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揚
我小時候很挑食,但又是很容易受哄騙的。雖不愛吃雞肝、鴨腸等動物內臟,但有一天媽媽做了鴨血粉絲湯,跟我說“今天的鴨肝買得很好,軟嫩香糯,很好吃”,我便被“軟嫩香糯”這四個字吸引住了,吃了好幾塊,一邊吃一邊說“媽媽,你再說一遍”。若餐桌上有紅燒肉,被告知一定要吃,我就翻開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到“壇子肉”那一頁,看完才吃。媽媽常取笑我是“以文字為食”,我卻說“民以食為天”。我可以捧著《雅舍談吃》站在灶臺前監督媽媽做炸丸子的工序是不是合格,卻絕對不會想到買一只茄子,配上十幾只雞,如法炮制《紅樓夢》里的茄鲞。大概能夠用來下飯的文字,不僅僅在于它寫了食物,還在于它寫的是普通人的食物。
我喜歡梁實秋,是因為他寫獅子頭、醬菜、咖喱雞、魚丸,多數是我們生活當中常見的食物。他還善于把貴族氣十足的食材寫得平民化。看他寫鮑魚,我固然會可惜那幾只被他“糟蹋”了的紫鮑,卻更羨慕朋友家的廚子給他下的那碗鮑魚蓋澆面,喜歡他寫到鮑魚罐頭的方便。我從他的文字中知道了有鮑魚罐頭,享受到了用鮑魚汁拌飯的樂趣。而且,梁實秋還有一種把貴族氣的人拉下“神壇”的本領。我最喜歡看他寫的北京豆汁兒,寫到矜持的府門里的小姐、公子,不能像窮苦人一樣,享受圍著豆汁兒挑子喝豆汁兒的樂趣,只能吩咐下人拿砂鍋買回家大喝特喝的場景,沒由來地覺得解氣而又自豪起來。
除了梁實秋,我還喜歡汪曾祺寫的食物。昆明的菌子、楊梅,高郵的蟹油、凍豆腐,泡澡后吃的一碗蝦子湯面,筷子一戳就冒出紅油的咸鴨蛋,或者雨天蓮花街小店里籠罩著鄉愁的一碟豬頭肉……汪曾祺的文字特別的清爽,油亮湯清,節奏明快。我吃過他筆下的“咸菜茨菇湯”,味道的確像汪曾祺所說的,很是平常,卻是最能讓我形象地體會里下河水鄉風情的一道菜。圓滾滾的茨菇切成片,中間一片頂著尖尖的指頭長的蒂,像一個單引號,咸菜葉子切得細細長長的,深褐色的咸菜葉子纏繞在淺黃色的茨菇片上,漂浮在湯里,在我看來,有一種“水中藻荇交橫”的美感。
媽媽曾經給我讀過周作人寫的“油炸鬼”,大概想要抓住我喜歡“讀書下飯”的特點,“勸誘”我讀周作人的散文。但我看了幾篇之后,覺得周作人雖然也在認真地寫平民的食物,他自己跟這些食物的距離卻很遠,好像只在收集、陳列食物,卻并不品嘗。我們從葉圣陶的文章里,知道了精美的蘇州船菜漸漸地失傳;從黃裳的文章里,知道了杭州的樓外樓從達官貴人的專用酒樓變成大眾堂食的過程。食物的命運跟人民的命運息息相關,如果要看文學是不是真正以民為本,從作家對食物的態度,是不是也可以看出端倪呢?我每次看到梁實秋談吃,就會感覺到親切的日常的情味,他的文章能夠被年幼的我當作菜譜使用,不正是因為他寫的大都是日常的、令人覺得親切的食物嗎?我每次看汪曾祺寫到“我吃過”這三個字,就會口舌生津,是因為他是在飽含了深情地寫;而汪曾祺在四十年前寫過的美國“氣死(干酪)”,早已經是超市里常見的食品了,所以我才會很輕易地在生活中想起他的文字來啊!
“民以食為天”,想必只有平常的食物才能真正為百姓撐出一片天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