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設計創意作為基本信仰：關于思邦的研究實驗

文/艾俠

by Ai Xia

一、實驗動機：社會觸點與創意滲透

從當代科技和文化的種種現象上看，人類社會在步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之后，正在重新進入一個對未來充滿興趣的時代。這對建筑師來說算不算是一個好消息？

從包豪斯時代開始，建筑師曾經是國家建設戰略中的重要角色，如今，大部分建筑成為“產權式”的商品，大部分建筑師的工作也主動或被動地向市場經濟下的服務角色遷移。在這種轉變中，建筑師的服務難免功利地指向當下而忽視未來。這個職業曾經是社會變革的推動力量之一，如今，他們是否還有機會參與未來人類社會的想象和定義？

大約從2015年開始，一家叫做SPARK（思邦）的建筑事務所引起了我極大的研究興趣。如果說在此之前，我們和業界對思邦事務所的印象和口碑還停留在其絢麗的商業建筑設計技巧、以及對著名英國建筑事務所ALSOP的脈承關系，那么，近五年來的一系列獨特的實驗案例徹底改變了這家事務所的社會形象。我們意識到，必須重新思考這家事務所對社會未來的某種貢獻。一些先入為主的觀念可能認為：未來的潮流從來都不在建筑師手上，建筑師們追逐著資本流動的方向，沉迷于理論和美學的研習，以及對設計服務和建造實現的不懈。但是我們或許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建筑也是一種社會化的活動，需要進入大眾關心的視野。

思邦的實驗或許基于這樣一種認知：通過公眾的興趣反過來影響政治意義上的決策參考。所以，思邦的實驗作品絕非個人興趣那么簡單，它們跨越了人類學、行為學、經濟學的諸多研究要素，而最終的抱負可能是觸發一次建筑話語的集體轉向。

本文接下來會分析5座來自SPARK思邦的實驗案例，如果說它們在“社會關懷”之下還有何等程度的動機的話，可能其中一個意圖是“平衡商業設計帶來的盈利意識”。思邦是亞洲地區最擅長商業空間的事務所之一，商業項目也構成了公司大部分的營業額來源，但是正因如此，事務所想用另一種方式去彌補為商業開發而設計所帶來的局限性。非盈利的項目作為訓練創意的工作營，保持集體意識上的“創意運動狀態”。

除了樂齡農莊，思邦的全部實驗項目都保持著極小的尺度，這種規律可以追溯到合伙人Stephen Pimbley和Lim Wenhui對日常社會的觀察和思辨。只有在日常的尺度上，建筑的實驗干預才有最積極的意義。這種日常的滲透性使得這些作品雖然沒有建成，但卻依然連接足夠的“地氣”。

二、火花之旅：五次著名的思邦實驗

如果有機會去新加坡的SPARK事務所走一走，我們會發現隨處飛濺的創意火花讓人躲閃不及。在事務所的文本庫和模型室里，實驗概念占據了相當的篇幅，其中比較知名的至少有以下五個。

星光蘭（Solar Orchid，2014）是思邦第一個比較成熟的概念實驗。雖然思邦來自英國，但它更像一個立足于亞洲市場的公司，新加坡和上海成為工作室的主要據點。在新加坡，思邦曾經完成了著名的克拉碼頭改造設計。基于在這座南洋濱水城市長期立足的經驗和觀察，思邦針對新加坡街頭隨處可見的移動熟食攤位提出了自己的構想：用可持續的、自給自足的太陽能供電的漂浮體，來激活新加坡濱水餐飲的絕佳體驗，讓它們在多個水域綻放，定義出新時代的新加坡基層生活與水體間的緊密聯系。

每一朵 “星光蘭”配備一至三個熟食攤位（內置嵌入式排氣，水電氣及垃圾收集和廢水回收）及獨特的桌椅。整個輕型結構的蓋頂是花瓣般的光電管薄膜，它可以隨著太陽的移動軌跡而獲取能量。這個移動的“中心”可以自由相互組合為多重形態，以便回應不同的地點和日照條件。在2015年，英國《建筑評論》雜志（Architectural Review）關注到這個裝置建筑作品，并讓它登上了封面。

思邦第二個社會實驗取名叫“樂齡農莊”（Home-farm，2015）。這是思邦在事務所歷程上第一次通過概念方案在世界范圍打開知名度的案例，贏得了2016年WAF世界建筑節的未來項目獎。如果把它和一些其他明星事務所的未建成創意加以比較，我們會發現思邦實驗課題的動機非常真實：為未來城市的下一代退休住宅提供解決方案的概念項目。

思邦發現新加坡正在面臨著兩項緊迫的挑戰：這個國家如何應對和維持一個迅速老齡化社會的穩定；又將如何加強食品安全問題（目前新加坡90%的食品目前依靠進口）納入長遠的城市戰略。雖然這是兩個分離的領域，但是一旦結合，就會被激發出新的潛能。不同年齡的人士生活在一個蔬菜農場般的高密度花園內，這里甚至還可能為他們帶來就業機會。

星光蘭構造設計圖

星光蘭三維透視模型

這項實驗的關鍵技術在于引入ComCrop系統進行垂直種植：“堆疊”的導管懸掛在住宅樓4層至9層的外立面上，通過面向中央廣場方向突起的農業壁架使用。在管道和種植機后面，一條走廊通向公寓，這也是坐在室外享受綠色風景的絕佳地點。建筑立面的內外兩側均布置不同程度的垂直農業，光線和微風穿過堆疊管道的縫隙進入公寓內部。樂齡農莊的整體形態呈現為環形，圍合出較大尺度的中央庭院，靈活的多功能廣場將各種功能進行了階梯狀的連接，以確保各個居住單元充足的自然光線和良好的通風環境。除了居住功能，社區還包含了一系列復雜的共生設施。

從城市文化上看，樂齡農莊的設計也回應了新加坡這座花園之城小而美、受世界尊敬的獨立精神。1965年，新加坡從馬來西亞脫離獲得獨立的國家地位。半個世紀之后的樂齡農莊發出一個強烈的社會信號：通過將老年公寓，生活設施與垂直農場相結合的宜居方式，獲得自給自足、可持續的未來都市生活。

思邦第三個社會實驗“沙灘屋”（Beach-Hut）在技術和體量上顯得更加聚焦。雖然沙灘屋的體量很小，但它的創造動機卻來自更為嚴酷的世界難題：提高大眾對于海洋塑料垃圾對環境影響的認識。全世界每年的對HDPE塑料的需求大約是3千萬噸，HDPE不可生物降解，并且大量投放給海洋，成為海洋垃圾的主要成分之一，其中很小的比例就足以導致依賴海洋生存的生命體系的緩慢死亡。于是，思邦這項全新的設計研究在于將海洋垃圾回收、加工、打造成海岸生活所需要的小型建筑。本項目最關鍵的部分在于：回收的HDPE廢料利用顏色區分來分類并切碎，塑料顆粒經加熱再通過模具塑性，形成一個三維尺度單元， 它們被用于SPARK思邦沙灘屋的外殼，制作方式與傳統屋頂瓷磚或木瓦的制作方式相同：塑料顆粒被灌入木瓦的模具并加熱，生成用于構成沙灘屋外立面的元件。沙灘屋的屋頂單元覆有PV（太陽能薄膜光伏），產生電力來支持內部的風扇和照明，這就意味著在沒有電纜的情況下，沙灘屋依然可以在海邊發光發熱，這就為那些常在周末前往公園的露營愛好者提供了一個可租用的臨時空間。同時，它也像是一顆種子，啟示公眾去了解全球海洋的現狀和問題。

如果追溯這只沙灘屋這個創意的真正起源，很大程度來自思邦事務所的發散性知識觸角體系。每個員工與合作方都在對事務所的知識體系產生貢獻，其中一些有前瞻性和冒險精神的線索會在合伙人一直認可之后演變成思邦實驗的選題。這一次，思邦受到公益組織“Parley for the Oceans”與阿迪達斯的合作啟發，通過運用回收海洋塑料垃圾創造出新型創意產品的合作模式，并連續獲得了WAF世界建筑節的未來探索獎。

垂直種植技術解析

思邦第四個贏得認同的實驗項目“吻別加油站”（Kiss Petrol Goodbye）聽上去更像是發生在我們家門口的故事。隨著新型能源和電動車的普及，在未來十年里，新加坡大多數燃油機動車車輛都將報廢或者被賣出國。2016年中國的“新能源”車輛已經達到50萬輛，較前一年有50%的增長，這樣不出十年，新能源汽車在中國會有超過30倍的增長。所以這對傳統加油站的影響到底是什么？更靈活、分散的充電樁一定會取代它，就像移動終端取代傳統的郵局一樣。

幾十年如一日的加油站被迫收縮或改變，這便啟發了思邦對此作出相應的研究。不久的未來，現在那些正在被加油站占用的地塊，可以建成新類型的建筑，提供各種各樣不同的活動和服務設施，在與當地社區緊密聯系。思邦提出了超過20種可能性來重新應用這樣的空間。

中國加油站的建設使用年限是20年，新加坡是30年，所以理論上說，中國的petrol kiss goobye問題其實更迫切。現在幾乎沒有人研究加油站的土地功能轉換，連政府都顧不上，但是SPARK在研究，這就是站在未來前瞻視野的證明。

本文提及的第五個思邦實驗，可能也是最有勇氣的一個，直接關注到這個世界貧困落后以至于連衛生設施都不能保障的角落。項目來自2018年11月19日“世界廁所日”的啟示，當思邦的團隊了解到這個世界依然有數億人口沒有基本的衛生設施時，他們在兩個月之內迅速拿出了取名“大屁股公廁”（Big Arse Toilet）的3D打印概念方案，這個方案結合了多次思邦實驗的可行成分，并且在視覺上具有強烈的地域特征。

在欠發達國家的許多地區，露天排便是導致疾病的主要原因。大量的糞便沒有被處理，污染了水和土壤。思邦的大膽創新理念是將人類排泄物轉化為沼氣，并通過微型熱電聯產機組將沼氣轉化為電能。實驗成果是一種成本效益高的廁所模塊，這種模塊由混合的竹纖維和樹膠樹脂打印而成。廁所模塊被固定在一個埋于地下的3d打印的沼氣穹頂上，并利用人類、動物和蔬菜的排泄物來產生和儲存氣體。因為廁所及其沼氣穹頂是完整的，重量也較輕盈，所以可以很方便運輸到偏遠地區。僅從設計圖面上理解，就不難看出這份實驗對消除社會障礙上的用心良苦，利用自然排泄物為偏遠地區創造“免費”能源。

樂齡農莊鳥瞰透視圖

三、燃系設計觀，點亮新的文化語境：

思邦選擇審視人類社會的一些基本問題，并以此為動力開展了一系列實驗作品。可以看到，前文這五個項目關乎餐飲、老齡化、在地種植、塑料回收、清潔能源、衛生設施等方方面面，雖然這些實驗目前沒有一個完全落實在建造層面，但是這些富有魅力的創想，已經足夠積累成為對社會公眾產生觸動的力量。的確，為社會問題提出解答并不是政客或者社會學家的專利，這一次，創新的主角是建筑師們。

我們很難預料，這些實驗隨時可能延展出異類原型的力量，它們也會在未來的歲月中局部地或整體地被某個執行機構或大型開發機構演化成可實施的實體形態。在這份期待之中，我們注意到這些設計讓思邦事務所遠離了創造消費空間、取悅客戶利益的純粹愉悅，而是產生某種與未來相聯系的使命感，當這種積極的使命感通過信息化、國際化的傳播渠道逐步擴散之時，這種潛在的影響力是無窮的。

最后，暫時拋開社會分和技術分，只從文化現象上看待這些案例，我們又會發現什么？

如果說設計觀念反映人生哲學。相對于市面上比較流行的清淡、極簡、純凈的“佛系”設計觀，思邦是多彩的、豐富的、愉悅的，可謂不折不扣的“燃系”（看，連事務所的名稱SPARK都顯得燃感無限，隨時準備點起火花）。在文化層面，思邦一直在質疑和反思建筑學本體語境面臨的社會考驗，在他們看來，如果僅僅把建筑創作理解為滿足客戶商業需求的服務，那實在太小看這門偉大的專業了。人類歷史上的不同變革時期，建筑師都直接或間接地提供著最前沿的思維動力，這種動力在今日似乎被互聯網和其他科技行業掩蓋，但事實并非如此。思邦的思維起點可能追溯到包豪斯時期就有的歐洲社會主義信念，也可能來自現代管理科學在產品創新思維上的某種框架。作為結果，我們隱約看到建筑學歷史上曾經閃爍的變革動力在今日得以再現。“燃系”的文化觀念，賦予了思邦這一系列實驗作品不可替代的識別性。這些實驗課題有時精彩絕倫，有時爭議不斷，但從未枯燥無聊。不論未來如何演變，我們都有足夠多的理由擁抱這些創意，點亮我們生命中對于人類未來的種種想象空間。

沙灘屋覆蓋著一種由可循環HDPE塑料制造成的模數化瓦片，屋頂部分“單元”覆有PV（太陽能薄膜光伏），以產生足夠的電力來支持內部的風扇和LED照明

（艾俠先生是國內知名的建筑研究學者，CTBUH世界高層建筑學會中國理事會委員，中國建筑學會建筑評論學術委員會委員，為多家知名設計機構擔任研究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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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paper analyzes five experimental cases from SPARK. To analyze what motivated them, we will find that in addition to social care, one of the motivations is perhaps “the consciousness to make a meaningful balance from commercial design pro fits”. SPARK is one of Asia's best firms designing commercial spaces such as urban-complex, shopping mall and waterfront renovation. Commercial projects are a major contributor to its revenue. Thus, the firm wants to make up for the limits inherent in the design of commercial developments in a different form.Nonpro fit projects, as training camps for creative ideas, help to keep SPARK team members in “a dynamic state of creativity”.

SPARK chooses to look into some fundamental problems of the human society,and has completed a series of experimental works based on that inspiration. As can be seen, the five projects mentioned above are about different aspects of society, including catering, aging, farming on the ground, plastics recycling, clean energy, and sanitation facilities. Although none of them is fully materialized in construction, these fascinating ideas are already a powerful force that can touch the right chord in the public. Indeed, to provide answers to social issues is not just the right of politicians or sociologists. This time, it's architects that offer innovative solu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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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me Farm is the second conceptual project that earned SPARK further fame in the world, and a winner in the category of Future Projects at WAF 2016. It is a response to future retirees' residential needs in cit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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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RK's third social experiment, Beach Hut, is even more technologically advanced and spatially compact. Although it is a small hut, it's intended to address a much tougher challenge facing the world - to improve the public awareness of the impact of plastic waste in oceans on the environment. As a brand-new design and research effort, its major goal is to recycle, process and transform marine waste into small-sized accommodations needed for coastal life.

The fourth widely recognized experimental project from SPARK is Kiss Petrol Goodbye, which sounds like something closer to us. As new energy and electric vehicles are gaining popularity, spaces occupied by petrol stations can be reinvented into new forms of buildings, enabling a wide variety of activities and services. To rede fine such spaces, SPARK proposed more than 20 possibilities.

The fifth experiment conceived by SPARK, which is also the boldest one, directly turns attention to places in the world where even sanitary facilities cannot be made available to the public as a result of destitution and backwardness. When architects at SPARK learned that there are still hundreds of millions of people in the world that have no access to the most basic sanitation facilities. They came up with the concept called the Big Arse Toilet. It incorporates implementable elements from SPARK's multiple experimental projects, and visually features distinct geographical characteristics. The printed monocoque shell of the toilet comes complete with toilet bowl and basin printed as part of the homogenous surface of the toilet cubicle. The exterior of the shell can be rendered or finished with a variety of materials appropriate to local context and environment.

大屁股公廁場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