家的死人。
您以為埋殯——就是把死人裝進棺材,再把棺材埋進墳墓那么簡單嗎?非也。他們要做的工作首先是尋找尸體——除了我老姑姑的公公,大清早,老頭提著褲子剛從茅廁出來,走到梯子底下,褲腰帶還沒緊好,就被一把東洋刺刀扎了個前后貫通。兩個小叔子都不知道命喪何處!所以,首先得找到這三具尸體。
梅花鎮的大街小巷里,尸體隨處可見。我的兩個姥爺是這樣尋找尸體的:我姥爺左手提一個筲,不是桶,而是筲,用鐵圈把竹板箍起來的木桶;右手拿個破笤帚疙瘩。在街上,遇到的尸體如果迎面朝天,一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不是就不用管了。如果尸體臉朝下,我那個小姥爺就是我姥爺他弟弟,他的分工就是把尸體翻過身來。翻過身來也不一定就認得出來,因為那血哩呼啦,沾了土,又干了,糊在臉上,就不易分辨。這個時候,我姥爺就拿那個破笤帚到水桶里蘸一蘸,然后在死人的臉上掃幾下,以此辨認。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場面啊?到今天,我們所拍的電影和電視劇里,都沒有出現過其真實達到如此程度的鏡頭!我們的抗戰文學作品里,也沒有出現過如此真實的細節!因為這場面和細節過于真實,我姥爺干了這個事之后,回到家里他就得了抑郁癥。那個時候在民間可能還沒有抑郁癥這個名稱,抑郁癥在我姥爺身上的感覺是:他找不到活著的感覺了!他不知道人為什么還要活在世上了!
這就是屠殺給人在最深處制造的創傷。我有幸把《九九慘案追憶》寫好,就得益于上天賜給我的這諸多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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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作家里面,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魯迅。記得1985年春天,我工作還不到一年,領見習期的工貧,我寫的一篇豆腐塊文章被印成了鉛字,得到稿費捌元,內容就是我對《社戲》里面一個細節的賞析。在那所國家重點中學的辦公室里,當那個綠單子從干事的手中遞給我的時候,有這樣的聲音相伴相隨:“啊,不用多,一個月有這么兩張單子,你的日子就可以了!”的確,那個時候我的工資是四十三塊五。
那是我第一次發表文章,寫的就是關于魯迅的創作。我對魯迅感興趣,魯迅對我有影響。我們知道他的家在浙江紹興,一開始是個高門大戶,他的爺爺是朝廷里面的一個考官,比照現在,那就是供職于教育部。既然是教育部的官員,門庭若市的光景之于周家,大概也不新鮮。魯迅的爺爺周介甫卻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在考場上營私舞弊!因為這個,朝廷就把他們家給抄了。家是抄了,但是還給他們保留了小康生活的水平。魯迅的爺爺進了監獄,魯迅的母親老擔心哪一天朝廷再一翻臉,覺得抓得不夠,來個第二回,就不讓魯迅他們哥兒三個在紹興城里住,經常把孩子們放在她娘家。魯迅幸福的時光不多,但那不多的時光卻是在鄉下的姥姥家度過的。姥姥家的村叫平橋村,那是江南的一個水鄉。平橋村的自然風光,平橋村的村童所具有的天性自然,一同種在了魯迅的心田里。當《吶喊》釋放了魯迅心中的塊壘之后,那趨于平和的田野里,就長出了《社戲》這株仁愛的美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