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著的（詩十一首）

谷禾

云南和尚

每一次去云南，我都遇見

更多的和尚。相比別處的和尚

他們年輕，干凈，穿一件輕清爽的紫色僧袍

一雙跟腳的芒鞋，目光清澈，神情恬淡

被深林藏起的寺廟，晨鐘暮鼓，木魚聲聲

他們在一座座山峰之間穿梭，從白云上

取回泉水，背回野花和老茶，有時也帶來

粗糙而羞赧的女子。他們教她認字

泡茶，讀經，禮佛。樹葉和陽光

偶爾落上他的光頭，輕得像菩薩的一聲長嘆

少女致放蜂人

工蜂們銜著花的蜜汁

從花田深處回來

天近黃昏，木質的蜂箱還不曾敞開

放蜂人哦，你去了哪里？

你的車子停在蜂箱的包圍里

難道你睡去了，或陷入了另一片花海？

不要走遠。我反復對你說

不要離開你的蜂群

不要關嚴了它的釀蜜的作坊

也別離開太久。我對你說

不要離開你的蜂箱

不要愛上另外的蜂群。峰巒轉暗了

油菜花叢里還有迷路的工蜂沒有回家

天色要黑下去了

工蜂的透明翅尖在黃昏里也有蜜汁閃光

追趕花期的養蜂人，我愿做你的小妻子

或者做一只晚歸的工蜂也不錯

附上你的衣衫和頭發，隨你打開所有蜂箱

地鐵里

傍晚時分，地鐵里擁擠的人群

坐或站，閉目睡去，低頭刷手機

拖著笨重旅行箱的中年，疲憊的老人和孩子

污濁的空氣里，美德還在崩潰

而我早已寬恕了他們，像受難的

耶穌從十字架上寬恕鐵匠、繩索、圍觀者

更多模糊的臉孔，不斷沉入地底

恍惚中，反復坐錯了方向

他們如此掙扎，也更早地寬恕了世界

鮮花寧靜

鮮花開在那里。鮮花

寧靜

鮮花開在草原，河谷。鮮花

開在山坡

鮮花開在孩子和羔羊的眼睛里。鮮花

——開在墓地

風吹……風不吹。鮮花，如此寧靜

大地緲遠。天空無限

活著與死去的人，一次次從芳香中走過

星星點燈

光芒也照亮落雪的北方長夜

一個懷揣經書的

拾荒老人，在睡夢中露出了天使的笑容

小

吹透我的風，也吹過午后的草坡

陽光抱緊了枯草，枯草還在猛搖

動作各不一樣，也不重復前一動作

草色一點點沉溺，風在陽光里飄

扯著灰頭巾去遠的運河

像一片逆風翻飛的葉子，越飛越小……

朝露

哭吧，在黑夜的眼睛里打轉

哭吧，把最后的清澈流在葉子上

哭吧，太陽從井底升起來

哭吧，布谷鳥忽閃著看不見的翅膀

……哭聲如朝露，去日苦多

踩著朝露離去的人，再也沒有回來

每一天都雷同于另一天

每一天都雷同于另一天

我獨自走在路上

更多個我，在與這一個我背道而馳

每一天都是庸碌的。虛無的。不可言說的

太陽下的陸地和海洋

……玫魂之島。我賦予它：記憶。揉搓。遺忘

風繼續從四面八方吹來

道路彎過頭頂，我的倒影釘牢在塵埃的蒼穹

黑暗中醒著的

火車在暗夜疾馳

跋山涉水，城市與村莊，燈火漸稀

恍惚都已睡去

我想起黑暗中醒著的

星垂平野，風吹花香，枯樹彈起新枝

……你醒著，世界就不睡去

輕微的地震無法確證

北風，比白天更大

夜色里，有人埋頭趕路

有人向馬路上扔石頭

另一人撿起來，小心地抱著，像抱一件珍寶

坐在沙發上的人，望著窗外

的一切，突然感覺身下的沙發在搖晃

對面的冰箱

和飯桌在搖晃。房頂，墻壁在搖晃

杯子里的漣漪在搖晃

……哦。地震了

輕微的，還不足以奪命

——輕微的。無法確證的

如同隱秘的慢性病

漫長的死亡，也是無法確證的活著

風吹

風繼續吹。原野上勞作的人

從彎腰中起身，還不到正午

他已與稻谷和稗草，融為一體

風把他吹歪了，把開花的少女

吹成婦人，把雞毛吹上天

把一滴咸淚，吹向無垠的蔚藍

風繼續吹。風吹天邊云朵

神的衣袂飄飛。風吹大地的月光

月光里的菊花，蜷起花蕊

更多薄霜，留下時間的蹄痕

柳枝依依，伸向水中央

動蕩的波紋，像愛沉入淤泥的最后掙扎

風繼續吹。沙畫還沒有做完

風把沙子還給沙子

沙之書一頁頁掀開，但掀不動沙里的恒河

風吹正午的黑暗，黃昏提前降臨

風把古老的城市吹空

它終于停下來。像世界的唯一幸存者

等待著，一陣突然響起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