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家的后院是海力錦鐵木社。鐵木社只有兩個工種,鐵匠和木匠。我小時候跟著母親去姥爺家,最讓我向往的便是和姥爺家只有一墻之隔的鐵木社,那里有太多神奇的玩藝,呼呼拉風的風箱、赤焰逼人的鐵匠爐、零星的拴馬樁和像刑具似的釘馬掌用的吊馬樁。鐵木社傳來陣陣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和悠揚而有節奏的拉鋸聲,特別好聽。拉鋸的打鐵的那些人好像渾身都是魔力,在我心中神奇而高大。每次去姥爺家,還沒等跟姥姥姥爺說兩句話就翻過那道低矮的土墻,直奔鐵木社去了。
海力錦的鐵木社成立是在六十多年前的合作化之初。姥爺是海力錦村子的第一個木匠,那個時候,木匠稀缺得很,雖然干的還都是上個房梁打個門窗修理牛馬車犁杖爬犁之類粗線條的活兒,但能把這些粗活干精致的木匠白天提著馬燈也找不來幾個,所以姥爺特別受人尊敬。姥爺是在鐵木社成立時入社的幾個元老級木匠之一,還當上了木器隊的隊長。他入社后干得相當起勁,視社為家,第二年就在鐵木社正南面蓋了三間土房,攜老帶小搬了過來。
鐵木社幾乎與人民公社同時誕生,公社號召大開荒,小小的鐵木社一夜之間就成了全公社幾千號開荒大軍的后勤部。姥爺的木工隊只有六七個人,開荒急需大量的犁杖和爬犁,公社就把各大隊所有能做犁杖的半拉子木匠有一個算一個,都調到鐵木社進行大會戰。各大隊大車小車拉來的做犁杖爬犁的榆木早已堆成了山。那些天,鐵木社的院子里車水馬龍,都是那些催活兒的生產隊長大隊書記。他們大口大口吸著旱煙,個個急得像什么似的,平日里都很牛氣的這些人,在這節骨眼兒上也都低眉順眼,不知道該咋討好咋獻殷勤。他們一會兒給木匠們卷個煙遞上去,一會兒拎起大茶壺,店小二似的一路小跑續茶倒水。姥爺和他的伙計們頭也不抬,遞過來的旱煙卷沒工夫抽,就夾到左耳朵邊上,右耳朵邊上是一根粗粗的鉛筆,那模樣著實很帥很酷。木匠們個個年輕力壯那真是使錛子掄斧子吊墨線忙到“帽子掉地上都沒工夫撿起來”都不覺得累。
天剛蒙蒙亮,公社書記騎著他那匹黃膘馬就過來督戰,幾十個村子幾百付犁杖要在短短十天內完成。秋日的風,透著絲絲涼意,再過幾天保不齊就該落霜下雪了。做不出犁杖爬犁,開荒大會戰就得撂荒。遍地的人舉著旗扛著鍬牽著牛拉著馬,就等鐵木社的犁杖爬犁,這公社書記村書記生產隊長能不猴急嗎?
木匠們不分晝夜地斧劈錛砍終于如期交差,萬畝開荒大會戰也凱歌高奏。公社召開慶功大會,姥爺還戴上大紅花,上臺領獎。鐵木社又殺豬又宰羊痛快地喝酒吃肉,大慶一功。酒酣耳熱中,不知誰說了句,這荒開的,把大片的草原都開沒了,這不跟達爾罕王開荒賣地一樣嗎?姥爺趁著酒勁小聲附和了一句,我看還不如達爾罕王爺。第二天,就有好事者給捅出來添油加醋,還把黑鍋直接扣到姥爺頭上,說他是“臺吉”,漏網的牧主,破壞人民公社。姥爺生性膽小怕事,有點風吹草動就以為大禍臨頭,連個招呼都沒打,逃也似地收拾自己的家伙什,回家了。不管鐵木社的領導怎么勸,死活不回去。
姥爺家的上祖是達爾罕親王奇塔特和固倫端敬公主,他父親是個晚清私塾先生。到姥爺這輩上,已是民國初年,臺吉家早已失去了往日風光,還哪有什么賞賜奉祿,加上土匪胡子猖獗,姥爺身上已經全然看不到貴族臺吉的模樣了。姥爺是長子,早早成家立戶,在沒有回他爺爺家之前,他貴為臺吉,又賤為一個窮木匠。村里人覺得姥爺小小年紀,一副窮酸樣,就沒給他劃成地主牧主。姥爺把這當成一生最大的幸事兒,哪敢有半點閃失?
多疑而多慮的姥爺就這樣自己從鐵木社回到了生產隊。生產隊的木匠和鐵木社的木匠干的活兒大同小異,不外乎修繕牛馬車,打制爬犁犁杖之類的。更多的時候是哪家修房子蓋房子請姥爺去上房梁打門窗,哪家老人打個棺材、孩子娶親打個柜子什么的。給各家干活兒,除了掙工分,主人還要供一頓飯,偶爾還有酒有肉,也算是個體面人。
姥爺好像天生有點“鐵木情結”,離開鐵木社后,在家里他也少不了敲敲打打,叮叮當當。除了干木匠活兒,他還喜歡自制羊角刀,用舊的打草衫刀打制切菜刀。家里打鐵的墩子、大錘子,鑿眼兒的鋼鉆,剪鐵片的大剪子應有盡有。他因為腰腿病四十多歲就不去生產隊干活兒了,在自家房子西邊愣是接出兩間馬架子房,把自己的所有家伙什擺成一個陣營。在這里,他每天放下斧子拿起錛子,放下錛子又拎起鋸,玩得一個認真。他每次來我們家,都要把全套家伙什帶上。進屋就開始修理家里的桌椅板凳,磨剪子磨刀,修柴禾障子。我們家里和木頭有關的物件都出自姥爺和舅舅的手,房子、倉房、牛圈都是。
姥爺小時候隨父親讀過幾年書,在我的記憶里,他和別人家姥爺的不同就是有手藝、喜歡讀書。他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兒,每天忙得團團轉。好好的土墻非要扒掉重砌,碼得比房子還高的柴草垛必須從東墻根移到西墻根去。門前有一口井,他突然就不想擔水吃了,在自家硬是挖出一口井,井口足有一間房子大,頂上搭了好幾根圓木和板子,平時還要蓋上一個破炕席。打水時先小心翼翼地掀開炕席,拎著盆和桶順著土臺階走近出水的深處,蹲在嗞嗞冒水的地方一盆一盆舀到桶里,再沿著土臺階一步步拎著水爬上來,整個過程驚險而刺激。每次去姥爺家,我和弟弟就會跑到這口姥爺井邊,拿著小桶爬下去爬上來,拎水打水忙得不亦樂乎,直到姥爺的皮鞭在頭頂上啪啪作響,才肯罷休。
姥爺井到了冬天就封口了,第二年開春再扒開。每次去姥爺家,他一定是在院子里忙活,對我們到來,他說不上高興不高興,反正絕不會放下手里的活兒稀罕一下我這個親外孫。
姥爺平時跟我們總是不茍言笑,動輒還要大聲喝斥,所以對他我是既怕又恨,看到他就繞著走。他只有喝了酒才會變可愛。我們小時候姥爺很少能喝到酒,偶爾喝一次他一定要喝一天。他講究的是酒,菜可有可無,喝酒一定要推心置腹,什么話題都能嘮上半天。開始階段是對話,次高潮階段就是自言自語,一句話反反復復地說,也不管你聽不聽;到了高潮階段就會淚流滿面,邊哭邊說。當時我很不解,這酒又苦又辣,喝得都痛哭流涕了,姥爺為什么還這么喜歡喝酒?姥爺也就在酒后看我們的眼神里閃著那么一點慈祥。即便這樣我們也不敢靠近,都躲得遠遠的,所以誰也不記得他當時說些什么哭訴些什么。
姥爺還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等我們稍大一點發現,他其實骨子里還有點書生意氣。他雖然沒讀過幾年書,但喜歡讀書。他有好幾十本藏書,在那個年代算是很另類,什么《泣紅亭》《一層樓》《紅樓夢》他都不知讀了多少遍,酒后還要講給我們聽,還要把故事和人物跟現實做一番比較。平日里,他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很少敞開心扉,也很少跟別人交往,特別是關于鐵木社,幾乎只字不提。后來舅舅跟姥爺學木工,鐵木社想要招舅舅入社,也被姥爺斷然否決。據姥姥講,姥爺自從離開鐵木社,再也沒有踏進過那個院子。家里的牛犢豬雞什么的跑進鐵木社院子他也不去攆回來,這事兒是姥姥的“專利”。
姥爺雖然不愿踏進鐵木社的大院,卻從來不阻止我們到那里去玩。鐵木社的大門是敞開著的,隨便小牛犢小馬駒和我們進出。院子里人來車往、熱火朝天對那個時候的孩子來說簡直就是“迪士尼”。我喜歡看兩個人拉鋸,一個人在上面站著,另一個坐著,呈仰視狀,兩邊一仰一和,拉出好聽的節奏。我更喜歡映紅半邊墻的鐵匠爐。外面飄著鵝毛大雪,打鐵的鐵匠們卻赤裸著上身,戴著牛皮兜兜掄錘打鐵。拉風箱的是小徒弟,一拽一推風箱呼呼作響,爐火的紅隨風漫延,火炭發出吱吱的聲音,感覺要把整個鐵木社都燒化了。老鐵匠熟練地拿起碩大的鐵鉗,從爐火里夾起一塊燒得通紅的鐵片,迅速放到鐵墩子上,旋而拿起小錘子輕輕敲擊,年輕的徒弟心領神會,掄起大錘,與師傅合奏。叮當叮當的聲音由慢到快一聲比一聲強勁,不費多少工夫,一把菜刀一把斧頭就算出爐了。這時,師傅用大鐵鉗夾起菜刀或斧頭,很瀟灑地丟進水池里冷卻,然后用手擦著汗從爐火里又夾出另一個通紅通紅的鐵片。我們看鐵匠打鐵是不允許靠近的,只能隔著門縫看。屋里熱浪滾滾,扒著門縫看熱鬧的我們凍得瑟瑟發抖,但鐵匠爐太有魔力,鐵匠師傅太迷人,跺著腳搓著手就是不肯回家。
要說鐵木社里最最迷人的還不是拉風箱打鐵,釘馬掌才算劇情的高潮。北方有一個極富詩意的冬日畫卷,那就是冰天雪地里的四套馬車。只見車老板身著皮大氅,頭戴狗皮帽子腳蹬皮烏拉,神氣十足地揮著大鞭子,雄糾糾地端坐在緊靠車轅的位置上,嘴里還不停地發出好聽的吆喝聲,甩出一個響鞭,能把人的魂兒勾走。若是誰家要娶媳婦送姑娘,四套馬車還要掛上馬鈴,系上紅綢,在白雪艷陽中真是一道好風景。
入冬,車老板們都要到鐵木社釘馬掌。馬掌是馬蹄一樣大小的“U”形鐵,有很多類似扣眼的洞,這些馬掌鐵和專用釘都是海力錦鐵木社的鐵匠們自己燒制的。釘馬掌就像一場小小的戰斗,鐵木社院子里立著三個吊馬樁,車老板把馬牽進去,拴好肚帶,搖動機關,馬就被吊起,四肢騰空。鐵匠十分嫻熟地檢查馬的四蹄,把廢舊的馬掌鐵摳出來,扔到一邊,而后,急匆匆折回屋里,從爐火里抄起一個紅彤彤的烙鐵,又大步流星奔回來,像用刑一樣抬起馬腿燒烙馬掌。
“哧啦”一聲,馬掌冒起一股煙,散發出燒烤味道。鐵匠很牛氣地扔掉烙鐵,從腰里拔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像修腳工一樣迅速地把燒烙后的壞組織割除。
釘馬掌的手藝精在修掌這個環節,要修得毫厘不差,割多了,掌釘釘到肉里;割少了,掌釘不吃勁,幾天工夫馬掌就會自動脫落。鐵木社的鐵匠們個個好手藝,修掌手上有眼,干凈利落。每年初冬,附近幾十個大隊四套馬車排成長隊,鐵木社院里從早到晚人歡馬叫,好不熱鬧。
釘馬掌的人們都是組團來,有車老板有生產隊長或生產隊會計。車老板幫鐵匠釘掌的時候,隊長或會計溜出去,跑到供銷社賒來一點餅干和白酒,到了中午,車老板們挨著已經熄火的鐵匠爐,美美地吃上喝上,暖暖身再走。這個季節,鐵木社里來來往往很多人,學校的老師來訂制桌子板凳,釘馬掌的車老板順帶著修修大車,更有好多是兒子娶媳婦姑娘出嫁的來訂制炕頭柜的。打炕頭柜鐵木社的木匠活兒快,因為入冬好多人家的孩子都要結婚,各村的木匠忙不過來,鐵木社的生意異常火爆。
姥爺家經常有到鐵木社辦事的鄰村人抽袋煙喝會兒茶,姥姥姥爺總是熱情招待。其間,都要對我姥爺和舅舅打的柜子門窗贊賞一番,說鐵木社的木匠伙計跟姥爺和舅舅比差太多。對此,姥爺好像很忌諱,馬上把話岔開,說上幾句無關緊要的笑話,丟下客人干活兒去了。他們不知道,姥爺骨子里也根本沒有瞧得起鐵木社的那幾個木匠,但關于鐵木社的人和事兒他從來都是不問不聞不談。雖然它近在眼前,對于姥爺卻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鐵木社輝煌了二十年后,開始與我們漸行漸遠。有一天人們發現,種地更多的時候不再是牛耕了,打草更多的時候不再是揮釤刀拿鐮刀了,馬車變成了稀罕物,也不見幾個人給馬釘馬掌了。姥爺也越來越老了,木匠活兒他已經扔了好些年,都交給兒子和孫子做,他每天仍然在院子里忙乎。姥爺喜歡喝酒,年輕時除了年節也喝不到,到老了酒是管夠喝了,這讓姥爺欣喜不已。他喝酒可有伴也可無伴,可有菜也可無菜,只要端起酒杯就妙語連珠,是鄉下人里鮮有的那種幽默風趣。他可以引經據典,更多的是一語雙關,逗得人們哈哈大笑。小時候姥爺不待見我們,我們又特別怕他,不敢跟他說話,所以沒發現他有這么可愛。他的和藹可親是那種酒醉后的天真,那種無拘無束。他似乎特別需要傾訴,周圍的人卻嫌他啰嗦,沒嘮上兩句,就借故跑掉。姥爺也不惱,照樣抿著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抒情一會兒再感慨一會兒。
終于有一天,鐵木社換了好幾茬的木匠鐵匠們都卷鋪蓋走人了,鐵木社的木匠鋪鐵匠鋪被夷為平地。據說,鐵木社黃攤兒后姥爺才肯到破敗不堪的院子里轉悠幾次,還撿回來一個廢棄的馬掌鐵和一塊破木板,默默地放到了自家的倉房里。后來,姥爺酒后曾感慨萬千地說,當年入社的我們幾個還都活著呢,沒想到那么好的鐵木社死到我們前面去了。
責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