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航 劉思佳
經歷20世紀初期的發展,電影作為一種新的視聽娛樂媒介擁有了較大的社會影響力,其所具備的教育功能也開始為社會所矚目,美國電影研究會啟動“佩恩基金研究”項目、中國“教育電影協會”對教育電影的推崇等,都體現了社會對電影教育功能的認知。對早期電影教育功能觀念的梳理,有助于重返歷史現場,對電影史、電影與社會、電影與觀眾的認識都有一定意義。
《東方雜志》是以“昌明教育、開啟民智”為旨的商務印書館麾下“中國歷史上刊行時間最長的大型綜合性學術期刊”。[1]關于《東方雜志》的研究涉及政治、文學、科學、教育等許多方面,并且取得較為豐厚的研究成果,但對其中的電影領域、尤其是電影教育領域的研究還很少見。而實際上,《東方雜志》從1912年就開始涉及電影教育的探討,在20世紀二十、三十年代,《東方雜志》發表了大量與電影教育相關的文章,內容包括電影教育思想的譯介、電影教育觀念的演變,還涉及一些電影技術和電影藝術等方向的探索。其中,關于電影教育功能的討論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本文以《東方雜志》為主要考察對象,聚焦當時的社會智識階層如何認識電影的教育功能,希望從一個側面來了解中國早期電影教育觀念的流變。
一、《東方雜志》與電影教育功能觀念的考察
《東方雜志》對于電影教育的關心,包括它對電影教育功能觀念的討論,是與雜志的辦刊特色、編輯方針息息相關的。
《東方雜志》于1904年創刊,是商務印書館較為重要的刊物之一,也是20世紀上半葉影響最大、辦刊最長的綜合雜志,先后在上海、長沙、香港、重慶、等地出版,累計達44卷500多期,直到1948年停刊,累計出刊時間45年。期間雜志經歷過四次短暫的休刊,除了第一次是受辛亥革命爆發“交通阻礙”的影響之外,其余的三次,都是受日本發動侵華戰爭的影響。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它以“高度的嚴肅性、學術性和豐富的內容、精美的印刷,受到了社會的推崇”[2];并以“啟導國民,聯絡東亞”為宗旨,對于教育,科學,啟蒙國民等方面尤為注重。此外,它匯集和保存了20世紀前半葉的大量的文化信息和文化思想材料。是“雜志的雜志”,是反映它所在的那一時代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情況的“百科全書”。[3]
刊物早期的主編是徐珂和孟森。此后,相繼擔任過主編的有陳仲逸(杜亞泉)、錢智修、胡愈之、王云五、蘇智庼等。雜志受不同主編個人風格及時局影響,辦刊方針存在階段性的特征。雜志早期,徐珂以收集資料見長而孟森則以積極參與政治著稱,進入杜亞泉時期,他以國際視野反思動蕩的時代,強調中西調和的觀點,希望以雜志為國民提供思想啟蒙,并努力提升雜志整體的學術品格及文化品位。此后,在錢智修任主編期間,雜志的編輯方針則更傾向于實用主義,注重國家建設、社會發展,同時關注特定階層的民眾。胡愈之主要在科技與政治方向努力傳播新知,此外還論述和譯介了大量現代文學和文藝批評的相關論著。后期王云五擔任主編的時期,正值國家社會經歷巨大的動蕩,戰爭成了這一時期雜志關注的主要話題。最后在蘇智庼時期,雜志雖然仍然保留內容的多樣性,但在民族危機及混亂的時局之下,期刊更加關注時政性內容,而其所涵蓋的文化學術類的討論則日趨減少。
作為新興媒介并具備一定影響力和無限未來的電影,很快受到了這本以科學、教育見長的雜志的關注,并且將其與民眾教育、社會啟蒙聯系起來。《東方雜志》上關于電影教育的文章首發于1912年,主要集中于1912至1935年即中國電影初興與默片時期,大都是科學性與知識性并重的學術類文章,內容涉及電影教育功能化的探索、電影教育理論、電影教育批評、電影專業教育以及電影教育技術和設備的介紹等多個方面,但文章主要以教育功能的探討為主。主要包括(TY生譯《論影戲與文化之關系》、蔡元培《內外時報:教育部總長蔡元培對于新教育之意見》、羅羅(胡愈之)譯《活動影戲發達之將來》、Y《電影與教育》、宋介《電影與社會立法問題》、伯珩《電影與兒童》、靈影《中國電影教育的危機》,包時《教學上一種新工具》、龍程芙《社會問題:電影的社會化》等,這些文章大多出自蔡元培、胡愈之、龍程芙等高級知識分子之手,集中并持續地對電影的教育功能進行了討論。它們或討論電影的工具性特征,或討論電影與社會文化發展的關系,文章具有較高的學術性及知識性,對于研究早期中國電影教育事業具有較為重要的意義。在本文中,筆者將集中分析這些文章中對電影教育功能的探討,以期回到歷史現場,考察當時智識階層關于電影教育功能觀念的流變,從一個側面考察早期電影教育觀念的發展和變革。
二、《東方雜志》與電影教育工具論
自創刊之初起,教育問題一直是《東方雜志》熱衷討論的一個話題,也是其“啟導國民”的重要途徑。[4]在當時的時代社會語境下,學習西方先進的技術、思想成為了雜志編輯的主要立場和重要考量,因此電影這一新興技術所承載的工具功能很快得到了重視。但雜志最初對電影教育的功能性認知還未體系與成熟化,有關電影教育功能的觀點也處于初步探討階段,更多的停留在工具論的框架下。
例如1912年第九卷第3期的《論影戲與文化之關系》一文,主要探討了電影作為輔助教學方面工具所具備的優越性。
今更述及影戲之利用法,則有裨益于社會者并非一端,如學校教授自然科學及歷史地理心理等諸學科等;若以影戲利用之,則生徒易于記憶,智識便于注入,且可以應用于道德倫理上諸教科……其他如保存歷史上之材料方法,亦以影戲為最良,傳諸后代可為史學家參考之料。[5]
這篇文章中,作者清晰地肯定了電影用以輔助教學工具的作用,認為通過電影來學習相關知識,有利于學生對知識的記憶和積累。同時電影還可以用來保存歷史材料,有利于史學的研究。
此外,雜志強調電影具有知識具象化的作用。例如1919年第十六卷第4期羅羅(即胡愈之)翻譯的《活動影戲發達之將來》題旨鮮明地表達了電影教育工具論的觀點:
教育影片在尋常學校大學及專門學校中效用極為廣大,譬如對小學生論尼亞加拉大瀑布之清形,教員難具懸河之口,亦難使學生了解其意。若以活動影戲片開演之,則不及三分鐘學生即已心領神會矣。[6]
文章還談到,醫學的實驗解剖、生物學的蜻蜓交配、地理的山川河流等科學現象的教育教學,運用電影所獲得效果是筆墨所遠遠不能企及的。電影所具備的視聽特征使其能夠將知識更加直觀易懂地傳達給學生、提高教學的效率,未來可期。
從雜志的報道中可見,在這一時期,一些學校教育已經將電影滲透進日常生活的教學當中。有文章收集了電影作為教學工具運用在日常教學當中的實際案例。例如1920年第十七卷第20期Y作者在“科學雜俎”欄目的文章《電影與教育》中談到美國電影教育的具體實踐:
此等影片之制法,大率先按次序繪成極精之畫片,然后攝影制成影片,譬如一套說明消化器功用之影片……現美國小學校中已有若干校廢教科書而以電影代之,美國小兒都稱此電影片為“無聲之教員”。[7]
可見,此時關于電影教育功能探討的文章,主要把“影戲”作為學校輔助教育的工具。相關文章大都譯介于日本、美國等發達的國家,是當時的智識階層開眼看世界的真正實踐。在以學習西方先進科學技術來拯救民族的語境下,電影成為了一種時代的選擇。
三、《東方雜志》與電影的教育啟蒙論
啟蒙與現代性是當時不可回避的現實問題,啟蒙的讀解除了科學物質等現實領域的開化與接觸,更多的是如何在剛剛建成的民國社會里啟迪蒙昧的受眾。實業興邦物質架構下的教育救國思想則在這個時期甚囂塵上,電影如何發揮其教育啟蒙的功能也成為雜志關心的話題。
1912年刊發的《論影戲與文化之關系》一文提到:
即因影戲者皆以機械的之演劇代手工的之演劇也,故影戲之觀覽客,能普及與社會之大部分及下等社會之間……由是觀之,則影戲者實以貴族的之娛樂成為民主的平民的之娛樂也。[8]
作者認為,各階層人士(包括不識字的民眾)都可以觀看電影,通過電影來了解國內外資訊,無形中將曾經只屬于特權階層的教育啟蒙普及至大眾百姓的生活當中。而且民眾在這一過程當中可以快速、準確地掌握事件,通過觀看這一行為提升眼界、獲取知識,這是當時其他媒介所不能及的。
這一觀點在1920年“科學雜俎”欄目推介的《電影與教育》一文中也得到了旗幟鮮明的表達:
教育與電影有密切之關系,至近年來愈明。蓋自電影術發達以來,不第能收取各地之風景習慣制為影片,演照示人……等等皆可賴影片之力而收通俗教育之功也。[9]
電影的教育功能是面向大眾的,是通俗教育之一種。此后,在1919年第十六卷第4期羅羅(胡愈之)翻譯的《活動影戲發達之將來》一文中也肯定了電影教育的啟蒙觀:
當知此數百萬之看客,無智識者實占其大多數。此種人民不能閱讀高等之書籍,見聞不出戶庭之外,惟活動影戲乃能授此輩高尚之藝術思想;且使安處鄉里而得目擎世界之大觀。[10]
電影可以讓蒙昧的受眾開拓眼界、接受藝術思想的熏陶,而且對于提升國民思想至關重要,影片可以使觀賞者的視野更加豐富,不再固步自封。文章同時認為,基于電影對觀者潛移默化的效果,如果不加限制地引進國外影片,將對“國民性”造成影響:
更有進者,則當知影片之影響于國民思想者,甚為廣大,茍于外國影片之輸入不加限制,其結果必遭非常之危險。蓋影片之勢力,雖暫時不易感覺,然積日既久,能使觀者潛移默化,而變易其國民性故也。[11]
作者從正反兩個方面對電影的啟蒙作用進行了較為客觀的思考。可見,在時代的啟蒙旗幟之下,當時智識階層對電影啟蒙民眾功能的認知是較為明晰的。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的電影創作者展現出的對于啟蒙民眾的自主追求便不是孤立的、無意識的。洪深等人提出的“影戲為傳播文明之利器”、“能使教育普及、提高國民程度”,要求劇本“以普及教育表示國風為宗旨”,[12]正是對電影啟蒙功能的認知和體現。
總的來看,《東方雜志》在20世紀一、二十年代關于電影教育的功能性探討主要把影戲作為學校教育的輔助工具和啟迪民智這兩個大的方向。需要指出的是,這一時期雜志對電影教育功能的討論,除了受當時社會語境的影響外,也深受主編杜亞泉的影響。杜亞泉強調中西調和的眼光,他這種中體西用的中庸態度,一方面在整體上迎合了商務印書館的保守宗旨,另一方面也為日漸開化的中國社會提供了一個循序漸進的發展臺階。但是在當時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新文化運動的召喚下,中庸的態度是不合時宜的,結局必然是杜亞泉無奈的退場。在此之后,關乎電影教育功能的探討則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四、《東方雜志》與電影教育實踐論
在經歷了20世紀一、二十年代關于電影教育功能的初步探索發展之后,電影教育功能的探討已經由教學工具和啟迪民眾的手段擴大到整個時代社會需要考量的具體實施領域。此時,由于電影業的繁榮、影片數量的激增,電影已經成為了國民娛樂的重要手段,教育影片作為特殊的影片類型也數量可觀。民國政府借此潮流推行黨化教育和政治統治,同時也催生了各類電影管理機構和教育審查委員會的成立。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電影教育與民眾生活的緊密結合。此外,杜亞泉離職后,錢智修接任《東方雜志》主編,受其實用主義觀念的影響,對電影教育功能的討論,也擴大到如何在具體的領域以怎樣的手段具體實施電影的教育功能。電影對青少年的影響、對社會犯罪的影響等,是這一時期雜志較為集中的有關電影教育的議題。
在1925年第22卷第4期《電影與社會立法問題》中,宋介談到了具體電影立法問題和電影與特殊人群教育的關系,他認為,為了保障兒童以及青少年的身體和道德的健全發展,電影立法成為了迫在眉睫的關鍵問題。他同時提出了電影立法的實施方案和建議:
如能像美國電影公司自動的請許多教育家社會事業家來組織“全國電影檢查局”或自動的訂立一種制片標準,那更好了。我想中國電影界中不少高明人未必便讓美國電影商專美。[13]
在文章中,他不僅介紹了美國電影檢查立法的相關調查研究,同時介紹了世界各國,如法、德、日本、荷蘭、葡萄牙、新西蘭、丹麥等國的電影立法狀況。
1933年第三十卷第1期“婦女與家庭”欄目《電影與兒童》一文,則著重探討了電影對于兒童這一特殊群體的教育意義。文章認為,許多專家都承認了電影是兒童教育的良好工具,但是電影院的座位以及影片的題材和電影院的氛圍環境都不適合兒童,戀愛以及裸露的鏡頭對兒童來說都是有害的,暗殺和殘暴的情節會導致兒童做噩夢;而且的影片大都缺乏教育意義。作者得出的結論來源于英國伯明翰電影調查委員會的一份電影對于兒童影響的調查報告,作者認為,這份調查報告同樣適用于測試他國兒童,中國也極其需要關注電影所應承擔的兒童教育的責任。文章進一步闡釋:
當范明克的盜俠影片和神怪影片風行時,我國的武俠和神怪小說也都被改編而出現于銀幕;近年來“爵士音樂”和半裸的歌舞流行,我國的電影出品也漸漸改從這里趨向了。這類影片對于兒童的影響,很值得注意。都會中兒童教育的負責者不妨把上列的或自擬的同性質的問題對兒童測驗一下。[14]
文章體現出了作者對于影片對兒童產生負面影響的擔心,認為需要對兒童進行觀影測驗,來檢測影片對于兒童的實際影響。可見,電影教育如何具體實施于兒童、青少年,在電影普及期在世界不同國家都曾引起知識分子的重視,美國的“佩恩基金會”所作的一系列研究、文中提到的英國伯明翰電影調查委員會所作的調查,以及中國的智識階層,都注意到了這個問題。
電影教育實踐論的思考,在肯定電影作為教育工具和啟蒙手段的前提下,更多的體現在將電影與社會和民眾相結合,呼吁電影教育在立法與實踐領域發揮功能,尤其注重特殊受眾群體面臨的問題。聯系當時雜志所處的社會語境不難發現,雖然當時政府借助電影媒介的目的是向民眾投射官方的意識形態,但其邏輯基點依然建立在電影如何發揮教育功能之上。電影對社會的影響在智識階層引起充分的注意,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和規范了20世紀三十年代中國電影的發展。
結語
總的來看,從1912到1935年這20余年中,《東方雜志》關于電影教育的功能意義的討論呈現出了階段性的特征。電影教育功能性的探討由最初的工具論到啟蒙論又發展到實踐論,從早期輔助教育的工具和啟蒙民智的手段發展為國家意識形態與社會實踐立法。電影不僅成為當時不可或缺的社會娛樂教育工具,并且滲透融入社會文化之中,在不斷發展演變與歷史沿革中確定了電影與教育不可分割的關系。對電影教育功能的考察和討論,一方面反映了當時智識階層對電影的認識,另一方面也影響了當時電影的創作和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