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通常在這個時候（組詩）

于海棠

在清坡溝南岸等一人

天暗下來，很多懸而未決的

仿佛在下一刻就會實現

花型的小側柏

平展在河岸，給人以想象

如同夏季，彌漫的清香

引來更多的鳥鳴，和振翅的黃蝴蝶

停滯的建筑群，高空塔吊如長蛇

此刻如過去不能開始的停頓

我在清坡溝南岸

等一個人，人群已走盡。我傾斜著身體

只有伸過來的夜色，緊挨著地平線

而世界多像一朵未開盡的花

凝望

長期佇立于窗前，像凝望

一株晚櫻，一棵海棠，凝望無邊寂靜的土地

你會看到潮濕的煙嵐

氤氳其上，仿佛一種漸離的相聚

一種音樂穿行于林梢，

清晨的寂靜

孤獨地站立，

我用手指輕輕劃過玻璃像一個個音符的尾音

我們如此專一于內心的肯定。芬芳

仿佛我們一生，愛與被愛

仿佛我們依附思想

的愿意，就得到，就沒有

哭泣，和懸念

仿佛，那些我們想要的即將到來，

清晨像美的重構

微風輕搖晚櫻，和海棠，

攪動

光線和空氣的戰栗。

通常在這個時候

我坐在窗前，坐在立體的寂靜里，

最后的鳥鳴隱于薔薇叢，黃昏撞開

腥甜的空氣，在玻璃上

制造模糊的看見，制造一些我愿意

這時你閉上眼，眼睛里全是

恍惚的花的影子，恍若愛情

并伴有小幅度的搖晃。這時你會心生美好

想握住什么

黃昏越來越濃的，覆蓋短暫的想和稀薄的

想象力

這時，我會站起來，而遠處佇立的

天空，和煙霧的藍，

使你陷入更深的凝望

你輕輕合上窗戶。春天的裂隙越來越深而

花香四溢流淌，我們將重新被愛，那即將

發生的

昨日那微微綻放的紫色小雛菊

雪

雪不停地落下來，

巨大的白

仿佛一次無邊無際的撫慰

這是最美的一場雪，

它們熱烈的擁抱，分開

撞在玻璃上，樹枝上

那么專注，又情愿

從九點到十點，我坐在窗前，

抱著雪，不停地搖擺，墜落，消失

沒有一片雪是空的

多情人走在路上

像又潮濕又冰冷的吻

白鸛

天空寧靜，陽光浮于樹葉生成

明亮的絲綢

一只白鶴

和無數只白鶴在天空飛行

它們把巢穴建在高高的樹枝上

愿神保佑，你的巢穴安全

愿神保佑

野花遍布于你的沼澤

疼痛的部分

成分：山柰，生川烏，生草烏，白芷，

蒼術，當歸……

主治：鎮痛消炎

禁忌：1.孕婦禁用

2.開放性傷口忌用

當我讀到這里，我的手微微戰栗，

多么符合我

此時我精神萎靡，

厭食

膝部疼痛

想喊

我不是孕婦

沒有開放性傷口

只是舊病復發

只是

我們活著，我們不得不接受

柰

百度上說：

柰，音nài

為〈名〉：

古書上指一種類似花紅的果子。

柰，果木名。

又如：柰園（種植柰樹的園子）

又指茉莉，茉莉花

茉莉為常綠灌木…北土曰柰

每次讀到這個字，就莫名的喜歡，這般美好。

想到愛情，也是，這般的美好

仿佛我奪下了歲月的刀子（外二首）

董國政

湖水捂住了嘴巴

它們的悄悄話越來越聽不清

滑冰的孩子們在磨一面很厚的鏡子

大合唱的大人們給歌聲穿上了棉衣

游船不再是下了鍋的餃子

在失去大海雄心的一隅

做一回孤寂的寒俊

在湖邊打太極的人

一直與虛空過不去

她不停地變換著身姿

像遠處的樓房

想把身子扎進湖中

潛回自己的精神夢鄉

湖畔站立著一株株白楊

看上去，它們已飽經滄桑

不像我，看上去深刻的皺紋不多

仿佛我奪下了歲月的刀子

給自己雕刻了一顆冰太陽

卿

你不微笑

海也不是一個平面

你若微笑

就有霧，熵，爻變，靈魂彎曲

有時，笑聲戛然而止

抑制不住的譫妄，桂圓肉般渾圓

左右搖晃的火

在你掌控的金山上燃燒

我像那根拉窗簾的繩子

老人為自己備下的棺槨并不發聲

那巨大的黑洞和沉默，無端吞噬著小孩子的靈魂

長大后才知曉，蠶會變蝴蝶

殺身可以成仁

黃河壺口更像虎口。正是在那里

我對轉身加深了一些了解

比如，兒子轉身成為父親

大海轉身，高山桑田

夸父棄其杖，化為鄧林

現在，我像那根拉窗簾的繩子

整天垂在那里，無所事事

我無法定義存在與虛無

我也不知道轉身之后

還有沒有同我一起醒來的早晨

在大興安嶺，在神農架

我都是局外人。我守著我的深出淺居，

不歸隱

盡管我知道林中鳥鳴，已化為古剎鐘聲

我還是懷疑，我一旦轉身

窗戶會目盲，枕巾會尖叫

有根羽毛，將滑落于泰山極頂

駝鈴（外二首）

左右

銅與鐵碰擊的鈴聲，聽上去上一聲比下

一聲遙遠

我認得出那些駱駝，在我還是一個孩子

的時候

我和它們打過善意的照面

沙漠中被陽光覆蓋的蹄印，常年空著

現在只剩下腐木在響，風沙在吹

在別人的故鄉，駱駝與陽光

是一地多么奢侈的黃金

早已化成風沙中的珍珠

父親

將近而立之年

單身，失業，失戀

每隔一段時間

他總發不同的短信給我

字里行間透露出同一個意思

無非是三個字

我養你

說這些話的

不是別人

也不是愛我的人

而是我

這一生

不得不一邊當作敵人

一邊當作遠親的老男人

小愛如我

誰說男生不會吃醋。我的聲音很小，小

得只有你

能聽懂我說出的每個字

我的耳朵很小，只能聽見你每天喊我起

床，吃飯，下班回家

我的心眼很小，心也很小

全拜你所賜

我走路的步伐，也慢慢隨你變小了

脾氣小了，膨脹的欲望小了

人生追求也小了

我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親人們

身邊的朋友一次次向我

傾訴

她的父親老年癡呆

她的母親失憶

不記得任何人和事

她的父親打人，砸東西，經常走失

她的母親，喜怒無常，時哭時笑

她的父親，越來越像

剛剛從另一個世界投胎趕來的人

聽完這些，請原諒我的自私

我想起我

被各種疾病纏身飽受折磨的雙親

此刻，我迫不及待地發去短信問候

只想確認他們

依然健康活著

只想確認

我依然是這世間

最幸福的孩子

回鄉筆記（五首）

孫海濤

地里的草

“地里的草是鋤不完的”

父親一邊鋤草一邊和我閑扯

“草比人的命硬，雨水好的年頭是這樣

雨水不好的年頭也這樣”

今年雨水特別多

這次他帶上鋤頭、糞筐

還破天荒地，帶上我

鋤著鋤著，他就鋤不動了

后來他干脆坐在地里，用手拔

一根，又一根

——父親，真的老了

一堆堆的草，蓬勃如父親的白發

一堆堆的草，堆在他身后，很快

就要將他包圍，覆蓋

黃昏，與故人山中漫步有感

相聚總是短暫。草木之間

早已留下我們的足跡

有時俯身，一捧清水足以映照

你我疲憊之心

歸來且作短暫之短暫

打算就此安居？

人說：山中歲月靜好，山外萬事皆難

有時仰望群山

點煙

不語

湖邊慢行，映山紅落寞過的小徑

山腳處又遇荒草掩映的墓地

它傾聽過多少落葉的私語

它收聚過多少游子的歸心？

夜色漸深，我們看不見更多

而山水藏匿過多少秘密

腳下就有多少尋覓的沖動

是的。曾最想走到湖的中央

曾最想抵達群山之巔

而此刻，又是在煙盡之時

打火，猛踩油門，決絕離去

小木屋

——寫給一對獨居山中的老夫妻

山中光線漸次退場

唯湖面漾起最后的斑斕

那時你們正走在回家的山路

兩團黯淡互為背景

坐下來，小木屋加重了衰老的色澤

經年霉變的窗欄如今搖搖欲墜

多少年后啊我們也將不在人世

回憶，也不復存在

——“晚風照歸人，滿月拂清影”

偶有白鰱躍出水面，偶有

小獸的嘶叫讓歸圈的麻鴨一陣驚慌

作為日落后的片段

對外面的世界你們習慣靜靜地坐在檐下觀望

像偶爾路過的我遠遠看著你們

堂叔

正月初六上午他來我家拜年

那時我還沒起床

父親在堂屋里陪他聊天

父親問一句，他答一句

外邊，是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拜年的，新婚的，小車一輛挨著一輛

他依舊木訥。在觥籌交錯的親人中

他坐到了一邊，一個人點燃旱煙

快60歲了，他依舊單身

新年，該是一個怎樣新的開始？

家宴還沒結束，他又邁開殘疾的左腳

一瘸一拐走向村里的制磚廠

我還沒去過制磚廠

也沒有見過他如何燒旺一窯炭火

那時，他的臉該有炭的黑，也有火的紅

我沒有見過。我和他一年見不上一兩次

去年九月底，癱瘓多年的堂奶奶上吊

唯一疼他的人走了

很多親人在哭，他沒有

他獨自穿過人群……

人們大包小包，去拜年，去喝喜酒

那連綿不絕的鞭炮聲，鄉村式的喜慶

將一直延續到深夜

藥片

比頭痛更讓她頭痛的是藥片

藥片分包擺開在桌面

有紅色、白色、綠色三種

“四小時一包，溫水服用……”

臨走時醫生特意交代

四小時后她已熟睡

月光從窗外斜照進來

恬靜的小臉蛋讓我不忍將她叫醒

我給予她生命，給予她不完整的家

和疾病。那些年她找我要媽媽

找我要不苦的藥片

有時在電話里，有時在信中

那時我在工廠，一年難得見她一次

我能夠給她的只有電話和思念

我看著她。她慢騰騰將藥片

放到手心，又放下

她不時怯怯地望我一眼

我卻裝作沒看見

這是她的藥片，她知道

未來的生活，遠苦過這些藥片

她不知道

巴蜀行吟（四首）

馬道子

城壩村

風很大，揚起了沙子

遮蓋了生死，百般美好和百種丑陋

以及一個城池的光芒

村子停頓，漢井無聲

一個勁地掩著眼，旁邊的渠江焦急

城壩的冬天，風勝過刀子

刮得地黃，黑豬也黃

從不留意的酸甜苦辣麻，全部登場

清掃道路的人沒有出來，神紛紛路過

我不敢留下來，怕一聲噴嚏改變了他們的秩序

再寫燕巖一眼泉

一塊大石盤，裝滿蒼天

裝滿月亮和星星，也裝滿淚水

神靈是張開眼睛的，大地是張開眼睛的

這一眼，洗凈靈魂

一眼泉水，塵世純凈

是燕巖村的眾生，請進的活菩薩

放眼人間，天大地大

在一眼泉邊，仿佛孩子的一句夢話

松坪村，像尖利的楔子

村里的人，從不同的小路陸續出走

他們走向不同的地方

多年之后，從龍門陣中知道了

他們走出了不同的路

也知道了，滾瓜爛熟的家譜

他們翻來覆去地，讀了一生

還知道了一個叫松坪的村子，像尖利的

楔子

死死地扎進，他們骨骼的縫隙

雪晨

一場大雪，鋪天蓋地

使一條山路，更加漫長

樹木是睡著的，鳥兒是睡著的

雪上的花兒醒著，隨著身下的河流輕輕

躍動

我洗凈了眼睛，只為與你匆匆一見

家鄉干凈，我在干凈的路上跋涉

今天早上有大霜，大霧

之后，有大太陽

你的臉上緋紅，好像地里的紅蘿卜

藍天，草樹

陽光暖暖，風兒柔柔

驛道狹長，站著人間的姐妹

我邁開腳，無法跨過她們五顏六色的繡花線

塵世筆記（五首）

冷吟

刻碑的人

他把那些死去的人刻進石頭

像把一些記憶或懷念

刻進自己的骨頭

叮叮當當。那些時光的碎屑

被稀稀拉拉的樹蔭

埋在了不朽之外

他刻石頭，也刻自己

他額上的刀痕因此越來越深

動作也越來越慢。某日

當哭聲炊煙一樣升起。人們

從碑上發現了他的名字

暗紅、工整、還差最后一筆

空椅子

如同一個愣神的女人

椅子獨自坐在墻腳

懷里的舊時光斑斑駁駁

窗前的桃花開了

樹上的白蝴蝶也開了

那個誰還是沒有來

椅子開始自說自話

椅子說的話

只有另一把椅子能聽懂

剝蒜

對一頭蒜來說。七八個月的年齡

已經不算輕了

蒼白。干癟。軟弱

但春天來臨

作為一頭基本正常的蒜

她仍會產生發芽的沖動

仍需要有人

剝掉身上雞毛一樣瑣碎的舊衣服

為此。我必須先把她掰開

一瓣一瓣地。無論她喊不喊疼

寫信

他一邊寫

一邊流淚

每寫一字

就有一滴鮮血落在紙上

每寫一句

就有一行呼喚飛到遠方

寫著寫著

窗外就下起了小雨

最后

他把自己折疊。封好

投進了那個樹樁似的郵筒

咚的一聲

天就黑下來了

地黃

我學著你的樣子

把那些粉紅的酒窩掐下

放進嘴里

使勁地吸

像，吸你的乳汁

但你從沒對我說過

它的根是苦的

為什么花卻是甜的

直到那天回家

看你滿頭銀霜和滿臉褶子捧出的欣喜

我才知道，母親

這么多年

你一直就是那個被生活

埋得最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