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菊
二○一九年是美國詩人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誕辰二百周年,新英格蘭文化重鎮康科德為他準備了兩場紀念活動,第一場,是五月四日的一場獨角戲,由莎士比亞風格演員史蒂芬·柯林斯(Stephen Collins)扮演惠特曼。
第二場,是正式的紀念活動,也有人扮演惠特曼,這次的“演員”是歷史學家理查德·史密斯(Richard Smith),他之前也曾扮演梭羅。這一次的活動,我當然不會再次錯過。
五月初,在紐約的第五大道上信步亂走。第五大道上有繁華的商家,也有莊嚴的圣派特里克大教堂,更有樸實敦厚的紐約公共圖書館。遠遠地看見公共圖書館的正門門廊上,高高地掛著惠特曼的一張照片,宣告著詩人二百年誕辰的紀念活動。照片中的惠特曼還年輕,只有黑色的胡子,還沒有后來那遮天蔽日的灰色大胡須。他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叉腰,歪戴著帽子—仔細看時,帽子歪著,其實主要是腦袋也歪著。
初讀惠特曼,自然是在饑不擇食、見書就讀的少年時代。到北京上學后,和中學同學寫信,不知怎么說起惠特曼來,然后他就從武大圖書館里借了《草葉集》給我寄來。其實我差不多天天去泡圖書館,圖書館也有《草葉集》,想不通為什么一定要舍近求遠。書是寄來了,肯定是沒有讀完,或者甚至根本就沒有讀。翻遍當時的讀書筆記和日記,看不到任何關于惠特曼的摘錄或者感想。
之所以還記得同學幫我借書的事,是因為—說起來難為情—我把書寄還給他了,他卻一直沒有收到。究竟是學中文的,同學分析書沒有寄達的原因時,還用了個文縐縐的詞:“遇了洪喬。”我查了字典,才知道洪喬原來是個言而無信的壞信使,有人托他捎信,他卻將人家托付的信件扔進河里。
再讀惠特曼,已是幾番斗轉星移之后。要閱讀《草葉集》,早不必叨擾遠方的同學,也無須再次叨擾洪喬。圖書館、書店、家里都有無數種版本的惠特曼詩集,而且無須借助翻譯,都是惠特曼當初寫作的詩句。網上搜到一八五五年第一版《草葉集》(Leaves of Grass)的網頁,詩句上方嵌著一張小照片,輕輕點擊一下,便是這首詩原來出版時的樣子,泛黃的書頁,帶勾勾的字體,是一百六十四年前原書的模樣,再加上歲月留下的痕跡。
紐約公共圖書館門前掛的惠特曼照片就是這張,攝于一八五四年,他的《草葉集》則于一八五五年第一次出版。
波士頓今年春寒,昨天還陰雨綿綿、寒氣逼人,今天卻已經是溫暖夏日。惠特曼詩朗誦活動在鎮中心的第一教區教堂舉行,我去時,聽眾已經三三兩兩地聚在門口。理查德·史密斯主持朗誦會,一邊介紹惠特曼的生平,一邊讓四位女士輪番上臺,朗誦惠特曼不同時期寫過的重要詩篇。朗誦完畢,大家圍在一只蛋糕面前,為惠特曼唱起《祝你生日快樂》。
愛默生:期待“美國詩人”
惠特曼生逢其時,是時代的產兒。美國誕生之后,一切仍在草創和建設階段。一七七六年的《獨立宣言》宣告了美利堅合眾國的政治獨立,一八三七年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的《美國學者》宣告了美國的精神獨立,而一八五五年《草葉集》應運而生,宣告了美國的文學獨立。
一八四四年,愛默生發表了《詩人》,呼喚美國文壇要有自己的詩人,用創新、非傳統的方式,寫出美國人自己的詩篇。
多情的孩子,通曉世事,
用快樂的眼睛追逐著游戲,
明眸似彗星擇路飛翔,
自身的光環沖破了黑暗:
它們在地平線的終端互相交錯,
用阿波羅的銳眼俯瞰搜索;
越過男人女人,星辰大海,
看見大自然在遠處曼舞;
越過世界種族,觀點時代,
辨別音樂節律,韻律對仗。
奧林匹亞的吟游詩人,吟唱著
山下神圣的思想,
永遠發現我們青春年少,
佐助我們永遠青春年少。
惠特曼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就讀到了愛默生的論文和詩歌,但《草葉集》卻在十年以后才出版。除了愛默生的“詩人”理想以外,他還需要其他很多養料和準備。用惠特曼自己的話說,愛默生更像是催化劑、助燃劑:“我在慢火燉著,燉著,燉著;愛默生讓我沸騰了。”
一八五五年七月初,愛默生去康科德郵局取了一份郵件。里面是九十五頁的薄薄的詩冊《草葉集》,收有十二首詩。書的封面是草綠色的,燙金的書名,每個字母都延伸出樹葉和草根。書上沒有印出作者的名字,但提供了一些關于作者的線索:書的扉頁上有作者的照片,版權所有人為沃爾特·惠特曼。
愛默生不知道寄信人的姓名、地址,所以沒有馬上回信,直到七月二十日在報紙上看到《草葉集》的廣告,才在七月二十一日寫了一封信,寄給《草葉集》的出版人。愛默生的信照例充滿了對青年人的熱情鼓勵,他告訴《草葉集》的作者,這是他第一次讀到美國前所未有的“最杰出的充滿靈氣和智慧的作品”。它內在的思想“自由而勇敢”—這是愛默生通常用在梭羅身上的形容詞。
親愛的先生:
對《草葉集》這份珍貴的禮物的價值,我并不是視而不見。我發現它是美國有史以來所貢獻出的最杰出的充滿靈氣和智慧的作品。我很高興讀到這本詩集,因為偉大的力量總是讓我們感到幸福。它達到了我一向對似乎看起來總是荒涼和吝嗇的自然所提出的要求,就像過多的人為機巧,或者是氣質中夾雜了太多的純凈之水,讓我們西方的靈智顯得笨拙、卑劣。我為你自由和勇敢的思想感到萬分歡欣。我在其中得到了無窮的快樂。我發現它無與倫比地敘說著無與倫比的事物,恰如所期。我還在其中看到了令我們感到如此欽佩、只有恢弘的感知才能激發的勇氣。
我在你的遠大前程開啟時向你致敬,有這樣的開端,它一定有很長時間的前期準備。我揉揉我的眼睛,看看這道陽光是不是一種幻覺;但是,這本書確實存在,這是一個莊嚴的事實。它有最優良的品質,亦即,強化和激勵的品質。
昨天晚上我才在報紙上看到這本書的廣告,才知道這個名字是真的,還有郵址。我希望見到讓我得到如此享受的人,我特別想拋開一切雜務,到紐約來向你表達我的敬意。
R.W.愛默生
愛默生在給朋友的書信中,也極力贊揚和推薦惠特曼的詩歌。他對山姆·沃德(Sam Ward)說,惠特曼的詩歌“特別杰出,有一種東方式的囊括一切的恢弘,是美國的大佛”。他還告訴即將前往歐洲的朋友卡蘿蘭·斯托吉斯·塔潘(Caroline Sturgis Tappan):“你走之前要看看這本奇異的書,或者把它帶在身邊—一本叫《草葉集》的小冊子……這是所有有才之士寫下的關于美國(哲學)佛教的最好文字,骨子里完全是美國的,加上前因后果,盡管它有些粗鄙之處,還有像庫房清單一樣奇怪的羅列,盡管扉頁上的相片不太出眾,它仍然包含有天才之筆和令人難忘之處。布魯克林人,叫沃爾特·惠特曼。”
愛默生和惠特曼一八五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在布魯克林第一次會面,這一年,愛默生五十二歲,惠特曼三十六歲。很多年以后,愛默生告訴一位朋友:“我在紐約見他了,請他來我的酒店吃飯。他高聲喊著要一‘鐵缸子啤酒。然后他有一個鬧哄哄的救火車聚會。他把我帶過去,興高采烈的,像個小男孩兒一樣。”
一八五六年,惠特曼在《草葉集》第二版中加入了給愛默生的回信,感謝愛默生當初寄給出版社的那封信。愛默生本人、惠特曼的同時代人和后世學者都對這封信心存芥蒂,愛默生自己就說,早知道惠特曼會拿一封私人信件大做文章,他寫的時候會稍微客觀一些。惠特曼不以為忤,他的目的很明確,《草葉集》就是為大眾寫的,命中注定會被美國大眾接受,因為它超越了所有不成功的政治和社會機構,強調的是美國文化中所有的進步和正面因素。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惠特曼不擇手段,包括勉強爬上巨人愛默生的肩膀。他稱愛默生為自己“親愛的朋友和大師”。
新英格蘭超驗主義“精英”
初遇紐約的紅臉漢子
惠特曼的詩歌沒有馬上就被大眾接受,不過,還是慢慢接近了知識階層。一八五六年十月四日,新英格蘭超驗主義的重要成員布朗森·阿爾科特(Bronson Alcott)前往布魯克林拜訪了惠特曼。阿爾科特注意到了惠特曼典型的粗放打扮:寬肩,灰胡子,穿著紅色法蘭絨襯衣,衣領敞開,露出曬得紅紅的脖子。出門時他再套上一件帶條紋的印花布夾克,牛皮靴,隨意歪戴著的圓禮帽,這頂帽子惠特曼室內室外都戴著,是青年惠特曼挑戰斯文社會的招牌打扮,新英格蘭文質彬彬的超驗主義者們見了都無一例外地覺得新奇。
阿爾科特帶著新英格蘭文人的文字潔癖,特別留意惠特曼的遣詞造句,他注意到,惠特曼說到詩歌時,把“Poem”說成了“Pome”。
兩相比較,惠特曼有多粗放,阿爾科特就有多清教徒。惠特曼的母親細心地為阿爾科特切了一片肉,等他離開后,才發現他只吃了蔬菜、面包和蛋糕,肉卻紋絲未動。他是個素食者。
十一月十日阿爾科特再訪惠特曼時,帶來了梭羅。梭羅三十九歲,比惠特曼大兩歲。惠特曼帶他們參觀了他的家,帶著他們上了兩層樓,看了他的臥室。惠特曼的房間里到處是書。簡陋的墻上掛著赫克里斯、巴克斯和林地之神薩堤爾(Satyr)的畫像。角落里是一張床,床鋪沒有收拾,能夠看見沃爾特和他智障的弟弟艾迪睡覺壓出來的痕跡。
惠特曼送給梭羅一本一八五六年版的《草葉集》,梭羅很喜歡其中“勇敢的哲思”,稱之為“不可超越的布道”。惠特曼描寫性愛的段落讓他覺得不適,不過,他覺得不適,不是因為里面有多臟,而是擔心人們還不夠純潔,不能正確地閱讀描寫性愛的文字。
阿爾科特覺得,梭羅和惠特曼見面時就像兩頭野獸,都在琢磨是該出手攻擊,還是扭頭就跑。
惠特曼傳記作者大衛·萊諾茲認為,這就是惠特曼和梭羅二人之間的根本區別。惠特曼是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個人主義的典型代表,反對政府,要在普通美國人這里找到出路。在反對權威這一點上,惠特曼欣賞梭羅無政府主義的一面,他稱梭羅的無政府主義為“他的無法無天—他的異見—他堅定地沿著自己的道路前進,哪管地獄燃燒著熊熊烈火”。梭羅后來單獨來訪時,惠特曼還有機會見證到了梭羅版的“個人主義”。梭羅來后,發現惠特曼不在家,看到爐子里烤著蛋糕,也沒有和惠特曼的母親打聲招呼,就徑直走到爐前,從爐子里拿出一只熱烘烘的蛋糕。
其實,與其說這是梭羅的個人主義,更多的,大約是梭羅的孤僻性格,梭羅的不通人情世故。
惠特曼贊賞梭羅獨立自主的精神,但他認為梭羅太精英。《瓦爾登湖》和《草葉集》都是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的產物,其來源都是對社會和政治現狀的不滿。不同的是,梭羅從不滿走向了孤立主義的個人主義,而惠特曼則走向了一種與激進的民主主義相結合的個人主義。后來,惠特曼說過:“梭羅最大的問題是藐視—對平頭百姓的藐視:他不能享受日常生活。”
盡管愛默生和他周圍一些人都對惠特曼擅自使用愛默生的名字宣傳《草葉集》略有不快,但是,在不到兩年時間里,新英格蘭超驗主義的三位主將都接受了惠特曼。
愛默生和他的超驗主義朋友們,盡管熱愛自然,并且也躬耕勞作,梭羅和阿爾科特還會蓋房子,但他們骨子里還是精英文化人,與惠特曼有階層和文化氣質的區別。不僅是愛默生,后來的阿爾科特和梭羅,都毫無例外地首先注意并記錄了惠特曼與他們不同的外表。
阿爾科特詳細地記下了惠特曼從頭到腳的裝束,還專門提到了惠特曼的紅臉和紅脖頸。梭羅也注意到了惠特曼的紅皮膚,心下還納悶,不知道惠特曼是不是全身都是這樣通紅。這個謎后來解開了:愛默生派去見惠特曼的信使蒙庫爾·康威(Moncure Conway)和惠特曼一起在沒有人跡的海濱裸體游泳,他發現惠特曼“那曬得通紅的臉和脖子下面,是百合一樣的白皙和肌肉停勻的身體”。
距離與敬仰
惠特曼和新英格蘭超驗主義者們的區別,不僅僅是外表穿著,也不僅僅是舉止談吐,還有文學氣質和哲學上的差異。《草葉集》第三版的出版過程,再一次表明了愛默生和惠特曼之間的距離。
一八六○年三月至五月,惠特曼來到波士頓,籌備《草葉集》第三版的出版事宜。愛默生帶他去雅典娜圖書館(Athenaeum Library)辦理借書事宜,兩個人在波士頓公園的榆樹下散步。愛默生苦口婆心地給了惠特曼一番忠告。忠告的主題是性。愛默生能言善辯,口才出眾,為了說服惠特曼,用盡了自己所有說服人的手段,想勸惠特曼刪除他的詩歌中那些涉及性的形象。他的意思是,惠特曼應該緩和一些段落的語氣,或者把《亞當的孩子們》的一些詩篇中露骨地贊賞男女人體美和性愛的文字全部刪除。惠特曼“虛心接受,堅決不改”,恭恭敬敬地默默聽著康科德圣人的忠告,最后卻還是謝絕了愛默生的建議。他認為,必須公開描寫性這個主題,否則,《草葉集》就不成其為《草葉集》了。
很多年以后,惠特曼回憶說:“愛默生反對《草葉集》中的一些‘出格段落,不是因為道德或文學的原因,而是為了我世俗的成功著想。……人們誤解了愛默生的立場;他根本沒有從精神上反對這本書。……如果他的立場有什么站不住腳的地方,那就是他以為可以刪除某些詩篇,《草葉集》還會是《草葉集》:他沒有意識到我收入書中、并且絕不放棄的那些性因素的重要性,他沒有意識到,如果我把性刪掉,我還不如把整本書全刪掉—整本書將不再存在—它最敏感的部位將會被冒犯。”
一八八一年九月,惠特曼來到康科德,住在他的記者朋友弗蘭克·桑伯恩(Frank Sanborn)家中。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多次提到過桑伯恩。惠特曼詳細記錄了與愛默生最后一次會面的情景,十分生動、動人。九月十七日,桑伯恩在家聚會,布朗森·阿爾科特和女兒路易莎·阿爾科特也在場。惠特曼在人群中坐著,從別人不注意的角度,偷偷欣賞著愛默生—不光是他的容貌,還有微笑、溫暖和風度。
同一天晚上。我從來沒有這么好的運氣:和愛默生一起度過悠長的充滿祝福的夜晚,我想不出還有更好的不同的方式。差不多兩個小時,他就那樣平靜地坐在那里,離我不遠,我能夠在最好的光線下看見他的臉。……(我很少插話,在滿屋子人面前,毫無疑問我看起來很傻;但是,正如一個瑞士諺語所說的那樣,我自得其樂。)我的座位和其他座位安排得正好,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看著E., 而不顯得失禮,或者有任何不當之處,而我兩個小時中大部分時間就一直盯著他看。進門時,他對在場的幾個人簡略地、客氣地講了幾句話,然后就坐在他的椅子上,往后推了推,盡管他一直在聽著,而且是很專注地聽著,他在整個座談和討論期間一直一言不發。……他的氣色很好,眼神清澈,臉上掛著他那著名的甜蜜的神情,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朗明晰。
第二天。在E.家待了幾個小時,在那兒吃了晚飯……當然,那一天(1881年9月18日,星期天)最好的時光還是見到E.本人。就像我前面說的,氣色很好,目光炯炯,歡快的神情,說話不多不少,也就是說,必要的時候說一個字或一個小短句,而且說話時幾乎總是帶著微笑。
這一年,愛默生七十八歲,惠特曼也六十二歲了,他坦然寫出這樣的羞怯、緊張和興奮,倒像個追星的小女生。其實,愛默生晚年失憶,英雄豪氣遠非當年。那次會面半年以后,愛默生與世長辭。
在愛默生家吃完飯以后,惠特曼走到老屋(The Old Manse),參觀了北橋和民兵雕塑,去睡谷的作家嶺拜謁了霍桑和梭羅的墓地,還去了瓦爾登湖,在梭羅小屋遺址的石堆上留下了一顆石子。
愛默生的朋友查爾斯·艾略特·諾頓(Charles Eliot Norton)對《草葉集》評價不高,但他有一句評論卻廣為流傳:惠特曼的詩歌,用“人們從未聽過或者見過的詞語”,制造成了“新英格蘭超驗主義者和紐約大嗓門的合成品”。惠特曼的一位追隨者也說過,惠特曼本來就是一個“野性化了的愛默生”。《草葉集》一再擴充、再版,惠特曼也終于成為愛默生呼喚的、美國歷史上首屈一指的“偉大的好詩人”(the good great poet)。
參考書目:
Emerson Among the Eccentrics: A Group Portrait, by Carlos Baker, Viking, New York 1996;
Walt Whitmans America: A Cultural Biography, by David S. Reynolds, Alfred A. Knopf, New York 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