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

上周在寧波出差,吃了寧波的雪菜大湯黃魚。這個周末,與幾個朋友一起去溫嶺,又去吃黃花魚。有道是“新河鯔魚石粘蛇,長嶼黃魚豆子芽”,溫嶺這“四大名菜”中,長嶼黃魚是頭牌。雖然在別地也吃過野生黃魚,但是長嶼的家燒黃魚的確有“當紅”的理由,湯濃色黃,味道鮮咸微甜,酥爛適口。
我喜歡管黃魚叫黃花魚,無他,蓋因讀來有詩意。黃花魚,又名石首魚,簡稱黃魚。李時珍說:“生東海中,形如白魚,扁身,弱骨,細鱗,黃色如金,頭中有白石兩枚,瑩潔如玉,故名石首魚?!倍颊f誰誰是“花崗巖腦袋”,其實花崗巖腦袋誰也沒見過,石頭腦袋倒有,黃花魚便是。黃魚腦袋中的這兩顆石子,是區分野生和養殖黃魚的最顯著標志,野生黃魚的石子,堅硬而色白,而養殖黃魚的,則軟而泛黃。
“沒有黃魚不成宴?!北M管風水輪流轉,酒宴的菜譜經常變,一會兒甲魚一會兒龍蝦,但是這些年來,黃花魚始終牢牢占據著婚宴酒席的霸主地位,撼動不得,是菜壇常青樹。
黃花魚味道極鮮美,也難怪歷代美食家對它津津樂道,唐代《開寶本草》中介紹了“莼菜黃魚羹”的做法,用莼菜15克,黃花魚250克,共煮煎濃汁服用,可益氣開胃。說到莼菜,想起宋時杭州通判楊蟠作的《莼菜》詩:“休說江東春水寒,到來且覓鑒湖船。鶴生嫩頂浮新紫,龍脫香髯帶舊涎。玉割鱸魚迎刃滑,香炊稻飯落匙圓。歸期不待秋風起,漉酒調羹任我年。”莼菜鱸魚讓人起鄉愁,而莼菜黃魚羹,食之,或許會讓人樂不思蜀。
黃花魚味美,性子也隨和,或醋熘,或酒蒸,或油炒,樣樣都可?!秹袅讳洝肪陀涊d了黃花魚的多種菜色,有酒蒸石首、石首玉葉羹、石首桐皮、石首鯉魚、石首鱔生、石首鯉魚兜子、潤江魚成豉等。不過,我頂愛吃的是香煎黃花魚,風味別致,放在竹籬片上,像一片金黃的大煙葉,看著,就讓人想食指大動。
野生黃魚現在是稀罕物,一公斤賣到上千元,貴得就像金條。在過去,黃魚再是尋常不過,明朝詩人王廷藩有《蛇蟠洋》一詩:“千山紫菜萬山苔,葉葉輕帆四面開。清夜船頭聲聒耳,成群石首溯潮來?!背跸狞S魚成群溯潮而上,深夜咕咕的魚叫聲吵得人睡不著。臺州有一首《黃魚謠》云:“春雨貴如油,谷雨在春后。點滴啟魚汛,魚對趕潮流……過了桃花汛,黃魚叫咕咕?!睙o獨有偶,寧波也有一首歌謠——“清明三月節,烏賊嘸處疊。四月月半潮,黃魚滿船搖。菜花子結龍頭,小黃魚結蓬頭。五月十三鰳魚會,日里勿會夜里會。八月蟶,一根筋。八月鰨,壯如鴨。西風起,蟹腳癢,浪打蘆根蝦打墻?!蹦菚r,一到農歷四五月間,每逢魚汛,到處都聽得到大黃魚產卵時發出的“咕咕咕”的叫聲,成片成片的,吵得兩人說句話都得扯著嗓子喊才聽得到。那時汛期來時,一網下去撈上滿艙金黃鮮亮的大黃魚,魚多價賤,吃不了,漁家就曬黃魚鲞,曬得滿地都是,裸露的巖石多讓黃魚占據,像晾煙葉似的。遠望去,陽光下,金燦燦的,相當壯觀。
我小時候,黃魚可以隨便吃到,每年五月魚汛一來,街上的黃魚就多起來了。那時的黃魚也就賣一角錢一斤,最便宜時曾賣過二三分錢一斤。花上幾毛錢,就可拎回半籃子大黃魚。小時候,黃魚便宜,家里的餐桌上時不時有一道黃魚,而且都是野生的。我那時對黃魚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它頭顱內的石頭,黃魚腦中的魚石,叫“魚腦石”或“矢耳石”,大人吃魚,我不動筷,就等著夾魚腦石,然后將其集中起來當“捉子”玩。我把這事說給兒子聽,兒子面露神往之色,末了,老氣橫秋來了一句:“余生也晚?!?/p>
黃魚家族中,有大黃魚、小黃魚、黃衫、梅童魚、鯢魚、黃唇魚和毛鲿魚七兄弟。黃唇魚和毛鲿魚,身價最高,至今無緣得嘗。黃唇魚通體金黃,酷似黃魚,很珍貴,差不多稀罕如熊貓,每捕到一條黃唇魚,總能上當地晚報亮亮相。黃唇魚個大,是石首科中的大個子,差不多可長到l.5米以上。前幾年,臺州漁民捕到一條20斤的黃唇魚,1斤賣了1萬元,笑得合不攏嘴,而買者更是開心,因為光是魚膠就可賣到25萬元以上。鮑翅燕肚中的“肚”,就是黃魚的鰾,黃魚肚跟鮑魚、魚翅、燕窩同一身價。李時珍《本草綱目》中道:“鰾與腸皆得稱牡嘶矣。今人以鰾煮凍作膏,切片,以姜醋食之,呼為魚膏者是也?!焙_叺臐O民說,如果孩子“拔節”時個頭長不開,吃點黃唇膠或毛鲿膠,個頭就會嗖嗖往上躥。
黃花魚喜歡在大海中歌唱,因為它的鰾會發聲,聽上去就像海妖的歌聲。這種習性讓它遭遇到滅頂之災,漁民用“敲梆魚”的方法抓黃魚,幾十上百條漁船合圍水面,漁人各執兩條大木棒敲擊船梆,黃花魚怕聲,腦中的魚耳石一被震動,便會失去平衡,暈頭轉向,翻肚朝天昏浮海上?!扒冒痿~”之法,純屬誤打誤撞,據說有和尚坐船去做法事,在船上“的剝的剝”敲起木魚,沒承想,卻見到成群的黃魚浮出水面。有一年,與浙江省里一批作家到溫嶺石塘采風,當地漁民告訴我,溫嶺有一年用“敲梆魚”捕黃花魚,收了一兩千擔,水產公司開始還收購,到后來都不要了。漁民便把黃花魚肚里的魚膠挖出來,魚身全扔掉?,F在聽來,有點像天方夜譚。
黃花魚腌漬、暴曬后,可制作成黃魚鲞,下飯頂好。夏天,天熱,沒胃口,來一碗冬瓜黃魚鲞,一碗飯三兩口就下肚了。溫嶺松門的白鲞十分出名,出自這里的“臺鲞”聞名全國。當年朱熹彈劾臺州太守唐仲友,除了拿他與名妓嚴蕊的緋聞下手,還拿白鲞說事。過去,黃魚味雖美,但身價不高,而今天,黃魚轉化成奢侈的代名詞,只可惜,價鈿是上去了,味道卻差遠了——我們現在吃到的,多是頭圓、嘴小、肚皮圓滾滾的養殖黃魚,這種黃魚飽食終日四體不勤,口味比野生黃魚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