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婷

范三坐在“媽媽送你去天國”三號店里,身后擺放著明碼標價的殯儀用品。
范三長了一張周正的國字臉,梳個背頭,戴黃色偏光眼鏡,穿黑色立領西裝外套,一米八高個,走路帶風,左手食指戴一個褐色琥珀戒指,手里老盤一串珠子,人稱“三哥”。因為打架、偷盜、搶劫、故意傷害,他進了好幾回監獄,在監獄里待了22年。
去年,他在沈陽殯葬連鎖店“媽媽送你去天國”里當起殯葬師。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殯葬店,在范三的名片上,正面印著醒目的紅字“中國首家重刑刑釋人員創業基地”,背面印著“殯葬一條龍”。
殯葬師辣椒和范三都是從遼寧一座監獄出來的。辣椒和范三不一樣,他看著挺乖順,個不高,一頭黑色細卷發,小眼睛。他在這一行做了4年,是大伙里最資深的一個,辦事靠譜,也最勤快。凌晨4點半,沈陽的天還是黑的,氣溫只有3度,辣椒就開著自己的二手別克商務車上路了。這一天他的工作只有一項,當出殯車隊的頭車。他先開到50公里外農村的逝者家,接上家屬后,就要趕赴殯儀館燒“頭爐”,這是火化爐當天的第一場火化。等回到家,已經中午11點了。辣椒從不挑活,這樣一趟早起、費時、走半程土路的小活兒只能掙200塊,他也絕對不會拒絕。
他還有一個少為人知的外號,“瘋狗”。22歲時,他在游戲廳里和人打嘴仗,對方罵媽,他說自己聽不得有人罵他爸媽,就掏出背后的五連發獵槍,朝對方兩條腿和一條胳膊上崩了三槍,被判死緩,服刑20年。
這家殯葬店里還有猴子,曾經的營口市大石橋區黑社會二號;以及總弓著背的老九,他不太招人待見,理由聽起來沒什么道理,大伙說他長了一副“小偷樣”。事實上,他是1990年代“刨錛黨”的一員,那是一種非常殘忍的犯罪手段,被襲擊的姑娘要么死要么殘。
金子是這里頭最沉默、最晚出獄的一個。他犯的是偷盜罪,今年1月25號才從監獄里出來。他光著頭,眼睛大,神情漠然,說話間一抬眼總是一副恍惚的樣子。出獄后他的雙親都去世了,沒有落腳的地方,他每天就在大街上溜達。過完年,金子就來投靠他的發小范三。
像所有的殯葬師一樣,這群曾經的重刑犯也要常常出沒在沈陽各大醫院里。急診室、ICU里的病人都是他們的潛在客戶。醫院到處都是亮得刺眼的白色,逝者的遺體有時就在ICU隔壁的空房間里,另一邊是廁所,來來往往的人會從敞開的門前經過。一接到活兒,殯葬師就要趕來給逝者凈身穿衣——剪開病號服,一瓶二鍋頭倒在白色毛巾上,從頭擦到腳,烈酒連褥瘡都能擦去,空氣里一股辛辣味兒。
有一個說法,殯葬是一份“好人沒人干,孬人干不了”的活兒。理所當然,殯葬業最初并不是這些重刑刑釋人員的優先選擇。辣椒一開始也反感。
還在牢獄中,辣椒就憧憬獄外的美好生活,“我尋思外邊世界真好,咱們只要是肯哈腰,肯吃苦,肯定能生存?!?013年一出獄,辣椒就上建筑工地討活,一天150塊,但工地要求提供無犯罪記錄證明。他又上保安公司應聘保安,要求更嚴了,不僅要無犯罪記錄證明,連他媳婦在哪兒上班都要問清楚。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接納辣椒,他尋思要不推個“倒騎驢”上街賣菜吧,城管還要抓,沒法整。最后,一個開殯葬店的朋友喊辣椒過去,那時他已經沒那么多要求了,能掙錢就行。
在去“媽媽送你去天國”工作前,即便成了殯葬師,辣椒最被老板認可的優勢還是打架,殯葬行業競爭激烈,醫院急診室、ICU病房外常常有同行守著“搶活”,放狠話、打架是常有的事。“他(老板)拿我當炮,當槍,打仗就上……我真去呀,那時候火愣的,那脾氣?!?/p>
靠著這股狠勁,辣椒在這個行業站穩了腳跟,最多的時候甚至一個月能掙2萬塊。但他還是決定離開這家殯葬店。按辣椒的說法,他為老板赴湯蹈火,但老板“凈事兒”。更重要的是,辣椒打心底里不認同這種為了搶生意而打仗的方式,“無冤無仇,打仗干啥?”
辣椒后來就投靠了“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連鎖店,在那里,創始人付廣榮立下的第一原則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66歲的付廣榮女士總是笑瞇瞇的。她經歷豐富,當過老師、廠長、律師、遼寧省法治教育中心主任,還撫養過女死囚的孩子和刑釋少年犯。她一直和監獄打交道,2014年起,她開始建幫教團給刑釋人員安排就業——幫教團的價值在于企業家一人一年幫助2個刑釋人員,迄今為止共解決了100多位刑釋人員的就業問題。2016年底,也是刑釋人員的猴子慕名來投靠付廣榮,他做過殯葬師,聊天時隨口一說,要不付廣榮開個殯葬店領著大伙創業得了。
很快,三家“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店在2018年8月開了起來。付廣榮作為發起者,為每家店拉來一位投資人當店長,具體投資和操盤都由店長負責,包括租店、進貨、發工資,再聘請服刑超過15年的重刑刑釋人員當殯葬師——猴子帶上辣椒,這個帶上那個,來了17個人。殯葬師每月底薪1200元,每接一個活兒可以拿到利潤的30%作為提成,剩下10%是給店員的伙食費,30%交給店長,30%交給付廣榮,據付廣榮所說,這部分錢用來給大伙交五險一金。
和辣椒之前待的殯葬店不同,“媽媽送你去天國”殯葬店并不靠打仗掙錢。但是付廣榮說,他們會從養老院、社區拉活兒,主打的策略是“公益”,“我們這是一個公益店,比別人便宜,還免費給孤寡老人和五保戶服務?!笨恐@樣的宣傳方式,辣椒4月就接到了養老院找來的幾個活兒。
“媽媽送你去天國”一號店的店長是猴子的妹夫,他原先工作的地方被一家500強公司收購了,他決定出來創業,希望能借助付廣榮在社會上的資源。二號店的店長是做健康產業的女企業家王明秋,她和付廣榮是好朋友,跟著付廣榮她接受了不少媒體采訪,還拿過公益獎項。三號店的店長是體育老師韓大文,他說自己一點也不想做殯葬,做是因為付廣榮的“大智慧”,“我就想從她身上學點東西。”
三個店長都擁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聽從付廣榮的指揮,期待將來把殯葬做成大產業,下一步就是生產包括壽衣在內的服裝廠、骨灰盒廠、墓地。付廣榮說,“我就把這個餅畫出來之后呢,誰想做第二、第三、第四,這不就出來了嘛?!?p>
付廣榮女士
去年10月底的一天,范三在醫院守了整整一天。他餓壞了。在中國醫科大學第四醫院ICU病房外,他偷偷聽到醫生和家屬說,放棄吧,人已經不行了,于是為了接到這個活兒,他從早上10點守到了夜里1點。期間范三已經和男家屬談好了價格。實在餓得不行,范三喊店里其他人來幫他看一下。一頓飯的功夫回來,范三瞅著女家屬居然拎回了一套別人家的壽衣,范三當即去質問男家屬。其他殯葬店的人也跟著女家屬上來了,范三急了,“你們走,這個活我就做定了!”
范三所在的店是“媽媽送你去天國”三號店。這家分店競爭壓力最大,它開在中國醫科大學第四醫院對面,從醫院走出來過天橋,一下來,那一溜全是烏壓壓的殯葬店,同一條街上有12家。有的開了10多年,有的門臉大,而才開半年多的三號店不到15平方米,像個小車庫一樣,開業3個月只接到一個活,掙不到錢,大伙都走了。范三一來就接替了組長的位置,兩個星期內他就接到了第一個活兒。

殯葬師把穿戴好壽衣的遺體抬進紙棺中

范三
范三搶活的原則是絕不動手打架,“什么情況都得忍”,甚至還要看好店里其他人也不準打架,“打架不就重走老路了嗎?”但范三氣勢凌人,最初店里沒什么生意時,他甚至會直接到別人店門口攔人,別人家談7900一單,他降價到5900就給整過來。“我就跟他們拼,硬拼,硬搶,你們談,我也可以談,誰談成是誰的買賣?!?/p>
有種情況最難忍,那就是被人挑釁。在醫院門口,一個殯葬店女老板揪住范三,跟他打起嘴仗,他們常常搶活,“你有能耐打我啊!”范三來氣,但沒有動手,“因為她是個女人,男人沒有一個站出來跟我碰的,完了整個女人跟我碰,我還不愛打女的,給我氣的,有時候你就想打都沒辦法打?!?/p>
范三走了之后,女老板往自己臉上抹了點血,在脖子撓了幾個印,拍了照片,上公安局報案去了。女老板找來一伙人去找三號店店長韓大文要說法。韓大文看起來文質彬彬,在學校里當體育老師,做店長是一個閑差。他們想讓韓大文出幾千塊錢,這件事就拉倒,韓大文害怕,躲在家里,搪塞說,“我媳婦兒不讓我出來?!弊詈笳{了監控才知道根本沒打人這回事。
面對敲詐,范三沒有報復回去,而是堅信自己就是沒打人。
和其他殯葬師不同,二號店的殯葬師成子能做的事并不多。他今年41歲,看起來還是一個大男孩的模樣。他的右眼處斜拉了一道長疤,右眼里頭裝著假眼,眼皮只能耷拉著,他還患有癲癇,一條腿瘸著,每天都得吃藥。他的任務就是看店,偶爾上醫院和人聊天拉活兒,到了晚上,他會戴上耳機,躲在被窩里用手機看劇。
成子7歲時就落下了這些病,這也決定了他沒太多勞動能力。在他的敘述中,他出生在撫順農村,7歲那年,他爺爺的仇家——因為偷了生產隊的錢而被成子的爺爺舉報,兩家結仇后互相報復——趁著成子的爸爸不在家,把成子的爺爺、奶奶、姑姑、妹妹、堂哥都殺了,成子和他媽媽都僥幸活了下來,他的頭被砍了一刀,右眼眼珠子砍掉了,媽媽則被砍了52刀。
等到成子16歲時,兇手終于被抓住,并被判死刑。成子還是不甘心,想為家人復仇。直到他聽說,當年有兩個人給兇手報信成子爸爸不在家,才讓兇手趁機去殺害老弱婦孺,成子打聽到兩個報信人的具體信息,剛過18歲沒兩天,他就瞞著父母,拿著刀直接去別人家里砍,死一個,重傷一個。
成子報仇后,他的父母才得知此事。在那之前,除了成子,這一家人都一邊懷抱痛苦一邊回到了普通生活。他父母又生了一個兒子,和成子的命運截然不同,弟弟上了大學,如今在北京當白領。令成子的父母感到痛苦的是,這一家人的仇恨最后都交由成子來承擔了。成子最終被判死緩,服刑20年,2016年出獄。
成子出獄后,性格變得更加孤僻。在老家撫順山區,他常常跑到山里使勁喊。他的家境不錯,家里人都使勁地呵護著他,怕他干活累著,就擱家里待著,還給他在撫順市里買了個小房子,和一輛代步的小三輪。但他憋得慌,就上沈陽投靠老鄉辣椒。
辣椒是二號店的組長,每做一單活——一次完整的活兒可以掙到幾千塊,30%的利潤到手也有好幾百——辣椒都會給即便什么也沒干的成子分點兒錢。
范三已經有4年沒再進過監獄。從14歲起,他就因為偷盜礦山炸藥被抓,后來他不停犯事,進了5次監獄。
對范三而言,沒有什么事值得他后悔,至少在他自己的敘述中是如此。唯有提起父親——那位40多歲才有了兒子、一個人獨自撫養范三的父親——父親和他關系很鐵,范三說,他是端著酒杯跟父親喝著酒長大的。在接受某媒體采訪時,他說起了2011年時,88歲的父親已經幾近不治,就等著見監獄里的范三最后一面。三個警察押著范三進了屋,父親當時已經7天沒吃飯,靠打針維持生命,范三給父親擦了擦臉,父親睜開眼,看著兒子背后站著三個警察,他奮力地坐了起來,使勁地喊了一聲,“跑!”就此去世。講到這里,面對媒體視頻的鏡頭,范三從他房間的躺椅上站了起來,離開鏡頭,安靜的房間里只有他啜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