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佳
作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山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李掖平連續三屆擔任茅盾文學獎的評委。她在接受采訪時表示,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是“一次認真嚴謹的評審活動”,每一屆都有很多深切的感受和體會。
《齊魯周刊》:今年您已經是第三次作為評委參與茅獎評審,能講述一下本次評審的過程嗎?
李掖平:本屆評委是于7月29日赴京集合,開始集中閱讀討論評議的。但每個評委對參評作品的閱讀,實際上是從5月15日接到評獎辦公室的通知就開始了,所以到北京集合報到時,許多評委都帶上了自己在家寫下的閱讀筆記,甚至當晚的餐桌上就開始交流閱讀意見。
評審工作開始后,評委們按照分組和分工,開始了緊張有序的集中閱讀,為保證每部參評作品都至少有四到五位評委細讀,三個大組又分別分成兩個小組,對指定作品閱讀討論,然后小組之間大組之間分別交換閱讀,討論評議后投票推出80部初選作品。接下來是一輪一輪的閱讀討論投票,每次討論都很認真很熱烈,認同度較高的就逐漸形成較一致的評議意見,分歧性較大的就各抒己見,對具體文本進行分析、詮釋、評議,經過反復討論基本達成共識后,最終投票選出5部獲獎作品。
閱讀討論中,評委們涉及的話題非常廣泛,從長篇小說的題材選擇到主題指向,從結構形式到情節鋪設,從人物形象塑造到語言修辭表達,從題材處理的難度、深度到故事的縫合與完成,從寫作的當下意義到對未來文學走向的引領,可以說方方面面的問題都有人發表意見。真的是一次認真嚴謹的評審活動。
《齊魯周刊》:針對本次獲獎的5部作品,能否具體談談您的閱讀感受?
李掖平:梁曉聲的《人世間》是一部關注時代、關注普通民眾生活與生存,向平民的理想、尊嚴和榮光致敬的長篇小說。作者以北方某省會城市一個平民區——共樂區為背景,將從這里走出的十幾位平民子弟跌宕起伏的生活和奮斗歷程,嵌入到中國社會近50年來發生的上山下鄉、三線建設、推薦上大學、恢復高考、知青返城、對外開放、搞活經濟、國企改革、個體經營、棚戶區改造、反腐倡廉等重大社會變動發展進程中。縱橫交錯的復式結構,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樸實日常的平民視角,接地氣有溫度的語言,以可親可敬的平民史詩性,標示出新時代現實主義小說創作的新高度。
徐懷中因其個性斐然的戰爭題材小說創作,被公譽為中國當代文壇一座文學重鎮。從《我們播種愛情》《無情的情人》到《西線軼事》《底色》等,每一部作品都受到了文壇的高度關注和讀者的廣泛好評。本次獲獎的長篇小說《牽風記》,創作過程長達半個世紀,幾經調整與修改,甚至寫成初稿又推翻重來,九十高齡的老先生對文學的虔誠與敬畏令人感動。《牽風記》文字既練達清朗又詩性飛揚,充分敞開了革命軍人豐富鮮活人性的亮度、美度和作者革命人道主義的大愛情懷。
徐則臣的《北上》以大運河為軸線,串聯起歷史與當下兩個時空、三組故事、眾多人物,通過講述京杭大運河畔幾個家族之間的百年“秘史”,刻繪了一幅大運河百年的精神圖譜。小說以一份考古報告開篇,以出現在考古報告中的一封信件所暗示的歷史秘密結尾,強調的正是“前者是往昔對今日的抵達,后者是今日對往昔的重溯”。這種煙花綻放散開滿天星火卻又匯聚一體的獨特結構方式,指向了小說創作的一種新路徑。
陳彥的《主角》講述了一個寫在當下卻寓意深遠的“中國故事”,通過描寫女主人公從秦腔學藝的學徒易青娥到“秦腔皇后”憶秦娥的成長過程,展示了一個人和一出戲及一個劇種,同時也是中華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歷程的興衰際遇和起廢沉浮。故事情節的曲折生動,人物性格的立體飽滿,地域風情的瑰麗豐饒,方言口語的活色生香,體現出作者對生活的熟稔和敘事的老到。
李洱的《應物兄》,以具有真誠和狡黠兩面性格的“應物兄”籌備儒學研究院為情節線索,從這個中心人物向外輻射,描畫了一幅當下社會生活和當代文化人從精神狀態到日常舉止的全景式圖譜,是一部表征了文學書寫具有多種可能性和可行性的作品。置身在一種豐富而復雜生活環境下的應物兄,和你、我、他,和每一個人,到底應該或者如何自處,自知,自省,自律,自潔?以及應該怎樣審視歷史又怎樣面向當下?以及應該用什么樣的書寫來與時間抗衡與慣常較勁與宿命博弈?這種憂思和憂患源自骨子里令人敬重的高貴,至少對我而言有警醒和鏡鑒作用。
《齊魯周刊》:據了解,本次參評茅獎的許多作品出自中青年作家,在10部提名作品中有5部出自60后作家(孫惠芬1961年,劉亮程1962年,陳彥1963年,李洱和葉舟是1966年),兩部出自70后作家(徐則臣和葛亮都是1978年)。這么多中青年作家入圍、獲獎可以說是本屆茅獎的一大亮點。對于本屆茅獎獲獎作家的年齡分布您怎么看?
李掖平:說實話,在評審過程中,評委們并未過多考慮作者的年齡,完全是按照作品的實際水平在一輪一輪往前推,一直到推出10部提名作品,大家看到有這么多60后和70后作家,很高興也很振奮,因為這是符合文學事業發展規律的,也是標示出了中國文學創作更為廣闊更具青春活力的未來方向的。相信這也會為更多的青年作家提振士氣。
但我同時還要特別向老作家們表達崇高的敬意,不僅致謝致敬獲獎的90歲高齡的徐懷中老先生和70歲的梁曉聲先生,獲提名的62歲的葉兆言先生,也致謝致敬所有參評茅獎的和并未報獎的老作家!因為正是老作家們對文學的虔敬和熱愛及堅持不懈的創作,為青年作家引領了方向樹立了標桿激勵了士氣,正是所有文學寫作者的共同努力,才有了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的繁榮和精進。
獲獎的永遠只能是少數人,但文學的榮光屬于每一個文學寫作者。
《齊魯周刊》:在歷屆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品中,《平凡的世界》可以說是特別受廣大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喜歡的一部作品。能談談您對這位作家和這部作品的評價嗎?您認為《平凡的世界》吸引并鼓舞一代又一代讀者的重要原因是什么?
李掖平:路遙不僅是一位受到文學界高度重視的作家,更是一位特別受廣大青年讀者喜歡的作家。《平凡的世界》之所以能跨越時空,打動今天的讀者,簡要說來,就是因為它是一部優秀的勵志作品,并享有“激勵千萬青年的不朽經典”之譽。每次看到青年朋友們在網上的留言,我都會被深深打動。有的說:“每一次在我人生低潮的時候,碰到困難的時候,覺得這個坎過不去的時候,我就讀上一遍《平凡的世界》”;有的說:“這部小說寫了苦難的奮斗,平凡的偉大。平凡的世界里蒸騰著不平凡的真情;一群普通的人,演繹著悲壯的人生,讓人時而悲傷,時而歡笑,激動、喜悅、難過、神傷,一心都沉浸在那片遙遠又熟悉的黃土地”;還有的說:“書中那些貧窮與苦難,那些堅韌與頑強,從古至今都是中華民族最沉重的記憶,也是我們最值得驕傲的靈魂”。我相信這都是青年朋友們的肺腑之言。
路遙是一個把寫作當成一種責任、更當成一種神圣使命的現實主義優秀作家。苦難而又充滿希望的黃土高原,是他生于此、長于此的故土家園,貧瘠的土地造就了路遙熱愛生命、求索奮斗、不畏艱辛、堅忍堅韌的倔強性格,磨難重重的生活經歷和對故鄉的摯愛深情,使路遙全力以赴,傾情寫作。他曾立志要在40歲之前完成一部巨著,以紀念那片貧瘠的土地,紀念那個輝煌的年代,紀念家鄉那些樸實無華生生奮斗的人民。《平凡的世界》就是路遙飽蘸著熱情與愛書寫生活的一幅歷史長卷。
《平凡的世界》以恢宏的氣勢和史詩的品格,在中國上世紀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10年間的背景下,圍繞著孫少安和孫少平這倆兄弟,塑造了當時社會各階層的普通人形象,勾連起一系列復雜的矛盾糾葛,如勞動與愛情,自強與自信,奮斗與拼搏,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日常生活與巨大社會沖突等,全景式展現了中國城鄉改革時代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讀來令人蕩氣回腸。1991年,這部小說榮獲中國第三屆茅盾文學獎。
作為一個英年早逝的作家,路遙其實離開我們已有28個年頭。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時光隧道,以不竭的激情和永恒的魅力感動著、激勵著當下一批又一批年輕的讀者。其實,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對真善美的眷戀和向往,都有搏擊困難積極進取的意愿,而孫家兄弟的精神長征之路,使我們在其中找到了投射和共鳴。也就是說,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需要崇尚“用雙手創造生活,用奮斗實現理想”這個既偉大又平凡的精神核心。
眾所周知,當下中國作家人數之多作品之豐富,放眼全世界都名列前茅,許多作家、作品還在國外產生了重大影響。但為什么路遙人已辭世,其作品依然成為廣大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特別喜愛的閱讀對象呢?我想,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這部小說以一種真實生動的現實主義創作風格,詮釋了一個既有思想深度和高度又有巨大審美感染力的哲理,這個哲理簡而言之就是:有理想才會勇敢追求,有追求才會努力拼搏,有拼搏才能收獲成功。
路遙雖然離開我們已經20多年,但大學圖書館里借閱最多的、新華書店最暢銷的,依然是《平凡的世界》。在中學生和大學生推薦最喜歡的作家和最喜歡的作品時,路遙也從來沒有被排在十名以外。如今這部作品每年都在以幾十萬的數量再版,是所有獲茅盾文學獎作品中再版版次最多、發行量最大的。曾經有很多高校圖書館做過統計,在大學生借閱最多的書籍中,《平凡的世界》赫然在列,并一直處在榜首位置。這也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所講到的:“文藝深深融入人民生活,事業和生活、順境和逆境、夢想和期望、愛和恨、存在和死亡,人類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可以在文藝作品中找到啟迪。文藝對年輕人吸引力最大,影響也最大。”我想,《平凡的世界》中那讓人動心,讓人們的靈魂經受洗禮,讓人們發現生活的美、心靈的美,以及所傳達的向上向善的價值觀,正是吸引并鼓舞一代又一代的讀者的重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