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安迪



這幾年,良渚很紅。但很多人或許不知道,80余年的良渚遺址考古工作已歷經四代。今年年初,6名80后90后考古隊員代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再次亮相央視,這一回,他們是《國家寶藏》節目良渚“玉琮王”的守護人……
考古是個時間活兒,“嚴謹”二字高于一切
80后的陳明輝,是良渚考古工作站站長,也是第四代良渚考古人的“領隊”。本科考上武漢大學后,他就堅決選報了自己感興趣的考古專業,本碩期間,他參與過的田野考古項目有16次之多,湖北、湖南、河南、四川、上海、浙江……他非常享受這種全國各地跑的野外考古工作,所以大二開始,就堅定了干考古這行的目標。當然,比起在良渚古城遺址工作的這些年,學生時代的工作都只是小兒科。
2012年之后,陳明輝就開始了他在良渚的發掘研究工作。這幾年,考古發掘工作任務量越來越大,“最開始,我們每年的發掘面積大概是800-1000平方的面積,2013年一下子就擴大到3000平方米,最多的一年挖了6300平方米。”除了發掘工作,工作站的日常運營、后勤管理和安全保衛,各種工作紛至沓來,工作第一年,他就改掉了午休的習慣。在申遺最關鍵的兩三年,他白天忙野外,晚上趕材料,每天只能睡五六個小時。不過,也正在在這種超常的工作強度下,他迅速了解了良渚古城遺址的一手資料,也鍛煉了各方面的能力。
外行人將考古看作是一份神秘的職業,而考古學家往往是時空穿梭者的化身,在陳明輝眼里,一切再尋常不過。當被問到“你印象最深刻的一次野外考古”,他答不上來,只是淡淡地說:“考古是個時間活兒,‘嚴謹二字高于一切。”
2014年,考古隊在莫角山西坡發現了一處位于一條古河道邊的木構及竹編遺跡保存極好,很是特殊。“當時很興奮。”陳明輝說,遺跡結構看起來十分復雜,較為罕見,當時我們大多數人相信這是從莫角山宮殿區通向古河道的棧橋碼頭。結果兩三年之后,經過后續擴大發掘,才發現當時可能是“誤判”了,這個形狀和結構似乎不太像碼頭,“現在我們推測它更可能是在堆筑臺地時起到加固作用,也就是說是臺地營建過程中的一種工藝的表現。”
日常發掘和保護工作,也總有各種各樣的困難和突發狀況。木構遺跡地勢較低,探方開挖四五米深,而南方降雨多,一下雨,探方就積水,容易造成坍塌。遺跡保護則更是費時費力,木構和竹編遺跡挖掘出來以后,先要將木樁一根根編號取回,竹編則整體切割,運回工作站,再花上一兩年時間,進行后期細致的室內處理和文物保護發掘。
工作之余,陳明輝最大的樂趣就是看書和寫論文。良渚最初被發現的時候,被認為只是一個小小的村莊,毫不起眼,直到反山、瑤山、莫角山遺址的發掘,及古城、水利系統的發現,也即2007年以后,才有越來越多的人相信良渚已經進入了文明和國家階段,期間走過了八十年。相比于良渚,同緯度的古埃及、蘇美爾、哈拉帕文明,確認文明的年代,則早了一兩百年甚至更多。
這種現狀引起了陳明輝的關注,在深入了解良渚的基礎之上,他廣泛涉略與良渚同時代的其他古文明的相關成果,從文化序列、社會演變過程,以及農業、手工業、高等級手工制品、墓葬、文字和刻符等多方面內容進行梳理和對比研究,撰寫了《良渚時代的中國與世界》一書,又在劉斌、王寧遠等前輩們的帶領下,參與完成了《良渚古城綜合研究報告》等著作和論文,為良渚遺址的價值認定添磚加瓦。學術成果的獲得相當不易,但常常能給予他極大的滿足感。
陳明輝很忙,一年當中,他有300天都呆在良渚古城,與良渚考古的感情日益深厚。當被問到人生理想,這個男人毫不猶豫地說出了早已在心里種下的答案:“成為一個業內有一定名氣的考古學家。”
讓考古工作沒有不能對比的骨頭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良渚的動物考古研究工作存在很大的空白。因為缺少動物考古研究人員,許多鑒定工作只能等待外單位的專家過來才能進行,有些實在來不及鑒定,或者無法被鑒定的骨骼,就只能在倉庫里存著。隨著良渚相關遺址陸續被發掘,大批動物骨骼遺存陸續出土,相關的研究工作變得越來越重要。
2016年夏天,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來了宋姝。這個剛從吉林大學動物考古專業畢業的90后姑娘,直接挑起了良渚動物考古的大梁。幾千年前的狗骨骼、豬骨骼、牛牙齒……像一塊一塊拼圖,在她手中被貼上了歷史的標簽。
“我覺得動物考古特別有趣。”宋姝說,通過一塊骨頭,或是骨骼上的一個細節,不僅可以通過解剖學和形態學鑒定出它的種屬、部位、性別、年齡,還可以結合穩定同位素和古DNA檢測等科技手段,對考古工作提出新的問題、引發新的思考。在長期的系統研究中,驚喜往往會不期而至。
在宋姝的實驗室里,放著兩個特殊的人類頭骨。其中一個頭骨后腦的枕骨上方,有兩個山核桃大小的窟窿;另一個頭骨只連著兩三截脊椎骨。“明明腦袋應該連著完整的脊椎,但突然斷開了,這是為什么呢?”通過一系列觀察和研究,最后發現這兩個頭骨,分別是被開了顱、被砍了頭,“這就說明,良渚晚期發生了暴力事件,而這些結論可以通過骨骼表面的痕跡判斷出。”
動物骨骼研究的意義不止于此,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以揭示出人類文明尤其是意識進步的一些線索。目前,良渚古城范圍內,發掘出的豬骨遺存總量,在哺乳類動物骨骼中占比八成多。宋姝推測,在良渚時期,人們就已經飼養家豬,并且食用豬肉。“這也證明良渚先民已經改變了靠天吃飯的傳統,有了穩定的肉食來源。借此,我們可以對整個良渚文明有更完整全面的認識。”
2016年至今,宋姝在良渚發現的可鑒定動物,已經從20多種增加到41種,其中不乏圣水牛、黃斑巨鱉這類已經滅絕的生物。但是因為埋藏情況較差,良渚文化遺址各個遺址中出土的骨骼很少有完整的,這也給鑒定工作造成極大不便,她會自己動手制作實物標本,幾年下來,她已經把杭州菜市場里能買到的魚類,都做成了可與古代動物遺存作對比的標本。她風趣地說:“甚至有時候去餐館吃飯,我一看骨頭就能知道,服務員端上桌的是什么魚。”
對于這份職業,這個東北女孩也有自己的期待,“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做一個動物骨骼資料庫,并盡我所能地收集和制作各類標本,讓動物考古工作能夠更加精準地進行。”
“撿石頭”的時候差點滑到山底
“良渚遺址里一塊普通的石頭,都可能和良渚城墻所用的石頭來自同一個地方,我想知道良渚人為了建造這座城走了多遠的路。”姬翔本科學的是信息與計算科學,但研究生跨專業報考了地質學,工作后又從事了考古,如此“跨界”讓人大跌眼鏡,但他始終認為,做個碼農不如野外考古那么“健康又有趣”。
良渚玉器達到了中國史前制玉水平的高峰,但至今,玉料來源還是未解之謎。姬翔的工作,就是要從地質考古角度,從研究玉器和石頭入手,探究良渚先民活動的印記。
姬翔經常要去野外進行地質調查,“撿石頭”回來做研究。看似普通的石頭,鑒定流程卻十分復雜,先要通過直接觀察石頭的礦物組成、結構構造,進行簡單的肉眼定名,然后將石頭磨制成3毫米厚的薄片,在偏光顯微鏡下觀察它的礦物結構。之后,還要做一系列地球化學分析檢測,每一步都不簡單。工作量最大的時候,一天要采集幾十公斤重的巖石樣本,雖然有時候會有很多相似樣本,但很少會扔掉。
在野外“找石頭”,最害怕的就是未知的安全問題。有一次在臨安勘測,姬翔一行三人要趕在天黑前下山。面前,是百米深的山谷,坡度陡峭,他主動要求探路。“我抓著竹子往下溜,一不小心腳底打滑,背包掉落到了山底。幸好我穩住了,只是一屁股滑了十幾米。”回想起那次經歷,姬翔依然心有余悸。
雖然辛苦和危險,但對地質考古的興趣,一直是姬翔堅持的動力。他說:“希望可以通過努力,找到良渚玉料的具體產地,因為這將對確定良渚人的生活范圍有很大的意義。”
良渚考古隊現在近30名成員里,有一半以上都是80后90后。在良渚考古80年發掘史上,他們與第一代良渚考古人施昕更,第二代牟永抗、王明達,第三代劉斌、王寧遠等可敬的前輩,有著一樣的氣質與追求。他們還將繼續駐守這塊圣地,為中國考古打開這座沉睡5000多年王國的神秘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