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慕晴
爆款的產生只是偶然,個人英雄主義式的生產模式往往無法復制,國產動畫電影前路依然崎嶇。
8月21日下午,《哪吒之魔童降世》(下稱哪吒)票房正式突破42.4億,躋身中國電影史上票房前三。導演餃子如同他作品中描繪的哪吒一樣,高喊著“反抗命運,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號,實現了“逆天改命”。
盡管哪吒已經突破圈層,實現了動畫電影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票房大突破,但動畫行業以及廣大的創作者們是否能就此翻身,如電影里的哪吒一樣扭轉自己的命運?高票房和爆款是否真的有利于動畫電影市場和人才的發展?擺在中國動畫人面前的難題還遠遠沒有解決。
爆款續作紛紛“難產”
我們不妨透過近四年動畫“爆款”背后的創作者們的生存境遇來一窺動畫行業現狀。
2015年《大圣歸來》上映,其孵化四年,制作四年,總歷時八年。在終于上映成為“爆款”之后,拉開了所謂“國漫崛起”之路。一時間,動畫電影投資空間火爆,制作公司十月文化喜獲投資2000萬,觀眾也紛紛期待著下一部大圣動畫電影的上映。
但觀眾們的期待卻落了空。隨著四年時光過去,《大圣歸來2》始終沒能露面。盡管在今年1月,制作方十月文化官方微博宣布《西游記之大圣鬧天空》即將推出,但具體何時卻并未標明,而該官博同期爆出的新電影《深?!穮s明確定檔2020年。由此可見,這四年公司主力用于新電影制作,“大圣歸來”已遙遙無期。
《大圣歸來》續集雖歸期不定,好在公司仍在。相較之下,另一部曾經的“爆款”《大魚海棠》情況則沒那么樂觀了?!洞篝~海棠》于2016年上映,一炮走紅。 從電影結尾留下的懸念可看出,導演梁旋有意制作《大魚海棠2》。2018年,有消息爆出《大魚海棠》續集次年或將上映??墒聦嵣蠘I內都清楚,一兩年完成一部電影,從制作時間上來看絕無可能??紤]到《大魚海棠》第一部制作時就曾中斷并屢次跳票,其制作公司彼岸天現今已被并購等一系列因素,續作上映的消息若說是炒作,也并非沒有可能。
那么,創造了票房奇跡的《哪吒》未來的命運又會是怎樣?盡管市場火爆,但其制作公司的未來現在仍未可知。導演餃子在采訪中被問及《哪吒》何時有第二部時坦言“不知道,可能還要一個五年”,多少令人感到唏噓。
盡管在過去幾年間,中國動畫市場無論從資本關注、人才抑或技術的維度都實現了長足的發展,但創作者們仍對未來流露出未知的迷茫,甚至多部爆款電影續集“難產”,創作人員紛紛轉行,這樣的市場怎能不讓人心寒?
投資哪吒是因為導演夠窮、夠瘋
為何動畫電影票房火爆,實際制作人員仍水深火熱、境遇不佳?其原因可以從《哪吒》的運作中窺出一二。
據《哪吒》監制透露,光線傳媒旗下彩條屋之所以投資導演餃子,第一是因為他夠窮,第二是因為他夠瘋。 不窮便沒有足夠的現實動力和破釜沉舟的決心做完動畫。而正所謂不瘋魔不成佛,如果導演不夠“瘋魔變態”,動畫表達的個人情緒不夠私人、不夠濃烈,便不能感染觀眾。這表明,如今動畫電影的投資并不是經過市場調研和正常的商業運營模式所決定的,只是在眾多動畫人里挑出最“變態”的那個人,賭這個“瘋子”能夠三五年時間里完成自己的個人英雄主義冒險。
過度依賴個人主義的投資無外乎是一場賭博。 “賭徒”們投資的大多都是做獨立動畫出身的導演,如80后的一代,餃子、李智勇等人。這些動畫導演多是靠著自己的熱愛情懷,獨立做完一部動畫短片,并在國內外獲得多項大獎后獲得投資。譬如,餃子獨立制作《打,打個大西瓜》后被賞識。他們是個人主義濃烈的動畫鬼才,能夠獨立創作,但不等于有能力支撐起一部動畫電影制作。
短片的個人主義創作方式和動畫長篇的制作,不管從創作抑或運營的角度來講,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因沒有過往動畫電影創作經驗,個人英雄主義式的動畫導演拿到投資后都在以自己的創作方式摸索道路,磨合團隊,不斷試錯。在這過程中,試錯消耗了大量資金,許多動畫導演因資金消耗完而導致團隊解散。例如李智勇的《功夫兔》在兩季制作之后,公司雖成立運營,但最終影片未成功出產,于今年四月解散。當然,也有熬到電影上映但票房不高觀眾仍不買賬導致虧損的,如《大護法》。該片雖內容新穎,但票房慘跌收不回成本。最終,只有少數的人試驗成功,宣發得力并正好符合觀眾的口味,就成了如今的動畫電影“爆款”。
因此爆款的產生只是偶然,這樣的個人英雄主義式的動畫電影生產模式往往無法復制,不能被當作成功的商業模式來借鑒。
“不認命”的個人英雄主義無法長久
與票房慘敗的動畫電影相類似,那些成功制作爆款的動畫導演,實際上也等于是參加了一場“赴死”的盛宴。動畫電影往往需要眾多團隊共同制作,然而在個人主義的動畫式創作中,編劇、導演往往是同一個人,甚至更為夸張的,有時連后期都得導演親自上陣。個人的精力有限,一人身兼多職,意味著其長期處于超負荷狀態,進行拉鋸戰。
相比之下,歐美動畫電影制作公司在這方面情況就好得多,迪斯尼除了有故事版繪制崗位,還有故事版清線師的崗位。繪制故事版的員工可以專注于鏡頭節奏和畫面構圖等問題,而清線師則專注于畫面精修,每個人將自己崗位事情做到極致,自然動畫電影便有更好的質量。
而在中國,故事版清線師的崗位是不存在的。故事版繪制成為分鏡師的工作,有時甚至是執行導演或者導演的工作。因而主創團隊常常身兼多職類似超人,大家熬完一部動畫電影制作,就已經全部做“傷”了。失敗的團隊早已經解散“赴死”,而成功團隊也已經是靈感枯竭,哪怕拿到下一部動畫電影的制作經費, 許多動畫主創們也轉了行。于是再做一部動畫續集,又要重新磨合新人。然而,當所有的創作激情和體力都已在一場5年甚至更久的拉鋸戰里消耗光,導演哪還能有力量再來一場“不認命”的個人英雄主義創作呢?
不僅僅是動畫創作人才內耗嚴重,此商業模式下,多數中國動畫創作者從業年限也因此縮短,且產量極低。在這一點上,日本動畫行業的模式值得學習。日本動畫人的收入在日本處于底層,并且工作量相當繁重。但細數幾個動畫導演或者監制,往往終其一生都在創作動畫。譬如高田勛,24歲參與第一部動畫電影執導,一生制作《我的鄰居山田君》等各類風格動畫電影不計其數,在79歲之時仍執導《輝夜姬物語》,并憑借該片獲得第42屆安妮獎最佳動畫電影導演獎,其從業時間高達55年。而現今年輕的導演制作人湯淺政明,能夠一、兩年便執導一部動畫電影或者動畫番劇,如去年動畫番劇《惡魔人Crybaby》和今年即將上映的《與你共乘海浪之上》等,不可不稱之為高產。這背后除去有日本匠人精神的原因,更多的是一個成熟的產業體系的支撐。
日本動畫導演從加動畫、原畫做起,在整個產業體系下磨練技藝,嚴格經歷一次次考核晉升崗位。等到能夠勝任導演等崗位,已經是一個了解整個產業體系的成熟的動畫導演。而中國的動畫導演沒有經歷過嚴格的產業體系“訓練”,執導電影必然問題百出,動畫電影質量不可保證。而爆款不可復制的商業模式導致每一部動畫電影都在從頭創作,沒有足夠的經驗總結使動畫創作人將精力不得不用于創作以外的事情,因而多數動畫導演第一部大電影執導都在30多歲左右,之后便久久不能有新作產出。越是爆款火熱,代表其所耗精力的程度越高,而下一部產出便越難。
譬如《哪吒》,導演預計電影內容價值20億票房,卻被一面捧高推崇致使票房沖破40億,這對于已經筋疲力盡的創作人員來說是無法承受的高壓。精力耗盡卻要強行付出去滿足觀眾更高期待,結果無外乎是縮短了創作者的從業年限,不僅難以制作下一部動畫電影,是否還有動力繼續從業都值得拷問。
賭博式的投資模式應被摒棄
也許有人會說,盡管賭博式爆款熱的打造耗光了一代動畫人才的創造力和體力,但總能有年輕的人才撲進動畫行業里再次“赴死”。但從近年各大高校動畫專業畢業設計的質量水平來看,情況卻不容樂觀。以中國傳媒大學動畫專業畢業展映為例,2019屆畢業作品不管從編劇、導演、畫面質量還是原畫等方面來講,都缺少具有獨立個性且出彩的作品。但幾年前,2011屆中傳畢業作品《紀念日快樂》等,卻直逼業界水平。
撇開現在條件優越,多數學生不能吃苦的社會環境不談,即使是被“爆款”感動而忽悠來的滿懷“赤子之心”的學子,在入行一兩年、逐漸明白大多數動畫制作竟是投資人帶上動畫“英雄”的一場豪賭后,也很難保證他們還會選擇去做一個“英雄”。英雄赴死而生,如果入了動畫行是叫年輕人“赴死”,大多數學生不認真做畢設,畢業即轉行的行為似乎也情有可原。
現今各大高校已削減了動畫專業的辦學規模,動畫創作人才的儲備基數已經變少。等到上一輩年輕人靠著“個人主義”、“不認命”的“英雄主義”情懷完成夢想的“豪賭”而耗盡才華,而小輩們不再投身此行,動畫電影的制作如何還能后繼有人?
歸根到底,如果不改變現今賭博式的投資模式,而是一味的打造“爆款”逐利,不回歸電影內容創作的本質,在爆款過后或許動畫市場將迎來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