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先平(壯族)
林月亮是四十二班膚色最黑的學生,也是體格最好的學生。他從養利縣安和鄉下考來。一個鄉下少年考到龍州中學,這是什么概念?這所原來叫“同風書院”的中學是桂西南邊陲的最高學府,建于清光緒十九年,在1906年間,有革命先行者孫中山派同盟會員到校教學,宣傳民主思想,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積極發展同盟會員。所以,能到龍州城讀書,已經相當于中了狀元,那是前途無量的。
楊美河看著林月亮,小聲說,放學后我們去左江書店。林月亮不出聲,用眼睛止住她的聲音。她扮了個鬼臉,現出調皮的男生相,如果不是身上的著裝,她倒真像個男生:圓臉,眉毛上揚,聲音有些粗。可她的著裝卻是淺藍上衣、玄色裙子、白色紗襪、圓口布鞋。
左江書店的主人叫夏寒,一個高瘦的中年人。夏寒曾在桂林教書,抗戰爆發后,他返回家鄉龍州,從事抗日救亡的宣傳活動。夏寒通過各種關系,購進一批進步書刊,開了左江書店。書店明里擺賣著中小學課本和文具用品,暗里秘密出售《新華月報》《展望》《民主周刊》《社會發展史》《大眾哲學》《新經濟學講話》等報紙書刊。夏寒對林月亮他們說,有著光榮革命傳統的左江人民,絕對不會容忍任何反動的黑惡勢力胡作非為,你們要在斗爭中接受考驗,爭取早日成為先鋒隊的一員。
楊美河長得白,膚色一白,就自然讓人感覺漂亮了,也就沒有人看出她來自鄉下了。她與林月亮其實是同鄉,父親是安和街的木炭老板。有同學說她與林月亮是初四十二班的黑白配。林月亮倒沒有這方面的想法,只覺得她跟上時代新潮,有革命志向,憑這一同志關系別人喊什么都無所謂了。林月亮是賣炭翁的兒子,從6歲開始就是家里的半個勞力,10歲以后就能頂一個全勞力。林月亮10歲才開始上小學,在安和鄉中心校讀(民國年間,鄉村孩子在10歲才上小學讀書算是正常的)。林月亮喜歡有革命志向的人,比如班上的馬統中,對抗日宣傳十分積極;比如他的同桌劉亮,一起在班上組織讀書會,還暗地里一起交流學習革命理論的感想。當然,他覺得自己也是個有革命理想的人,但這理想如何在現實中完成蛻變,他還是感覺迷惘。可在楊美河的眼中,他已經是革命的引路人了。她每天放學后都想和他在一起,去左江書店后面那間小書房一起讀書,討論如何推翻這個黑暗的社會,每天下午第二節課下課之后,她會走到他桌邊,約他晚上讀書。每當這個時候,林月亮都會警覺地看看四周,因為夏寒曾告誡過他,革命有風險,要在保證自身安全的情況下秘密進行。同桌劉亮嚴厲地對楊美河假咳了一聲。楊美河臉紅了一下,再次小聲地說,放學后我們去左江書店。
放學后他們就去左江書店。從學校到左江書店,要經過一條木炭街。每次經過這條街,楊美河總會情不自禁攥住他的手,這條街讓她有過緊張的回憶。
林月亮在這里被幾個街頭仔狠狠地踢打過一頓,那時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這伙人。不過,林月亮是耐打的,又練過武功,有相當了得的功力。13歲的時候,他開始跟安和街黃鐵匠習武。黃鐵匠是黑水河一帶的武功高手,他對林月亮說,要習到高境界的武功,必須學會被人打。他那時被三個強壯的街頭仔你一拳我一腳暴打,直在地上打滾兒。在外人看來,慘不忍睹;只有內行的人才看得出來,施暴者無論如何拳打腳踢,那像用石頭捶擊出來的撲撲作響的挨打聲都發自林月亮的肩、腰、腿等部位。他嗚嗚地呻吟,不明就里的旁人以為他正疼痛難忍。如果那幾個街頭仔在安和鄉待過,就會知道林月亮在黑水河一帶抗打是出了名的。被別人打對他來說甚至是一種享受,似乎別人下手越重,他越覺得舒坦。
街頭仔說,木炭街是什么地界呢,法國人走過來都要看我們的臉色,你個鄉巴佬怎么就敢在這賣炭?!林月亮沒有抗爭,他在地上看到青石板的街面其實并不平整,一些穿著皮鞋、布鞋、膠底鞋、草鞋的大小不一的腳在他周圍停了下來,但沒有一只走近他。輕重不一的亂拳亂腳打在身上,他的快感如同潮涌。林月亮不是沒有能力還手,他知道一還手,這種快感就會停止。林月亮回憶了一下,這種被打的愉悅自他到龍州讀書以后,就沒有過。林月亮是個體格強壯的年輕人,被打的那天雖然早早就從安和街出發,挑著近百斤的木炭走了幾十里的山路,中餐只吃一個紅薯、喝幾口山泉水,但他相信,只要他一還手,這幾個貌似如虎似豹的街頭仔就會落荒而逃。他在地上開了一會兒小差,臉上就被踢了一腳,有一股撕裂的疼感劃過下巴,嘴里便有一股咸腥的液體涌出。他一口把它咽進肚子里,恰好黃昏的街面卷起一陣狂風,沙塵和雜物掠過他的臉,他閉上眼睛,再也看不到街面上的物件。
林月亮被暴打的那天,圍觀的人群外圍有他的同學楊美河。啜泣著躲在人群后面,傷心地看著被打的心上人,一點辦法都沒有。而在臨街的一個二樓茶館上,馬統中站在窗邊,漫不經心地看著街上毆打的場面,嘴角露出冷笑。打人的幾個街頭仔是他花錢請來的。林月亮、楊美河、馬統中,這三個在以后的歲月里關系錯綜復雜的人,那時同處在木炭街里,沒有人看出他們未來的命運。冬天的寒冷和狂風卷走了周圍人圍觀的熱情,同時因為接近傍晚,路人也漸漸少了。幾個街頭仔停了手,罵罵咧咧地走了。龍州城的木炭街像一條剛剛還激蕩涌動、奔騰不止的河流一下子被斷了水源,變得冷清、沉寂。
楊美河最初沒有看到林月亮動彈,以為他已經被打死了。后來見他慢吞吞地爬起來,她才怯怯地走近。月亮,月亮……你還好吧?她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后低頭扶起林月亮。
林月亮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衣袖抹去了臉上的塵土,又抹了抹嘴上血跡,說,小意思呢,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耐打的嗎?
楊美河蹲下來,為林月亮輕拍掉身上的塵土。
疼嗎?她問。林月亮摸摸口袋,那些賣炭得來的銅錢已經沒有了,被那幾個毆打他的街頭仔搜走了。林月亮抬頭看著木炭街清冷的街面,狠狠地咬了咬牙。
當然,現在急著要去左江書店的林月亮已經忘記一年前被打的事了。他參加革命的事情,除了楊美河、劉亮、馬統中知道,還有遠在安和街的未婚妻何麗以及他師傅黃鐵匠的兒子黃谷流知道。站在對立面的是馬統中,這是幾年之后他才知道的,他還知道馬統中的家人都是反動派,是他要推翻的對象。
何麗是林月亮的未婚妻。林月亮在三兄弟中排老二,老大是林太陽,老三是林星星。母親因患哮喘病,只能在家里做些輕雜的事務。在安平村中,靠賣炭維持生活的家庭是相當困難的,于是父親林老三只能送走林月亮。林月亮被送到安和街有名望的布店老板何建昌家,算是干兒子,也是未來的女婿。何麗是何建昌的女兒。安和街歷來有重教育的風氣,有名望的人當然不例外,何建昌想法要比一般人高,他和木炭老板楊忠仁接受先進的思想,倡導安和街人要男女平等,共同接受國民教育。只可惜何麗讀書有些愚笨,不能和林月亮、楊美河一起考到龍州中學。
楊美河是安和街木炭老板楊忠仁的女兒。沒到安和街讀書的時候,林月亮常跟父親林老三到街賣炭。木炭老板楊忠仁的故事其實已經傳遍安和街:楊老板娶了一個漂亮的老婆,叫金梅;金梅出生在龍州縣竹卜鄉金龍村,這個村歷來出美女,是有名的美女村。而金梅在金龍村是最漂亮的。金家在金龍是大戶人家,外出做生意的人也多。金梅的父親在安和街開了個木炭店,經營得井然有序。金梅長到豆蔻年紀,父親把她接到安和街。金梅這一到安和街,安和街另外幾家木炭店生意立馬蕭條,而與金家木炭店毗鄰的打鐵店、布匹店和豆腐店莫名其妙地紅火起來。金梅的雙親卻是重才氣的夫婦,按照黑水河畔的習俗在街上擺山歌擂臺,擇才選女婿。后來楊忠仁就接了金家的木炭店,成了安和街的木炭店老板。
自古紅顏多苦命。林月亮不會忘記民國三十二年初秋的這一天。這天早上,安和街的雞咯咯亂叫,有幾只跳上屋頂,驚恐地張望天空,立馬又跳回地面,往某個角落里鉆;狗們汪汪亂吠,不是沖著街面,而是仰著向天,然后在街上竄來竄去……
一陣緊似一陣的風,從層巒疊嶂的布羅山漫撲下來,沿著跌宕起伏的黑水河一路襲到了安和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面被風卷起一圈圈的漩渦,迅疾地將殘積在某個角落的枯枝落葉、稻草、雞毛蒜皮之類的輕飄什物捎帶到半空,繼而侵襲附近那些毫無防備的荒野村落。狂風嗚嗚作響,那風所掠之處,頂上附著一片烏云。
這是傳說中的罡風啊!林月亮聽到一個老者說。這個老者是住在西街的黃道忠老人。老人99歲了,歷經咸豐皇帝、同治皇帝、光緒皇帝直至看到清朝的最后一個皇帝宣統倒臺。
罡風一遍遍地刮過,壯漢雜居的鄉村寒意頓起。
就是這個早上,林月亮聽說楊美河的父親楊忠仁死了。
林月亮早早就跟著師傅黃鐵匠到楊老板的木炭店去。黃鐵匠找來街上的孫郎中問道,老孫,你看這是怎么回事?孫郎中俯下身,掀開蓋在尸體上的白布,反復查看了楊老板的脖頸、嘴巴等,道,鐵匠兄弟,楊老板是被人掐了脖子,然后再被弄到屋梁做出上吊的樣子……
中午時分,林月亮才看到楊美河從縣城姑姑家趕回來。安和街畢竟比不上縣城熱鬧,前些日子,楊忠仁把她送到縣城的姑姑家,住上幾日。林月亮看到楊美河臉色蒼白,六神無主。
林月亮一整個上午都看到黃鐵匠黑鐵著臉,喉結一上一下地滾動。林月亮知道,每逢大事,黃鐵匠都能幫助楊美河的家人。假如力氣能夠使楊美河的父親起死回生,林月亮相信,黃鐵匠一定會把力氣用盡。
門外有一些圍觀的人,一陣狂風也沒有能夠把他們吹走。街邊的一些稻草堆被風肆虐得一根根豎起來,能夠脫離開的,就向空中揚去。人們的頭發也豎了起來。少女楊美河朝黃鐵匠的身后躲去。
咦——金梅呢?金梅哪去了?有人驚喊起來。這時人們才發現楊美河的母親金梅失蹤了。
從門外慌慌張張沖進來一個人。那人腳上穿著一雙有些褪色的藍布鞋,身上的衣著也是藍色土布。他是苦丁村的劉叔。劉叔對黃鐵匠和楊美河說,金梅被馬習虎擄上山去了。
黃鐵匠問,你親眼看見?劉叔說,馬習虎上山的時候路過苦丁村,很多人都看見了。
馬習虎是土匪。安和街的人很多都見過馬習虎,他身材高大,國字方臉,粗眉大眼,平時下山騎著一匹白馬。
劉叔說,馬習虎把金梅橫抱在馬前。
林月亮沒有看到黃鐵匠有什么反應。
林月亮知道,黃鐵匠跟楊忠仁關系非同尋常,兩人是在土地廟里斬雞頭喝血酒結成老同的。
土匪馬習虎最興盛的時候,曾帶領1000人馬攻下養利縣所在地的桃城,之后又連克附近5個縣城,一時聲名大噪。
黃鐵匠沒有出聲。林月亮看到楊美河流下悲傷的眼淚。
這一時刻,林月亮多么希望他的師傅黃鐵匠能有所表態。他想師傅黃鐵匠應該把手中的鐵錘狠狠地在地上砸出一個坑。可是黃鐵匠沒有吭聲。
劉叔對在門外圍觀的人喊,你們不要在這里看了,馬習虎很快就從布羅山下來了!門外的人像聽到晦氣的烏鴉叫聲,急急地從街上散去,不久,街上就空無一人了。
黃鐵匠問,馬習虎真的還下山?
劉叔說,你還是快點給楊忠仁辦后事吧,楊家沒有人了。
黃鐵匠看了一眼楊美河,說,好吧,趁馬習虎還沒下山,我們快點辦喪事吧。他又說,你父母不在,但還有我和布店何老板這些叔伯,還有你姑姑,我們想辦法供你上學讀書。
楊美河自小過著公主般的生活,一下子就失去了父母的支撐,心里失落自然不必言說了。林月亮想,如果她在高小升中學考試前發生痛失父母事件的話,別說考上龍州中學,一般的中學她都沒法考上。
楊美河和林月亮曾是安和中心小學的驕傲。安和街有人在私底下議論,楊美河是仙女下凡來的,不但聰明,還長得白白嫩嫩;而何建昌的那個上門女婿根本就不是人,能文能武,學三年比人家五年學的東西還多,而且還在黑水河兩岸有名的武師手下學到不俗的武功。安和中心小學馬校長早在沒考試的時候就自豪地向外宣傳,說安和今年要有兩個人考去龍州中學,這兩個人就是楊美河和林月亮。
考上龍州中學你就能夠有一個美好的前程,安和中心小學馬校長常對學生們這樣說。安和中心小學校長之所以如此肯定林月亮和楊美河能考到龍州中學是基于他對這兩個學生的了解。楊美河雖為女流,但家風甚好,楊忠仁對教育女兒十分重視,從小就打下很好的基礎。而林月亮,農家出身,天資聰穎,對學習有一股發狠的勁頭。校長在安和中心學校兼上高小的幾個班的算術課,誰能有所成就他都了然于胸。平時測試,校長都會站到林月亮和楊美河旁邊,細瞇著眼看他與她的解題。校長看到,每次考試,這兩個學生對一道道難題總能迎刃而解,他們往往會在收卷鐘聲敲響前的半個小時完成解題。
校長每天都來教室里視察,因為他兼著班主任。他平時經常是在教室外面先點上一支煙,暗暗觀察上一支煙的工夫才走進教室,像提著獵物一樣提著一個搗亂的學生上講臺。校長的聲音溫和里帶著威懾力,讓學生很久都忘記不了他的批評。他說,你今天搗亂,我會讓你家長明天來學校做一天的義工。而整個安和的人都懂得,家長到學校做義工,那是小孩調皮搗蛋惹的禍。一天,校長把林月亮和楊美河叫到他的辦公室。只聽校長說,你們一定要考上龍州中學,安和中心校要創造一個歷史,讓雷平、養利、萬承3個縣記住安和中心校!校長的聲音有些激動,他像從蒼老的外殼里鉆出來的另外一個剛強的人,硬硬的,強烈地震懾著林月亮和楊美河。校長特別關注林月亮,因為他沒有讀過一年級,十歲的時候就直接進二年級。校長對林月亮說,我知道你跟黃鐵匠學武功,但準備到中學考試了,練功的事暫時緩一緩好嗎?這兩個月的時間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語文上,你現在最大的弱項是語文,你要有突破,才能考上龍州中學。
黃鐵匠是林月亮的武功師傅。
武功師傅黃鐵匠挑選徒弟十分嚴格,甚至可以用嚴酷這個詞來形容。黃鐵匠說,有好鐵才能有好刀。林月亮在他眼中就是一塊不可多得的好鐵。黃鐵匠每天打鐵都掄鐵錘,手勁大,在他手下學武能出師的徒弟極少,他打徒弟就像打剛淬水的鐵,禁得住錘煉錘打才能成鋼。林月亮在黃鐵匠的店鋪里當兩年學徒,黃鐵匠的店鋪窄小,又熱,一年四季都被悶著,汗流不止,而就是這樣的惡劣環境,在林月亮的感覺中已經比在山上出炭的時候舒服多了。
林月亮的父親是個燒炭的,村里人都稱他父親為林老三。從他記事的時候起,他就與炭結緣。
說到木炭,在民國年間,安平人靠著這門手藝為生的人大有人在。林月亮一家人就是靠這門活兒生存的。林月亮一家人把山里的林木截成段,在炭窯中點燃,燒到一定程度,封閉炭窯不讓空氣進入,余熱繼續加熱干餾,木材的水分和木焦油被餾出,木頭經過碳化,成為上好的木炭。當然,如果是青岡木、枧木更好。青岡木、枧木是這山里最硬的樹種,用它燒成的木炭,火旺、耐燒、灰少,能賣得好價錢。
安平村地處深山,不到50戶人家。燒炭的手藝據傳已經有四五百年歷史了。林月亮一家燒出來的炭都賣到安和街。安和街不大,沿青石板路一字排開,也就兩百來戶人家。安和街西北面靠近桂西南邊陲的云貴高原四層嶺的余脈,那里的大山中長著碗口一般粗的青岡木,是燒木炭的上好木,周邊的村民都有進山燒木炭的傳統。村民燒出的木炭,大都往安和街的木炭店送。所以僅兩百來戶人家的安和街,就經營有五六家木炭店。而安和街的木炭老板,除了供應本地鐵匠打鐵、百姓過冬之用,大部分還是叫人搬過黑水河的渡口,供應雷平、養利、龍州等地。而要數賺錢的,送往龍州城是最好的選擇。龍州城有洋人,有大官,所以賣得貴,行情也好。好的年景,安和街木炭老板能在龍州城賣上好價錢。
燒炭的技術,林月亮從6歲就開始跟父親林老三學。在林月亮的印象中,最有氣勢的是開窯。這是燒炭的第四道工序。安平村歷代相傳下來一柄斧頭,大斧一揮,劈開封住的窯口,早已準備好的出炭人馬立刻以極快的速度傳遞水桶向窯中淋水。這一刻,窯中冒出來的毒氣沖天,水淋進窯中的聲響震耳欲聾,再加上參加淋水的人動作又快,一路吆喝,很有聲勢。一窯炭是不是成功,就取決于這時的工作是不是配合得好。等到窯中再沒有白氣冒出來,就可以出窯取炭了。出窯也是一件辛苦活,窯小洞窄進出不方便,窯內溫度高,滿身是汗,滿臉是黑,出窯的人要么練就閉氣之功,要么用水浸濕毛巾捂住口鼻,防止中毒。林月亮可以閉氣幾分鐘,他長長吸一口氣,入窯、取炭、出窯,整個過程也就幾分鐘。為此,林月亮在村里得了一個“黑炭”的綽號。他的武功根基就是在燒炭中練出來的。
閉上眼睛,黃鐵匠在第一次教林月亮基本功時告訴他,把落在自己身體上的每一拳當成是撫摸,那只是皮與皮的摩擦,肉與肉的碰撞。黃鐵匠的話給他帶來一種新鮮感,他從未聽說過被打是一種享受。黃鐵匠讓他想象,把自己想成一團棉花,想成一朵云,想成柔軟的水,把軀體隱藏在那些柔軟的事物當中,甚至消失在空氣中。黃鐵匠知道林月亮的身體耐熱、抗擊。那一年黃鐵匠收了三個徒弟,其中一個是黃鐵匠的兒子黃谷流,還有一個富家弟子。
黃鐵匠的練武場地是他家后園的菜地邊,到安和街讀書后林月亮每周都有兩晚的時間在這里練武。
在黃鐵匠的菜地邊,林月亮不知自己被摔倒、摜倒了多少遍。黃鐵匠在安和街有許多朋友,有殺豬的宰牛的,有碼頭上搬運貨物的,有砌磚的拉車的,凡是腿上有勁、手腕有力的,都被他請來“收拾”林月亮。他對他們說,你們別手下留情,往狠里揍。到了準備高小畢業的時候,林月亮已經學會享受被打。他記得出師那晚,黃谷流私底下跟他說,今晚你夠嗆的了,那家伙是扛棺材的。在黑水河一帶,給死者抬棺材要體力最好的人,這些人手勁有爆發力,腿力要好,他們抬棺,往往是一聲吼,起棺,然后狂奔幾里甚至十幾里地不歇息,從死者家里直奔葬地。更重要的是,這些人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戾氣,讓人膽寒。現在,黃鐵匠居然把這樣的人安排在他出師之晚來打他,他有點想不通。現在他站在菜地邊,兩個同門過來和他擁抱了一下,然后分別站在菜地的墻腳邊。來人個子并不高,像一墩石碾,就在黃鐵匠師徒說完今晚是出師儀式之后,那一墩石碾忽然就杵在那里了。林月亮知道高手來了,他想高手應該是從菜園的圍墻翻進來的。他定了定神,站在菜地邊凝住呼吸,明白今晚的出師儀式沒有那么簡單。剛才兩個同門在擁抱他的時候,還悄悄說了一句:他們都叫高手“鬼見愁”。師傅黃鐵匠已經退到一邊,于是他的心提了提,像一只豹子一般警覺起來。
鬼見愁移動很快,林月亮感覺有10個人圍著他。他把眼睛閉了起來,想,那就來吧,來吧,讓暴雨般的拳擊來得更猛烈些吧。他知道自己始終都要過這一關的,也知道黃鐵匠和兩位同門那幾雙眼睛盯著自己,便穩穩地扎下馬步。黃鐵匠說過,面對高手,最佳的應對方式就是簡單。一個嘶啞的聲音傳來,接招了。這時林月亮感覺到背部某一處肌肉突然緊了緊,他就知道那一處將有一股力量落下去了,這似乎已經是本能了,每一次都是這樣。對方下手沒有那么重,他知道那只是試探,接下來的試探還會有七八拳或掌。他往前晃了晃,像一棵還沒有長大的樹被一股風吹了一下。其實,他是為了迷惑對方,對方似乎也是讓他給迷惑了,拳腳并不下得太重。林月亮看起來有些踉蹌,其間還摔在地上兩次。鬼見愁,不要留情!黃鐵匠在一旁提醒道。話音剛落林月亮第三次被摔在地上,隨后一陣風自上而下,一只腳沒容他細想便重重地拍在腰間。這一腳力道很足,讓他有一種挨打的真實感,這種真實感給他一種從外到內的舒通,讓他周身的細胞活絡起來。鬼見愁把他從地上以力拔山兮之勢舉了起來,林月亮想這家伙的力道還真是可以,拿大頂啊,方向自左向右,應該是個左撇子。林月亮頭腦中的畫面很清晰:鬼見愁像拎起一捆柴火在頭頂上以順時針方向掄了兩圈,順勢把他扔出了菜園。一邊的兩個同門啊的一聲同時驚叫。林月亮的身體越過菜園的圍墻,圍墻有近兩米高,用山石砌成。圍墻內的人并沒有聽到人體落地的聲音和慘叫。林月亮的身體在圍墻內還是僵硬平直的,越過圍墻后瞬間縮成一團,著地時已經變成腳先觸地然后順勢打滾兒。他知道里面的人其實并不希望他受傷,他們都是他的親人。在幾年的習武生涯中,如果他在練習高難度招數或被大力擊打時偶爾受了傷,黃鐵匠都像父親一樣體貼照料,兩個同門也就是兩位親兄弟,向來都護著他。他知道自已身后有幾許希冀的目光關注著他,他父親林老三希望他出人頭地;何建昌希望他學業有成,爭得名望;黃鐵匠希望他武功高強名震黑水河兩岸,把黃家的武學發揚光大;兩個同門希望他闖出一片新天地的時候他們也能跟著沾光。
一個影子翻出來,是鬼見愁,他對林月亮說,成了,你小子學成了。他握住林月亮的手,沒想到黃鐵匠能教出你這么個出色的徒弟。林月亮說,讓鬼師傅您見笑了。林月亮和鬼見愁回到菜園子里,兩個同門說,行啊月亮,這么高的石墻摔出去都不受傷。語氣里滿是敬佩。
有了黃鐵匠傳授的武功,林月亮第二個學期就成了龍州中學的名人。全校都知道初四十二班有一個體育方面特別厲害的“黑炭”。他可以在單杠上來幾個大回環,在雙杠上玩出種種招式,在別人看似難于上青天的動作對他而言是小菜一碟。而令人恐懼的是他的抗打能力,學校每周有兩節體育課,體育老師喜歡武術,又喜歡顯擺,就把這兩節課當成顯示自己武功的課堂。體育老師一開課,就叫林月亮站在隊伍前面,一個掃堂腿,林月亮立刻噗的一聲倒下,似乎他就是一根木樁,或者他本身就一袋齏粉,體育老師一揚,他就如塵埃般飄落。可他就算在課堂上被體育老師踢來打去,下課以后也會若無其事。
他的師傅黃鐵匠當然不會只教他被動挨打,自己的徒弟能夠打敗天下無敵手是每一個武術師傅的榮耀。其實黃鐵匠一直有一個朦朧的夢想,那就是要在縣城開一個黃尚官武館,像佛山的黃飛鴻一樣。黃尚官就是黃鐵匠的大名。他看中了林月亮,就像在春天里種下一棵苗,靜等著秋后的收割。打實了抗打根基后,他把自己的絕招毫無保留地教給了林月亮。
馬統中在剛分班級的時候是初四十一班的副班長,第二個學期轉到初四十二班,當班長。他是校長曾恒俊帶來的,曾校長說,馬統中是我家遠房侄子。
初四十一班副班長馬統中心里的信念是堅定的,他每每一個人站在龍州街頭,看著林月亮和劉亮他們舉旗子喊口號的激動樣心里就冷冷發笑。馬統中是在龍州城讀的小學,上到中學后平時除了在班上上課,其余時間都在接受秘密培訓。在龍州城,他不僅認識曾校長,甚至認識行署專員江庚瑤,以及國民黨的高層人物和特務組織。當龍州中學的部分學生在暗中傳閱紅色書籍的時候,馬統中已經查明共產黨在學校中組織所謂“馬列讀書會”的相關人員,以及那些書籍的來源。左江書店是他跟蹤林月亮兩周才鎖定的目標,這是他第一次提供情報給警兵,警局收獲甚豐,只可惜那個叫夏寒的共黨分子逃走了。警局對馬統中的情報工作還是相當地滿意,獎賞了他一筆不菲的獎金。
馬統中的這一次行動并沒有做徹底,他在后來的反省中很是后悔。他明明知道林月亮他們到左江書店集中的時間,卻沒有通知警方在那個時間段行動,他對警局的行動隊頭目說,那些共產黨分子半夜才在那里集中,于是警兵只搜到書,沒有抓到人。馬統中知道自己心中有一個人,那個人叫楊美河。說白一點就是他愛上了楊美河,可她卻與林月亮、劉亮在一起。第一次行動他就被情所困,這是他后悔的原因。而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個叫夏寒的共產黨分子怎么能夠逃脫了呢?他實在弄不清楚誰會在不到一小時的時間里迅速通知到他?后來他才明白,作為特工,第一次的行動他還是嫩了點,他還不知道當時的警局里面也會暗藏著對手的密探。
馬統中給楊美河寫過信,但每次都杳無回音。馬統中當面討問過楊美河,但她似乎不屑與他交流。他看到她跟在林月亮后面就心生火氣。
有一天傍晚,馬統中在大榕樹下攔下楊美河。馬統中問,你為什么不給我回信?楊美河的臉一陣紅,她沒有想到馬統中會問她這個問題。不過楊美河馬上回過神來,恢復她自信的本色,她說,你是城里人,我是鄉下人,我們不在同一條道上。
馬統中說,你跟了我可不就是城里人么,我可以讓你吃香的喝辣的。他又說,你整天和林月亮在一起有什么好處?他就是窮鬼一個。
馬統中沒有想到他自己說了兩句愚蠢的話。楊美河剛剛接受新思想,向往火熱的生活,追求美好愛情在她腦子里已經生了根。馬統中的這兩句話讓她看到了他的本質。
楊美河說,林月亮有思想,有激情!
楊美河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離去。
林月亮是有老婆的人你是知道的!馬統中沖著楊美河的背影叫道。
馬統中和楊美河的這番對話是在秋季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馬統中想,他得給林月亮和楊美河一場教訓,讓他們見識他的厲害。馬統中想,區區幾個共產黨員,怎么可能在龍州翻得了天呢,整個國民黨,千軍萬馬,武器精良,等打走了日本人,共產黨根本不可能抵擋得了國民黨。一整個寒假,馬統中都在想著如何修理讓他看著窩火的林月亮。馬統中知道每個假期林月亮都會幫他父親林老三燒炭,收假后會挑一擔上好的木炭直接到龍州的木炭街來賣。于是,馬統中找了七八個體格健壯的街頭仔,如此這般地授意了一番。馬統中對街頭仔說,你們給我狠狠地打!他要看看,也要楊美河看看林月亮在街頭仔的拳下、腳下掙扎、慘叫、哭號、咒罵、哀求的形象。馬統中相信,到時候林月亮應該變成一個懦夫。
可是林月亮的表現卻讓馬統中感到索然無味,甚至感到有點失落和悵然。
黃谷流提著已經割了脖子的小公雞給碗里注血。在一塊平坦的石條上,6個碗已經擺好,碗里有酒。
來,喝血酒!林月亮端起碗說,我們現在宣誓。
只有五六個人,紫云洞顯得有些空曠。楊美河說,我不會喝酒。黃谷流白她一眼說,就當喝水一樣!大家笑起來。
林月亮說,莊嚴點,這是革命的事情!接著他清了清喉,開始領讀農會誓詞:我自愿參加農會組織,永遠跟著共產黨,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革命到底,永不變心,如有變心,天誅地滅!眾人之前是練習過的,便跟著他宣誓了一遍。讀完,在場的男人都一仰脖把雞血酒喝下。只有楊美河皺了皺眉,但還是勉強喝了一半。黃谷流在一旁悄悄說,我幫你喝。
這是最后一個學期的假期。林月亮對黑水河地區的活動內容有了新的想法。他在老家安和街組織鄰鄉平圩、德天、布谷等地領頭人秘密而又緊張地開展宣傳活動,把“十友會”和“讀書會”合并為“新思會”,把會員所有的書籍集中在紫云洞里,約定時間大家一起學習,就在宣誓之前,林月亮還把“新思會”改為“馬列主義研究小組”,目的就是學習革命理論。林月亮接著安排下一步工作,要求各領頭人以每個街屯為點,串聯開展每個街屯農會,發展農會。
黃谷流是林月亮的鐵桿兄弟。在安和街讀小學時,他們除了一起練武,還一起在黑水河游泳、摸魚。林月亮要拉起隊伍,必須依靠黃谷流。林月亮在龍州城讀書的兩年多時間里,黃谷流的江湖義氣在黑水河一帶已經小有名氣,他的“雙錘怒退抓壯丁”的故事一年來讓他攢聚了很多人氣。
“雙錘怒退抓壯丁”在一年前發生。養利縣的幾個縣警到安和街抓壯丁,街上的青壯年聞訊,早早就躲藏了起來。縣警們進了街面卻不見青壯年的影子,卻又見街邊的鐵鋪叮叮當當敲打得正熱鬧,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后生哥在打鐵,就樂不可支地上前去抓人。
打鐵的人正是黃谷流,他突然看見縣警上前就抓自己,便停下了活兒,雙手緊握雙錘,冷冷地問來者,你干什么?
征兵的,走,跟我們去吃皇糧去!一個為首的警官說。
黃谷流問,不是說兩丁抽一嗎?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哪有去吃皇糧的份?
那警官強硬說,看你這虎腰熊背的身板,一個就頂倆,我們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壯丁!
黃谷流見對方如此無理蠻橫,一時性起,便揮了揮手中的兩只鐵錘說,來吧,不怕死的就來吧!
縣警們一時面面相覷,不敢上前。
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這個鄉蠻野夫!警官怒道。他就卷起手袖,親自上前抓人。
黃谷流揮舞起手中的雙錘說,我也不信你的頭是鐵打的!
那警官見黃谷流玩真的,連忙拔出腰間的駁殼槍,怒道,哼,你硬,老子的子彈也不認人!說時就把槍口指向黃谷流。
有種你就朝著這里打!黃谷流停止舞錘,挺起胸口冷笑道。
這時,在一旁圍觀的人們說開了:
“呵呵,來抓丁的不抓活的!”
“拿著槍,就會嚇唬鄉下人。”
“誰誰家的,可能沒有爹娘生,是從牛肚里蹦出來的,所以沒有一點人味。”
那警官轉身四下看了看,見犯了眾怒,只好又把駁殼槍插入皮套,將手一擺,對幾個手下說聲“走”,就溜之大吉……
此后,黃谷流“雙錘怒退抓壯丁”的故事就在黑水河兩岸的鄉村中流傳。
按照林月亮的布置,一周以后黃谷流就在黑水河兩岸就發展了8個農會組織。
黑水河兩岸正醞釀著新革命風暴。
不久,中共越桂邊境臨時工委組織讓林月亮參加國民黨軍隊在桂林舉辦的軍事干訓練班,目的是讓他今后能增強軍事指揮才干,做一名軍事領導者。中共越桂邊境臨時工委組織在征詢楊美河意見后,安排她轉學到越南華僑學校繼續深造。而黃谷流,則留在本地,組織開展革命活動。
黃谷流對林月亮和楊美河說,等你們學成歸來,我一定組織一批革命隊伍讓你們指揮,打敗國民黨反動派。
林月亮到桂林的時候夏天還沒有過去,但那里的天氣明顯比龍州涼爽。
桂林真美啊!雖然有這樣的感慨,但相比于第一次到龍州城,林月亮來到桂林陸軍軍官學校卻是沒有那么激動。這是一次為期6個月的培訓。臨出發時夏寒對他說,桂林陸軍軍官學校是個出官的地方,但我們不是讓你去當反動派的官,我們是讓你去學習回來之后,做一個推翻這些反動派官員的軍人,現在正值用人之際,我們不可能以正規軍校兩年時間來培訓軍事人才。
林月亮在夏寒的介紹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加入了組織,這個組織有他夢寐以求的事業,他被推舉去軍校是因為文武全才,有組織能力。去了軍校他依然是武功高手。其實軍校里面有很多國民黨方面的人,這些人大多是富家子弟,他們徒有其表,來軍校只是來鍍鍍金,回到地方求個一官半職。
剛到軍校的那個晚上,林月亮躺在宿舍的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他知道自己是個幸運兒,從師傅黃鐵匠收他為徒,到何建昌認“干兒子”兼做女婿,感覺自己的人生一帆風順,這必定是命運讓他做一件不平凡的事情。為了這些人,或者像書上所說的,為了勞苦大眾,他必須加倍努力。到了半夜,他悄悄爬起來,來到漓江邊,漓江水靜靜地流著。他看看四下無人便在一片草地上站定,他做了一個后空翻,落地的時候腳下發出沉悶的聲音,這讓他確認此時此刻并不是做夢。然后他對著夜空大聲喊叫:“月亮——”,他的聲音向暗夜中的江邊傳開。“你好——”,林月亮又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混雜在風聲與江水隱隱的浪濤聲中,富有磁性。他想,這聲音應該能夠感召好多人,一個革命者的聲音應該就是這種聲音。林月亮又在江邊練習一套拳術,直到出了一身熱汗,他才跳入江中洗掉一天的塵垢。
桂林陸軍軍官學校的軍人大多經歷一些戰事,剛進去的時候聽到很多人在談論抗日,等6個月的時間快結束的時候,日本已經宣布投降。臨近畢業的國民黨軍人們,這個時候談論抗日的人漸漸少了,他們對自己的前途更加關心,一些人已經寫信到地方找相關的熟人,或者官場上的人,尋求畢業之后謀個什么職位。有一天,一個成績最差、體質最弱的同學告訴他,他在地方國民政府的某個親戚那謀到一份國軍副官的職位,級別相當于副營長。那一段時間,這位同學走路挺胸收腹,以使自己瘦弱的身體看起來氣宇軒昂一些。林月亮每當聽到同學們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就遠離他們躲到江邊練武,他情愿多流些汗也不愿意去討論關于前程的問題。他知道他一定會回到邊境的家鄉,那里的人需要他。在校園里基本沒有清凈練武的地方,林月亮就經常在晚上的時候跑到江邊,只有在江邊他才不被人打擾。
林月亮在桂林學習的日子里,每個月都給4個人寫信,這4個人是何麗、黃谷流、劉亮和夏寒。當然這4個人也會給他回信,所以家鄉發生的事情他是大致了解的。林月亮給這4個人寫信的語氣是不同的,給何麗,是濃情蜜意,是情信;給黃谷流和劉亮,是同學戰友情,討論的是時事和政要觀點,理性而充滿探討;給夏寒,是向領導匯報自己的學習情況。而他最想給寫信的人,是楊美河,但她已經到越南的華僑學校去讀書,境外通信不便,他已經很久沒有楊美河的音訊了。在軍校,林月亮白天如饑似渴,滿腦子充斥著戰略戰術、孫子兵法……那些都是他不曾接觸過的軍事知識。半夜里他又自己跑到江邊練武、游泳,對著夜空喊出對未來的夢想。他看著自己的一身肌肉,雖然有點黑,但健康、壯實,他想,其實他并不是打不疼,而是他沒有怎么把疼痛掛在心上而已,就像負重感,如果那種重量常年與身體聯系在一起,那這種重量人們都不會感覺出來。在空無一人的江邊,他可以隨意想象,隨意思想,沒有誰來打擾他,他可以想何麗、想楊美河。
6個月后,林月亮回到雷平縣。
何麗明顯已經帶有幾個月的身孕了。帶著身孕的何麗依然光彩照人。林月亮的同事周炳興見何麗來了,打了一聲招呼,轉頭就進入自己房間。何麗跟著林月亮進了他平時在學校午休時使用的房間,悄悄說,月亮,有個豬販子找你,正在家里等。
林月亮一愣,忙問,豬販子?他叫什么名字?
何麗說,他說他姓夏。
林月亮“哦”的一聲釋然了,說,何麗,他就是我跟你常常提起的夏寒。
你知道他要來找你?何麗問。
林月亮點點頭,而后又說,夏寒這一來,黑水河要翻起大浪了。
何麗看著林月亮激動的神情,無不遺憾地說,可惜我已懷上了孩子,要不我也要跟你們一起鬧革命去。
林月亮看著何麗走動有點困難的樣子,不由一陣心疼地說,何麗你小心點哩,你為革命養育后代,也是在對革命做貢獻呀。
何麗突然說,要不,你先給我們的孩子起名字吧。
林月亮說,我早就想好了,如果生的是男孩,就叫何勝利,如果生的是女孩,就叫何美麗。
何麗笑了起來。
林月亮和何麗真正意義上的完婚是去年臘月十五。
這兩年何建昌老得快,剛五十歲,就已經腰彎背駝了;妻子燕萍手腳雖還麻利,但盼孫輩心切,早就想讓林月亮、何麗快些完婚。而林月亮對于楊美河的思念已經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淡忘。自從1945年夏天楊美河轉學到越南華僑學校深造,林月亮已經有三年沒見過她了。這期間林月亮到養利縣城找過楊美河的姑媽,打聽她的消息,終是沒得到確切的說法。后來,林月亮與何麗也覺得這婚事不能也不該再拖延了,于是就讓兩老叫上街坊鄰里、親朋好友辦了幾桌酒席,算是走完了結婚的流程。
林月亮跟著何麗走到店門,一跨過天井他便加快了步伐,天井的水井邊空著兩只木桶,他沒注意差點被絆倒。來到里屋廳堂,見到夏寒,他伸出雙手緊握住對方伸出的手說,寒同志,早就盼你快點到來了,你一來我心里就有主意了!
“寒同志”這稱呼,是林月亮在加入組織后對夏寒的稱謂;不僅他一個人叫,大家都這樣叫,為的是確保秘密工作的安全。
夏寒在林月亮的肩上捶了一拳,說道,我也很想你們呀,月亮同志。
互相寒暄了幾句,林月亮便回頭對何建昌和何麗說,何老爸,何麗,我帶寒同志到河邊看看黑水河的風景。
何建昌知道他們要談的是機密的事宜,便說道,去吧去吧,我和阿麗在家炒幾個菜等著你們。
出了街口,林月亮急問,寒同志,你來找我,怎不直接到學校去?
夏寒笑著說,我是想在沒你在場的情況下,有意考察一下你這老岳父一家呢,看看他們是否支持你的革命事業。結果呢,答案是滿意的。另外,我不想這個時候到學校找你,以免過早地引起別人對你的注意。
林月亮覺得夏寒行事要比自己更加謹慎和機敏。
早春的黑水河的景色是最美的。夕陽把金光灑向兩岸的群山和村落,讓人賞心悅目。黑水河的景致豐富而洗練,遠處山影清晰,近處微波粼粼,河里捕魚的漢子在竹排蕩開的水面上扎個猛子,就不見了蹤影;旁邊的魚鷹也仿著主人的樣子,翹起尾巴,躍起,向水中扎下去。河邊的碼頭,有村姑或站或蹲,端洗衣盆忙碌,十六七歲的樣子已出落得眉清目秀、落落大方。河對岸村莊有村民在忙農活,彼此的應答聲襯托出田野的寂靜。沿石徑走入縱橫的阡陌,村舍、荷塘、竹林錯落有致,大片的禾田里已播下春苗,現在是淡綠的顏色,整個景致極像一幅鋪展在大地上的水彩畫。
林月亮向夏寒說明了自己從桂林訓練班回來之后的情況:根據龍州特支關于地下工作由城市轉入農村,發動群眾,組織秘密農會,加快開辟革命新區的決定精神,他已經和同事周炳興、黃谷流等一批地方激進青年分頭到附近街屯秘密串聯,確定、發展農會會員,并進行了軍事訓練。
夏寒點頭,對林月亮說,你們這一連串的工作比我預想的進展要快得多,現在整個大的形勢是迎接解放戰爭的勝利,你們做得很好!接著,夏寒又指示林月亮,要他帶領組織起來的新農會,對國民黨反動當局進行反“三征”斗爭。
林月亮點點頭,卻問道,寒同志,你什么時候走?
夏寒說,我在這里住得太久會引起敵人懷疑的,布置完反“三征”工作我就走。
林月亮說,趁你在這里,我們今晚就開會布置相關工作,同時也請你指導我們正在籌備的平圩起義,到那時,我們要成立黑水河獨立大隊。
夏寒高興地說,好呀!我參加你們的會議,給你們燒起來的火塘里再加把干柴,讓革命的烈火燒得更加猛烈!
當下,兩人就返道回平圩街。走到街頭,林月亮讓夏寒先一步回何家,自己匆匆去找周炳興。周炳興正在和家人一起吃飯,見林月亮急急來找,二話沒說馬上擱下碗筷,接著拿起手電筒就跟林月亮出門。林月亮邊走邊交代周炳興,要他通知黃谷流等相關人員今晚到紫云洞開會。
回到家里,林月亮見大家都坐在廳堂等著他回來再用餐,便歉意地說,我來遲了,也不用等我一個人嘛!
何麗說,你現在是家里的主心骨了,不等你等誰?
林月亮卻笑道,嘿嘿,可我的主心骨——寒同志還在這里呢,讓他也等我,沒有禮貌嘛!
夏寒也笑道,我是客人,一來就坐享其成,才是沒禮貌哩!
何建昌說,你是林月亮的引路人,勞苦功高呀!
何麗說,好啦好啦,大家都入座吧。
吃罷飯,天色已有些朦朧了。林月亮拿上手電筒,對何建昌和何麗說了事由,就與夏寒出了門。
清冷的月光灑在平圩街深幽幽的土地上,像是鍍了一層銀。
一路上,夏寒說,你的家人,對革命的信念依然堅定得很哩!以后,你也要多聽聽他們的意見。
林月亮點點頭,卻問,寒同志,你跟他提起紅八軍槍支的事了嗎?我以前只問過我爸,他始終不開口。夏寒知道,紅八軍槍支的事情,是安和與平圩兩鄉的前一輩黃鐵匠、何建昌、楊忠仁以及苦丁村的劉叔參加農軍時保管的一批槍支彈藥,據說楊美河父親楊忠仁的死就是與此有關。
這事不急。夏寒說,今后一段時間,你們先干出些名堂來,我相信槍支的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
紫云洞在平圩街后的紫云山。林月亮帶著夏寒沿著小路上山,來到紫云洞時,已經見到周炳興和黃谷流等八九個黨員骨干在那里等候他們。巖洞里有一盆旺旺的炭火在燃燒。
馬習虎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食指和中指間就有了燙辣的感覺。馬習虎扔掉煙頭,用腳一踩,然后走出房間。房間外面,陽光很亮,向前眺望,可以看見遠處黑水河清幽碧綠的河水和兩岸的翠竹。布羅山深處,黑水河在這里拐個彎,形成一處開闊的村落。這是一個誰都不曾想到的村落,這片土地可以養活上千人口,這片土地很安全,只要把住布羅山一處險要的路徑,誰都進不了這個桃源一樣的村落。
這個村落叫恩城屯。
有震人的操練聲從左方傳來,那是馬習虎的兵營。馬習虎現在還養著近兩百號人的部隊。現在外面很亂,國共兩軍各有圖謀,他得時刻防備。馬習虎向右前方望去,一面青天白日旗在遠處的山崗上飄著,他知道再過一會兒,這旗就會換成紅色的,這是他讓哨兵這樣做的。這是安全的信號。兩旗交替的信號源,是恩城屯的險要地位,守住了這個地方,恩城屯就是一座用大山圍起來的堅固堡壘。
馬習虎對自己的先人選擇這樣的村落佩服不已。從地勢上看,黑水河西面的布羅山是嵌鑲在大石山區中的一方險地——它處在西大明山與云貴高原余脈的交接處。穿過布羅山腹地的那一段黑水河上下起伏很大,船只不能通行;要進入布羅山腹地,只有那條“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山道,那山道素有“華山一條路”之稱。當年他馬習虎聚眾搶劫官府的稅賦而被官軍圍攻,連續半個月打不下來,后來卻被他反擊,一個營的官軍潰不成軍。從此再也沒有官軍上到布羅山叫戰。
恩城屯源出哪個朝代哪個典故,至今這里的人們已經無從查考。馬習虎在這里呱呱落地后,自幼習武仗義。其家父馬善龍有田近百畝,年收稻谷五六萬斤。遇有躲避征兵征夫逃到他家的人,都給予方便吃住。鄰近百姓遇上天災人禍,有求于他,也都得到他的資助。因此,馬善龍在當地享有較高的聲望。馬善龍死后,馬家日漸衰落,馬習虎便落草為匪,手下經常養有三四十人槍。一次,他探知靖縣派人護送稅賦到省府,約有10擔光洋,路經布羅山。馬習虎便組織人馬搶劫此款,此后就擴充隊伍當起了山大王。有時他也帶隊伍到附近奪取當地政府錢糧。于是省政府就派出官軍上布羅山圍剿。馬習虎依仗布羅山天險,盡數擊退官軍,一時聲名大噪。后來,馬習虎被收編為游擊司令,鎮守葫蘆鎮。可不久后,馬習虎見國民黨占優,便通信叛變。他怕仇家找上門,便帶著二三百人槍蝸居布羅山占山為王,很少離開恩城屯這個世外桃源。
無事的時候馬習虎很少下山,但這并非意味著他對外界一無所知。當年紅八軍受挫之后,各方面的情報相繼傳到他的耳中。比如他知道袁也烈率領的紅八軍第一縱隊在靖西剿匪,圍攻靖西縣城;他知道國軍師長梁朝璣攻下龍州城后的布告已貼滿大街小巷;他也知道袁也烈知曉消息后放棄攻城,率隊回救龍州,到雷平得知龍州失陷后改道進入越南,往百色方向會合紅七軍……10多年了,馬習虎守在恩城屯,有農軍來找他報仇的,有官兵找他投靠的,往來無數,卻沒有讓他擔心恩城屯會在他手中丟失。可是,近一兩年,那些有組織的年輕人活動頻頻,起事不斷,雷平、養利、萬承等縣鄉聚集了許多不可遏制的力量,事態正在急劇擴大,他所依靠的國民黨根基已經松動。
馬習虎在布羅山恩城屯踞守了10多年,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有著沉重的挫敗預感,他感覺他的兩腳像踩在泥潭里,拔不出,踩不著底,卻知道整個身體在慢慢向下陷。馬習虎其實也知道,現在的形勢對自己這個依官為匪過日子的人來說,已經到頭了。他已經秘密找到一條全身而退的路,走這條路以后,他只能以商人的身份出現,什么官方軍方,這些以強勢的力量為所欲為的生活方式將遠離自己。他慶幸自己這么些年來積攢了大量的黃金白銀。在江湖強勢十余載,從此不再見刀槍,金盆洗手也許是最好的結果。即便沒有那些火熱的革命,馬習虎也早已看出國民黨的頹勢。可眼前一場突然的事變,或將把他提前拉進一個陷阱。他還不想這么早就金盆洗手。
這場突然的事變就是由林月亮發起的平圩起義。就在昨天,趙有德帶著鳳玉和幾個家丁逃脫了獨立大隊的追捕,逃到布羅山來投靠他馬習虎。馬習虎想,林月亮的部隊第一個目標為什么是德天鄉呢?如果林月亮意在布羅山,意在恩城屯,那他是要認真想一想如何來應對這支隊伍。
今天,雷平縣長鐘敏又到山上求見他馬習虎,看來山下確是鬧得厲害了。馬習虎在虎嘯堂里會見鐘敏。鐘敏一走進來便打起了哈哈道,馬司令,好久不見啰!馬習虎說,馬某不知縣長大人駕到,有失遠迎了。
鐘敏說,不敢煩勞馬司令。他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罵道,你這土匪頭不把我五花大綁就算燒高香了。
馬習虎說,鐘縣長公務繁忙,今天屈就上得布羅山來,想必有好事讓馬某高興高興吧。鐘敏朝后一招手,即有幾個團丁抬著一長木箱上來;打開一看,是兩挺新嶄嶄的德國造輕機槍。鐘敏說,給馬司令送點洋貨來。
馬習虎笑道,鐘縣長一來就給了馬某一個大面子,那好吧,我也不能虧待縣長,金梅,上茶!
鐘敏一見金梅,眼睛都呆了:好個美人,難怪趙有德幾次提起這金梅……
金梅說道,鐘縣長,請用茶。鐘敏說,好好。他心里卻想摸一摸這雙白嫩的手。
馬習虎說,鐘縣長這次上山,可要多住幾個晚上,與馬某喝兩杯?鐘敏說,眼下軍務繁忙,鐘某我上山來是想請馬司令出山逛逛山外的世界呀!
原來,平圩方面被林月亮起事后,鐘敏打算跟龍州方面調兵,卻被江庚瑤專員臭罵了一通,說現在共產黨都在各地鬧騰,我哪來的閑兵可調?你自己想辦法去!鐘敏無計可施,就帶上一隊兵丁上布羅山請求馬習虎下山。
馬習虎這時見鐘敏說了目的,就不吭聲了。他知道雷平縣靠近龍州,遲早會是共產黨的天下,自己這兩三百人槍一旦被拖進去,兇多吉少。于是他說,馬某養了這些家丁,只是為了自保,從未涉足山外的事哩!
圍剿布羅山的戰斗是在1949年底打響的。那時,林月亮的獨立大隊已經收復了安和鄉。11月初,夏寒決定集合周邊各縣部隊、配合林月亮的獨立大隊圍殲布羅山土匪。
夏寒在安和街召開聯席會議,向參加會議的劉亮、林月亮、黃谷流等征詢意見。
林月亮認為,暗中支持馬習虎的江庚瑤自身難保,沒有兵力支援布羅山,馬習虎已經四面楚歌。林月亮制定的詳細攻山方案是:劉亮率領左江支隊從安和街出發,正面強攻布羅山;黃谷流率領武工隊以本地人上山燒炭為由,一周內逐步滲透進布羅山恩城屯,潛入山內的武工隊負責摸清山內敵人布防情況,于部隊總進攻時做好內應,而林月亮則帶領一支隊伍在布羅山后一個叫“叫當”的地方修路,擺出佯攻后山的架勢,引敵對后山的防備,減少正面攻山的壓力,同時負責阻擊敵人后逃線路。
戰斗其實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難打,正面部隊架起了迫擊炮,朝山門方向發射了十多發炮彈。“轟轟”作響的炮彈在山門附近開花,守卡的士兵當即棄關逃走。山里的馬習虎更是膽怯心驚。他招來鐘敏和兒子馬統中一起商量對策。而剛剛目睹炮彈爆炸的趙有德心有余悸地說,兵臨山下,還商量什么對策呢,三十六計,躲到山里為上吧。
馬習虎一聲長嘆,說,天不助我也,我決定投降……
當天,左江支隊四百多人槍,在夏寒的率領下,浩浩蕩蕩開進恩城屯,俘虜了大部分土匪。夏寒當即以左江支隊名義在布羅山張貼布告,宣傳共產黨和人民解放軍的宗旨和方針政策。山村里有會唱山歌的,現編現唱:“來了共產黨,恩城第二春;人民做主人,幸福到鄉村。”
只有自知難逃死罪的趙有德,帶著十來名心腹躲在山上。
第二天搜山,因為熟悉山區情況,夏寒便讓林月亮和黃谷流帶著武工隊執行搜山任務。隨后,就有了本節開頭擊斃趙有德的情形。
楊美河在1950年冬天回國,她已經在越南北部待了四年多的時間,這期間,她除了讀書,還幫助那邊共產黨做一些簡單的翻譯工作。
對于林月亮來說,這一年的冬天特別溫暖。夏寒對他說,上級要把雷平、養利、萬承三個舊縣,合并成一個新縣份,名字就叫大新縣,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將安排你出任大新縣籌備工作領導小組組長,楊美河是領導小組成員之一。隔了多年,林月亮再次見到楊美河的時候發現她已然成為成熟穩重的共產黨員。新縣城設在原養利縣的桃城,政府的辦公地點當然也在這里,籌備工作領導小組的辦公室就設在原國民黨縣長辦公的地方。新政府工作人員多一些,辦公的地點也就變得擁擠窄小了,林月亮雖然是組長,但他還是和楊美河在一間不算大的房間里辦公。
楊美河在回國之前當然已經知道林月亮結婚生子。她想,其實黃谷流對自己也不錯,嫁不了林月亮就嫁他吧。可不曾想,在她回到縣城的前兩個月,黃谷流已經去了朝鮮戰場。
林月亮的兒子何勝利四歲多了,一家人都搬到桃城來了。楊美河下班后常到林月亮家去走走,帶去一些水果和糖果,名堂是看望何建昌和燕萍阿姨及小勝利,但大多時間是與何麗談些私密的話,像一對閨蜜。
林月亮想起和楊美河在龍州讀書的情景,有時候心中不免萌動別樣的情感。但想到黃谷流,他就抑制了渴望。當年,家在安平村的林月亮到安和街中心小學讀書后,因嫌路較遠來回費時,就吃住在黃谷流家里。那時候他和黃谷流經常在清粼粼的黑水河潛入水底,沒不久就各自嘴銜著一條青竹魚或什么魚兒躍出水面,他倆就是這樣給街屯上的小伙伴們證明:他們是黑水河的浪里白條和魚鷹。街屯上所有的小伙伴們對他倆都十分佩服,因為小伙伴們誰都沒能像他倆那樣鉆進了水就能抓住魚兒,更不用說像魚鷹那樣把魚叼在嘴里一躍躍出水面。小伙伴們都是喝著這條河的水長大的,可誰也沒能像黃谷流林月亮那樣能在水里弄得出這么多名堂和花樣來。
而楊美河,她曾經在多個場合聲稱黃谷流是她男朋友,雖自感心里有些勉強,可上了朝鮮戰場終究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在夜深人靜也會有些念想。
第二年春,何麗再次懷孕的時候,有消息傳來,黃谷流犧牲了。林月亮一家人和楊美河趕緊回安和街看望黃鐵匠。林月亮看到安和街的鐵匠鋪已經荒敗,他的武功師傅眉宇間沒有了剛氣,顯得十分蒼老。林月亮想起多年前自己和黃谷流學武的情景,那時黃師傅正值壯年,卻沒有另外給黃谷流找個后媽,怕的就是黃谷流受委屈。林月亮勸慰黃鐵匠,自己卻是淚流滿面。
楊美河建議林月亮動員黃鐵匠搬到桃城,以防備他想不開——畢竟黃谷流是他唯一的兒子。在桃城,還有他的老同何建昌可以說說話,林月亮、楊美河也可以久不久看望他。
林月亮在恩城風景區自建房的房間里打開一個樟木箱子,木箱里裝著一本相簿。這本相簿滿滿當當地夾著他自己各個時期的相片或者自己與不同人物合影的相片,大大小小,有黑白的,有彩照的,甚或有涂彩的。現在是2016年,88歲的他撫摸這些相片,就有一種觸摸歷史的感覺,那都是他自己塵土飛揚或者被雨淋濕的歷史啊。
林月亮最早的相片是一張桂林軍官學校的畢業照。相片左上角缺了幾乎一個等邊三角形,自然,四周的花邊也已經被時間之齒吞噬了。相紙不僅發黃,而且泛著許多粗細不一的灰斑、黑點。照片的背景已經模糊不清,但人物還能根據印象分辨出一二。右后排邊上站著幾排英武的年輕人,那是林月亮這一期的學員,后排左邊站著的,就是林月亮了。他臉上的表情是欲語欲笑的模樣。毫無疑問,這一張相片是林月亮這個班的全家福。
林月亮在另一張相片上觸摸良久。這張相片拍照的具體時間在林月亮的記憶里應該是在1949年的冬天。他與西路軍第三十九軍一一五師的一名連長在鎮南關合影,記得當時他帶領地方部隊配合解放大軍把紅旗插上憑祥鎮南關。這是一張意義非凡的相片,那次戰役之后,標志著廣西全境得到解放。事實上這一年于林月亮而言,還發生許多重要的事情,比如,他帶隊擊斃了有殺父之仇的趙有德,比如他參加了布羅山圍剿馬習虎的戰斗,受了輕傷,但他輕傷不下火線,直到把土匪全部殲滅。
1950年,林月亮和黃谷流照了一張合影。那一年,黃谷流隨軍跨過鴨綠江,進行抗美援朝。黃谷流此去再也沒回來。
1951年3月,作為黑水河工委副書記的林月亮在養利民生照相館里照了一張相片。相片上有何麗、何勝利,還有何建昌,他們站在身后。相片中何麗肚子微突,當時她應該有6個月的身孕了,那年林月亮忙于把雷平、養利、萬承3縣重組成大新縣,沒能在何麗身邊照料,何麗和她肚里的孩子難產身亡。這是林月亮難于釋懷的痛,終生的痛。
1953年3月林月亮在南寧飯店門前照了一張相當帥氣的相片,當時南寧飯店剛開張一年,里面的設施是林月亮之前沒有見過的,林月亮胸前戴著代表證,一臉燦爛的笑容。這是他參加廣西省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時照的,在這次會議上,張云逸宣告廣西省成立。
1958年,林月亮與楊美河結婚,當時他們照了一張結婚照。林月亮記得,那一年,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那年秋天,縣里有許多鋼鐵廠破土動工,不斷有鞭炮聲在空中炸響,大新縣城熱鬧非凡。林月亮和楊美河的愛情就是在熱火朝天的工廠建設中有了結果。許多工廠開工,作為縣領導的他們當然要全身心投入其中。那年秋天,大新縣許多干部職工都到各個公社大隊指導建廠,連縣領導也不例外。當時兩人心里卻是時時刻刻期望著彼此提出結婚二字。有一天他們兩人獨處,林月亮問她,你不想結婚嗎?她看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才輕聲說,那你放下何麗了?他有些復雜地說,我想起了我們在龍州讀書的時光,其實你和何麗就是一個人,何麗不在了,你就是何麗。
楊美河撲在林月亮的懷里。她像一個沒有主意的少女,嬌喘著說,我等你這句話已經有十多年了,只是你那時有何麗,有何勝利,我不能破壞你的生活。他眼睛濕了,說,是的我有何麗。楊美河又說,后來何麗不在了,我又怕你走不出何麗,不敢向你表白啊。林月亮感覺到自己的心抽了抽,嘴角的肌肉有些僵硬,說,即使她不在了,我心里也還有她的位置,但我愛你也是真的,真的,我愛你。
一個月以后,林月亮和楊美河來到民政局領了結婚證,當工作人員在發證機關這一欄蓋下“大新縣人民政府婚姻登記專用”這個紅通通的印章時,他的心“撲通”一聲落在地上。他自己一個人來到黑水河邊大聲地哭了一場。結婚時,林月亮給他的戰友都發了喜糖,并在平圩街請了9桌酒席,這9桌酒席,大多是安和街的親戚,他們高高興興地出席林縣長和楊部長的婚禮。
1967年,林月亮和19歲的兒子林勝利在黑水河邊照了一張相。兩人像兄弟一樣肩靠肩對著鏡頭做出眺望遠方的樣子。之后,林勝利作為民兵去了越南,在抗美援越中,他負傷殘疾。
1978年,林月亮和楊美河在醫院里照了一張相。這一年楊美河住進了醫院。相片中的她是笑的,微微的笑。相片中,他也是笑的。兩年后,楊美河因病離世。后來林月亮雖然當縣委書記,還當上了幾年的地區行署專員,但他的臉上已經少有笑容了。
1986年秋天,林月亮專員和一個叫馬思明的香港商會老板合影。這個馬思明就是馬統中,馬統中于五十年代在省城接受培訓后,通過種種渠道暗中去了香港。在香港,馬統中找到與父親馬習虎有關系的人員,他做過食品銷售,做過房地產,那一年的秋天,他回內地搞旅游開發。林月亮和他在德天瀑布下照的這張相片,雖然有恩怨,但在兩個人的臉上并沒有看出什么相互仇視的神情。相片中他們兩人握著手。
林月亮放下相冊。火爐里的炭火燒得正濃,窗外有鳥鳴。
責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