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天

TBR:新時代以來,大家越來越關注中國企業的創新能力,特別是對關鍵核心技術的掌握,以及如何培育世界級的創新企業。您在通信行業深耕了幾十年,能否談談您對中國企業創新現狀的觀點?
王建宙:我對通信制造行業比較了解,就以此為例講講。之前聽很多經濟學家說,我們制造的電腦也好,手機也罷,只是負責組裝。他們說組裝不等于制造,組裝只能拿到整個產業產品當中的4%~5%的價值。這個說法是不全面的,過去,確實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但這個階段早就過去。我把通信制造行業的創新發展分成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純組裝,這是一個低附加值的階段。第二個階段是配套加工。我去過一家手機組裝工廠,除了組裝手機以外,他們還加工手機玻璃蓋板,但是,手機玻璃蓋板加工的附加值卻遠高于手機組裝,所以說,千萬不要小看配套加工。第三階段就是供應鏈,中國企業逐步建立了一個健全的手機制造供應鏈。供應鏈是制造業的關鍵,有一個說法是“以深圳華強北為中心,50公里之內可以把所有的東西都找到”。這是真的,每次去深圳,我都要到華強北去看看,它是一個縮影,我們的供應鏈可以做到你只要出一個訂單,很快就能把所有的需求都準備好。
第四個階段是建立更高的生態系統。這個系統中,我們能自主完成設計、采購和制造等全部的環節,我們的智能手機制造企業,現在競爭力最重要的就在生態系統里,過去幾年,一些手機制造環節已經開始轉移去了越南、印度等國家,2018年,我國制造手機約18億臺,比2017年下降了4.1%。但是,即使一部分手機的制造環節轉移出去了,整個供應鏈和生態系統還是依賴我們中國的,他們還是要到中國來進行各種配套采購。我們花了幾十年才打造出這個系統,它不是幾年就會被輕易取代的。總結來說,從組裝到配套加工,之后形成相對完整的供應鏈,最終形成健全的生態體系,我們的通信制造業的發展是一個在參與全球價值鏈的過程中不斷走向上游,逐步深入參與到國際全球分工格局制定的過程。
TBR:這個生態系統是如何打造出來的呢?
王建宙:要形成這樣的生態系統,第一個條件是強大的國內市場支持,從而可能大規模的去發展。第二個條件是形成剛才提到的一種供應的體系。第三是知識集中,在一個地方集中生產以后,知識、工程師以及相關技術人員都集中起來了。在這個領域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大量的人力物力,形成了幾萬家企業,幾十萬工程師組成的這么一個生態系統。我一直強調,我們一定要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強大生態系統。
TBR:您認為,現在我們企業進一步創新發展遇到的主要挑戰是什么呢?
王建宙:我們承認,在通信產品的制造方面依然存在一些短板,這些短板主要體現在關鍵核心技術方面。我把它分成四個方面:
第一是關鍵元器件,特別是半導體器件。半導體的設計、制造和封裝測試三個主要環節中,目前我們在制造方面比較薄弱,無論集成電路芯片制造還是存儲芯片制造的能力都很弱,至于像光刻機那樣的半導體制造設備更是依賴外國進口。
第二,智能手機的操作系統,這可能是目前最大的短板。目前我國的智能手機幾乎都使用了安卓系統,制造企業也希望可以使用我們自己的操作系統。從我國企業的軟件開發能力來看,我認為我們已經具備了開發智能手機操作系統的能力了。但是,一個新的操作系統如果沒有大量配套的生態體系為它提供軟件和應用,這個系統也是無法使用的。所以,企業反映,開發新的智能手機操作系統所面臨的問題中,商業的因素大于技術的因素。
第三是基礎材料。比方說玻璃,手機的顯示屏、蓋板等部分都需要用到高質量的玻璃,但目前基本上都是進口的。技術上可能聽起來不是很難,但是事實上,實際生產過程中還是依賴進口產品。
第四是無源器件,也可以叫被動元件,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電阻和電容。這是我們幾十年前都已經過關的技術,但是現在到生產線上去看,我們看到的依然使用的都是國外的。其原因是,如果生產線上一包幾千個電阻電容里面,只要有一個廢品,那么生產出來的產品就報廢了,所以制造商寧可多花錢去買進口產品。如果我們下定決心能做到幾億個產品中沒有一個次品,那這個問題就能解決。
TBR:您認為該如何克服這些挑戰和困難呢?
王建宙:我國經濟已經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了高質量發展階段,所以這些問題是一定要下定決心來解決的。我最近幾年一直在調查,如何來補這些短板的問題,我們有這樣幾個想法。
第一是加強企業間的合作。從理論上來說,邁克·波特的價值鏈理論被企業界普遍接受,該理論認為企業的整個價值系統當中有很多個環節,每個環節都會為企業帶來增值,但是它的核心是以企業為中心,目的是如何為企業提升價值。今天看來,光是考慮單個企業的價值鏈是不夠的,現在必須考慮整個行業的生態系統,企業是行業當中的一個環節。目前企業的競爭理論都非常成熟了,我們受到的管理教育一直強調如何競爭,但是怎么去合作,如何去共贏,怎么去建立行業的生態系統?這方面有待于完善。以智能手機操作系統的開發為例,只有合作,才能實現。我們建議應該由手機制造商、電信運營商、互聯網公司,還有軟件開發商等等大家合作起來開發,共同使用,只有這樣才能解決問題。當然這里依然會有很多挑戰,我訪問了很多手機制造業的領導們,他們覺得這建議很好,但是實施起來比較困難。我真心希望我們的管理學者加強在企業的合作和共享方面的理論研究,能夠在理論上幫助和指導企業家的實踐。
以往的價值鏈理論是以企業為中心,思考的是如何為企業提升價值。在今天,光是考慮單個企業的價值鏈是不夠的,還必須考慮整個行業的生態系統,將企業視為行業當中的一個環節。
第二,產學研的一體化協同,我做過一些相關調查,雖然成功的例子不多,但是所有成功的項目共同的秘訣在于全部參與者目的是一致性的,都是為了落地應用。我看到過最好的一個項目是浙江余姚的舜宇光學科技公司,這是一家主營手機照相機模塊的公司,背后完全是浙大光學系來支撐它從小工廠一步步做到現在非常大規模的企業。這當中我最感動的是,學校的支持不是為了論文、職稱或是評獎,而是為了企業能制造出更好的產品服務市場。在這個項目中,企業與高校配合得很好,所以最后結果是非常成功的。
第三,構建開放型的技術創新體系,閉門造車現在已經行不通了。世界級的創新企業就應該在全球扮演重要角色,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在制定國際標準當中發揮作用。比如這次在5G的國際標準制定當中,中國的企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我們把自己的想法融合到國際通信標準里面,積極參與規則的制定。這也是最好的一個可以在全球范圍內來吸引創新資源的途經。
第四,關注不同的創新模式。之前討論的比較多的是從0到1。我們需要原始創新,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同時從1到N的過程也蘊含有很多創新機會。比如半導體是美國創造發明的,但是今天半導體最大的制造企業已經不在美國了,最大的存儲器制造企業是韓國的三星,最大的集成電路制造商則是臺積電。對于這些企業來說,他們都不是從0到1,所以,從1到N也有很大的機會。
TBR:您目前是中國上市公司協會會長,您覺得如何能夠更好地發揮資本市場的力量,助力世界級創新型企業的發展?
王建宙:我有一個觀點,我們要培養一批大象型的企業。現在大家比較關注獨角獸企業,獨角獸企業指的是初期投資很少,但是成長很快的一些初創企業。但實際情況是有些企業它沒有辦法像獨角獸那樣成長,原因是第一它初期投資很大,第二見效很慢,最典型的就是半導體制造。半導體制造投資很大,同時由于摩爾定律,芯片會不斷升級,從前些年的90納米不斷進化到今天的10納米、7納米甚至更小,每更新一次,設備上也隨之需要更新換代。我們的一些項目,在某一個時間點,我們已經集中力量解決一些核心技術問題,達到當時的先進水平。但這個行業的規律就是不斷迭代創新,在長周期、持續性的創新過程中,我們的投資支持可能就顯得不足了。
大象型企業有幾個特點,第一是資本支出是持續不斷的,而且數額巨大。第二個是培養人才的周期很長,要很長的時間積累經驗才能培養出來。第三是它會面對大量的專利壁壘,因此需要不斷地建立自己的知識產權用以置換,還要非常擅長打官司。所以,培養大象型企業不是一日之功,需要投資者從責任投資和價值投資的角度去支持這樣企業的發展。
TBR:您覺得大象型企業與獨角獸企業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王建宙: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大象型企業跟獨角獸企業是相輔相成的,是一種互相依賴的關系。電信運營商跟互聯網的應用開發商的關系就是很好的例子。電信運營商我覺得是一個典型的“大象”,特點是重資產,1G建好就變2G,2G變3G,3G變4G,現在到5G了。每一次升級對運營商來說就是幾千億元的投資,資金壓力很大,但是又不能不升級。但正是因為電信運營商有了這么大一個網絡,大量的移動互聯網的開發商才有了機會可以快速地成為獨角獸。比如目前很普及的滴滴打車,如果網絡覆蓋不好,這樣的商業模式也無法實現。所以這兩類企業都非常重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要先存在大象型企業,才能孵化出相對應的獨角獸企業。
TBR:不可否認大象型企業的確非常重要,但是如何鼓勵投資者更加關注大象型企業呢?
王建宙:這是一個難題。首先,作為投資者來說,如何平衡好短期利益跟長期利益是一個重要的問題。無論是創業者還是投資者,都要樹立長期投資的觀念,這方面有很多好的例子,有一些投資很大,發展周期很長的公司,最后就成為了“大象”,收入和利潤都很好,相對市值也很高,這些最終都會為投資者帶去持久的回報和收益,臺積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同時我認為,投資者也應該有責任投資的觀念,在思考投資配置的時候應該考慮如何通過投資來承擔一部分社會責任。
TBR:您前面提到,現階段我們的創新面領著商業因素大于技術因素的挑戰,那么,對于新一代的企業家或者說大象型企業的掌舵人而言,怎樣在未來同時兼顧解決這兩個因素呢?
王建宙:這方面有很多好的例子,也有很多教訓。 我經歷過通信行業,原先有許多“巨頭”,比方說北美的摩托羅拉,朗訊,北方電信,歐洲的阿爾卡特、西門子和諾基亞。今天看來這些企業遇到很大的挑戰,這其中有很多的原因。有人批評說他們不重視創新,從結果上看,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事實上,作為管理層,他們不可能不重視創新,他們也想創新,只是這些公司都面臨著短期利益跟長期利益如何抉擇的問題。企業要創新,就需要大量地往遠期利益進行投資,投資遠期利益就會影響到近期利益。我現在正在寫一本書,叫《縱論世界移動通訊》,我在研究這段歷史過程中發現:這些公司有一個普遍的特點,為了取悅華爾街,過分追求近期的利益。當公司一旦發生問題的時候,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加強投入,使得公司能夠得到長期的發展,來解決眼前的困境。而這些公司普遍的處理方法正好相反,它們出售優質資產,把優質資產賣掉來滿足短期的利益,最后導致了公司的整體被收購或者整體的破產。所以我認為,注重長期投資的公司和投資者最終會有良好的收益。
TBR:作為世界移動通訊協會的高級顧問,您剛剛參加了巴塞羅那世界移動通信大會,能否與我們分享一下,您今年的感受與往年有什么不同?
王建宙:我最近每年都會去巴塞羅那參會,2013年的2月,這里的會議最早開始討論5G。那時候4G才剛開始,所以大會的展臺和論壇有關5G的展出和討論都停留在概念的階段,幾乎還沒有什么具體的東西,但是今年的感覺可以說5G已經進入現在時。從我們國家的情況來看,2018年12月,工信部向三大運營商發放了5G中低頻段試驗頻率的使用許可。2019年三大運營商都已開始5G網絡的建設,今年將試商用。2019年春節,用5G傳送央視春晚的4K視頻直播。所以說相對前幾年,現在所有的5G概念已經成為實際的網絡技術和產品了,目前5G的一些技術峰值確實達到了4G的20倍。
TBR:這樣的制度保障和網絡技術的提升會帶來何種實際的影響呢?
王建宙:從宏觀的角度來說,移動寬帶網絡已經成為衡量一個國家實力的標志。目前一個國家的經濟、軍事、科技、文化、教育……都離不開網絡。我們現在去一個國家,打開手機,看看覆蓋情況,試試網速,大體能體會到這個國家的綜合實力。同時5G會極大的促進數字化經濟的增長,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預計2030年,5G直接創造經濟增加值2.9萬億元,間接拉動經濟增加值3.6萬億元。從微觀來看,5G會滿足用戶對更高速的網絡和更多流量的需要。同時在應用層面,5G高可靠、低時延的特性讓它在物聯網和人工智能方面產生很多的應用。比如遠程醫療、自動駕駛等。這個過程中,會帶來兩個挑戰,一個是對網絡全面覆蓋的需求,第二個是對制度法規的修改提出需求,比如自動駕駛的實現就同時需要實時的網絡和交通法規的完善。當然現在業內已提出了5G專網(Private 5G)作為一種快速應用方案,它指的是在工廠、建筑工地、工業園區實現密集覆蓋,建立邊緣計算的專用平臺,從而在局部全面實現自動駕駛、機器人操作和智能控制,我覺得是一個很好的方案。
TBR:您覺得未來5G大規模使用后,如何去賦能未來的企業、商業模式甚至社會的創新?
未來,手機會被定義成個人的智能控制中心。所有的物聯網和人工智能的指令集合,依然需要一個終端載體。同時,我個人非常看好折疊設備。
王建宙:我很喜歡喬布斯說過的一句話:“人們壓根就不知道他們想要什么,直到你把它擺在他們面前。正因為如此,我從不依靠市場研究。我們的任務是讀懂還沒落到紙面上的東西。”現在是5G相關創新最好的機會,當新技術已經出現,但是我們還不知道去怎么用它,還不知道它能夠產生怎么樣的應用和產品的時候,這個時候就是創新最好的機會。
喬布斯同時也說過另外一句話,他說“人們付我們錢去為他們整合東西,因為他們不能7天24小時地去想這些。如果你對生產偉大的產品有極大的激情,它會推著你去追求一體化,去把你的硬件、軟件以及內容管理都整合在一起。”這句話里的“你”,指的就是創業者和投資者。5G網絡的功能發揮取決于應用,平臺和應用開發是5G應用的關鍵。在5G的價值鏈當中,網絡只占5%,而平臺和應用開發占95%。現在我們看到了大量的一些應用案例,主要是工程師們創造出來的,但是還是需要企業家和風險投資者去共同把這些設想變成現實。值得高興的是,不僅設備制造商和電信運營商關注5G,今年應用開發者和風險投資者也來到巴塞羅那尋找機會。
TBR:您覺得未來會有哪些值得關注的發展方向呢?
王建宙:我比較看重終端設備、行業應用、人工智能這三個領域。第一是終端設備。過去每一次網絡升級都是從手機當中反映出來的,我們今天把手機定義成個人的信息中心,用它來看世界。未來我們會把它定義成為個人的智能控制中心,所有的物聯網和人工智能的指令集合依然需要一個終端載體。同時我很看好折疊設備,我認為這是一個劃時代的產品。從2007年iPhone出現到現在,手機基本上沒有大的變化,折疊手機一定會產生很多新的應用。第二個就是行業應用,剛才已經說了。第三個就是人工智能,我一直認為人工智能必須要跟網絡結合才能發揮最大的使用價值。最好的例子就是自動駕駛汽車,自動駕駛汽車現在可以做到完全不聯網,通過攝像機、傳感器、雷達來模仿人的眼睛,模仿人的手來做動作。但這僅僅是讓機器幫你來開車,這個技術只能達到減輕人的體力和腦力的消耗的作用,不能解決更大的社會問題,比如堵車。只有聯網了以后,系統可以自動指揮和調度車輛,從而有可能徹底解決或者很大程度上改善擁堵問題。所以我認為,人工智能跟5G的結合將會產生一個爆發點,它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全面的爆發。
TBR:就像您的說的,期待在大象型企業的發展之后,在這些領域孕育出現更多的獨角獸企業,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王建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