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博 吳大輝

【內容提要】 本文探討了“俄羅斯化”“去俄羅斯化”和“再俄羅斯化”的歷史內涵與演化路徑,并嘗試用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作為關鍵要素來解釋其因果關系。本文認為,為了兼顧民族和國家的雙重目標,俄羅斯化在自主俄羅斯化和強制俄羅斯化兩種過程中切換進行,它在不同的時期徘徊于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之間。沙俄試圖以帝國建構來推動民族建構,蘇聯則以實質化的民族建構來彌補形式化國家建構的不足。進入再俄羅斯化時代,當代俄羅斯設置了更為復雜的建構目標:在原蘇聯空間追求民族建構,在自己的領土范圍內則強化國家建構。這種分離結構造成了俄羅斯內外政策的結構性矛盾,并造成行政整合和認知整合兩個治理工具的混用。因此,俄羅斯化與再俄羅斯化只能在國家建構與民族建構之間徘徊,而相應的去俄羅斯化進程也在解構俄羅斯的國家與民族之間進行調整。
【關鍵詞】 民族建構 國家建構 俄羅斯化 去俄羅斯化 再俄羅斯化
【作者簡介】 宋博,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博士后。
一、 問題的提出
俄羅斯是一個擁有悠久歷史和廣泛影響的大國,自立國以來,其民族與國家的發展演進對所在地區和世界均產生了深刻影響。為了概括和研究這種影響,術語“俄羅斯化”(Русификация/Russification)很早就被提出,并被廣泛應用于政界和學術界的討論中。需要說明的是,在計算機科學興起后,Русификация也被廣泛應用于討論信息技術的俄文化問題,這種語義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近年來,在烏克蘭危機爆發的背景下,對“俄羅斯化”這一關鍵概念理解上的混亂使得國際社會難以深入分析俄羅斯內外政策的邏輯。美國《華盛頓郵報》國際關系專欄“Monkey Cage”曾經發表文章,反思為何沒有預測到烏克蘭危機的升級,最終的結論是對俄羅斯化的理解與評估還不夠充分。參見:Joshua Tucker, “5 Reasons I Am Surprised the Crisis in Crimea Is Escalating So Quickly,” Washington Post, February 28, 2014.因此,對“俄羅斯化”的歷史內涵重新進行充分梳理,并在這一基礎上對其進行結構化分析,嘗試分離出主導其演化路徑方向的關鍵要素,有助于我們尋找俄羅斯化與俄羅斯內外政策的因果關系,更有效地應對迅速變化的國際局勢及其帶來的挑戰。
首先,本文嘗試明確“俄羅斯化”的內涵。“俄羅斯化”并非一個表述固定、含義單一的語義結構,而是一個混合多種視角、不斷發展演化的歷史內涵。在其內涵不斷豐富和演化的過程中,由于不同的討論者的學術背景領域和意識形態認知差異,學界始終沒能對“俄羅斯化”的歷史內涵進行較為客觀全面的討論。許多觀察者雖然注意到“俄羅斯化”的歷史內涵在不同的階段遵循一定的演化路徑,但在敘述過程中不自覺地割裂或分化其定義標準,使“俄羅斯化”的定義演化看似沒有任何主導要素,呈現出令人迷惑的斷續性變化。這種缺乏結構化分析框架的敘述,不僅沒能厘清“俄羅斯化”的概念及演化路徑,反而帶來解釋混亂,增加了外界理解和討論“俄羅斯化”的難度。
其次,本文還嘗試確定影響俄羅斯化演化變遷的關鍵要素。從政治科學的角度出發,確定影響俄羅斯化演化路徑的關鍵要素有兩條路徑:首先,這些要素應能在異質領域產生共性影響,并且應免于時間因素的干擾,在不同階段依然能因循相同的因果機制發揮作用。其次,作為一個明顯具有單向意義的內涵概念,“俄羅斯化”一定會擁有與其同質反義的概念內涵,即“去俄羅斯化”(Дерусификация/De-Russification)。如果這種關鍵因素是存在的,那么在完全相反的演化路徑中,其因果機制一樣發揮作用。有鑒于此,本文立足于前人對俄羅斯化的討論,嘗試梳理不同時代背景下“俄羅斯化”的歷史內涵及因循不同專業方向所產生的演化路徑,并利用政治學理論比對分析可能存在的關鍵要素,論證它的存在與影響。
二、 “俄羅斯化”的初始定義考察
“俄羅斯化”這個詞出現的時間與人們討論其含義的時間并不同步,早在19世紀中葉,人們便開始關注和討論與其含義相近的詞匯。但直到20世紀初,學者才逐漸對“俄羅斯化”及其相近詞匯的含義提出較為清晰的解釋。Darius Stali Nas, Making Russians:Meaning and Practice of Russification in Lithuania and Belarus after 1863 (Amsterdam:Editions Rodopi, 2007), p.3.隨著學術研究的專業化程度提高與側重角度的分化, “俄羅斯化”在不同語境下被賦予了不同的定義。
政治語境下的“俄羅斯化”與其所處時代的政治理論發展緊密相關,而殖民地理論和現代國家行政管理的建構是其定義的最初基礎。社會主義運動的興起,使得帝國主義與殖民地理論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作為19世紀的領土擴張大國,俄國在處理其與新兼并地區、帝國邊緣地帶的關系時,已經顯現出與西方殖民強國迥異的邏輯。Кудряшев Вячеслав Николаевич, Восточная Экспанс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Империи в оценке Русских Публицистов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ы XIX В, Вестник Том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История, 2015, №1(33).西方國家強調保持殖民地區自主性與宗主國的異質性,而沙皇俄國則強調對新兼并地區實施嚴密管制,以西方標準來看,沙皇俄國事實上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殖民地。Л.М.Дамешек, И.Л.Дамешек, Российские Окраины в Имперской Модели Управления XIX в., Вестник Том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18.№ 433.с59-63.現代國家行政管理制度的發展,尤其是科層官僚制度、專業化的軍事建設和統一的財政體制,無一不是伴隨西方國家現代化的進程同步出現的。俄國的現代行政管理制度則依靠歷任沙皇的強制推行而建立,這并非現代化轉型的開始,反而異化為沙皇強化專制的有力工具。因此,在政治語境下,沙皇俄國強化對帝國邊緣地帶的控制,強調新兼并地區對沙皇的無限效忠Hofmeister Ulrich, “Civilization and Russification in Tsarist Central Asia, 1860—1917,”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Vol.l27, 2016, pp.411-442.;而在現代國家管理制度的幫助下,沙皇俄國逐步推翻以村社自治為代表的地方自治系統,實現中央集權自上而下對社會的全面控制М.В.Пулькин, Политика Русификации в Конце XIX-Начале ХХ В.:Адми-нистративный Аспект (по карельским материалам), Уральский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вестник, 2016 №4(53), с120-126.。這兩個過程均被視為“俄羅斯化”的初始政治定義。
文化語境下的“俄羅斯化”既離不開當時西方文明對于俄國的外溢影響,也離不開沙俄開疆拓土過程中對落后地區進行教育開化的現實需求。在俄羅斯文化與其他文化的交流過程中,沖突逐漸增多,甚至連童話翻譯中都出現了明顯差異。Mee Ryoung Park, “A Case Study of Russification in Two Translations of 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by Vladimir Nabokov and Boris Zakhoder,”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Vol.l49, 2018, pp.140-160.彼得大帝打開通向西方世界的窗口以后,先進的西方文明迅速涌入,并成為俄國上層的主流文化。沙俄上層開放文明的西方文化與下層保守愚昧的斯拉夫文化形成尖銳對峙,引起俄國知識分子的擔憂。在此背景下,對外來文化進行俄國本地化的再造逐漸形成潮流。Вера Мильчина, Сентиментальный Национализм И Многообразная Русификация, Круглый Стол “Национализм В Имперской России:Ид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Модели И Дискурсивные Практики,” Рггу, 24 июня 2002 года.沙文主義的出現強化了俄羅斯對非西方世界的文化優越感。在沙俄統治者眼中,廣大新兼并地區被“未開化”的文明所占據,是阻礙沙俄統治的主要因素。因此,對新兼并地區的文化改造成為沙俄鞏固帝國統治的重要手段。與此同時,以東正教為主要信仰的宗教文明也成為俄國區別于西方的顯著特征。尼·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生、邱守娟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第44頁。經過近兩個世紀的斗爭,沙皇在皇權與教權的斗爭中取得全面勝利楊翠紅:《俄羅斯東正教會與國家政權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88頁。,東正教被嵌入沙皇主導的斯拉夫體系當中,以此帶來的宗教擴張成為皇權擴張的工具。19世紀,隨著神圣羅馬帝國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兩大神權帝國走向衰弱,保護東正教徒免受天主教和伊斯蘭教迫害,成為沙俄擴張的重要合法性來源。面對兼并后廣大的非東正教地域,傳教是鞏固沙皇統治的有力手段。Remy, Johannes, “The Nationalization of Religion:Russification Policy, and Ukrainian Nation-Building, 1860—1920,” ?Kritika-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 ?Vol.l9, 2008, pp.977-987.因此,外來文化的本地再造、對新兼并地區的文化改造以及東正教作用的強化,成為“俄羅斯化”的初始文化定義。
民族語境下的“俄羅斯化”與19世紀中葉開始的民族意識覺醒密切相關。幾乎與世界其他民族同步,俄國也開始溯源其民族性,并界定俄羅斯民族與其他民族的區別。東正教所強調的民族救世主義為俄羅斯的民族特性注入豐富內涵,它將俄羅斯民族的命運自然地嵌入世界帝國轉移興亡的循環當中,認為俄羅斯是即將崛起的第三羅馬。Theodore R.Weeks, “Russification:Word and Practice 1863—1914,”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Vol.148, No.4, 2004, pp.471-489民族救世主義所暗示的帝國轉移學說對沙皇俄國統治者產生了極大的吸引力,而俄羅斯民族的建構被認為是建立新俄羅斯帝國的基本條件。Theodor R.Weeks, Nation and State in Late Imperial Russia:Nationalism and Russification on the Western Frontier, 1863—1914 (DeKalb: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96), p.36.但是,在民族語境下,沙皇依然希望在“俄羅斯化”的定義中保留皇權至上的原則,亞歷山大三世于是提出“Russia for Russians”的口號,意為在民族覺醒的過程中,俄羅斯民族應該加快發展,防止歷經幾代沙皇擴張的俄羅斯帝國落入其他民族的控制之中。在皇權至上的原則之下,沙皇俄國并不以人種族裔來界定俄羅斯民族,而是通過強化語言和文化的認同B.Anderson and B.Silver, “Estimating Russification of Ethnic Identity Among Non-Russians in the USSR,” Demography, Vol.20, No.4, 1983, pp.461-489.來實現對帝國境內不同族裔種族的同化,借以鞏固帝國的統治。因此,民族救世主義和皇權至上主義所倡導的以帝國為主要建構空間、以帝國主體語言和文化為主要同化工具的俄羅斯民族建構,構成了“俄羅斯化”的初始民族定義。
三、 影響俄羅斯化路徑變遷的關鍵要素:民族建構與國家重建
“俄羅斯化”的內涵并非一成不變,從19世紀中葉至今,歷經沙皇俄國和蘇聯的兩次興衰往復而不斷變遷。有學者把“俄羅斯化”囊括為“非俄羅斯人(non-Russians)在沙皇和蘇聯的殖民化進程中而經歷的語言和文化的同化過程”Daniel G.Hoskins, “Russification as a Factor in Religious Conversion:Making Lenin Roll over in His Grave,” Culture and Religion, Vol.16, No.4, 2015, pp.430-444.。而考察上文中“俄羅斯化”的三個初始定義,可知俄羅斯化的變遷已經超出語言和文化的范疇,其變遷基本因循兩條路徑——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人類促進民族與國家形成與發展的政治行為被稱為“建構”。 嚴慶:《民族、民族國家及其建構》,《廣西民族研究》2012年第2期。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雖均被用于調節社會個體與群體之間的關系,但二者在建構對象、建構工具與實施行為體的范圍界定上有很大不同,因此有必要在理論層面先進行分析。
(一) ?民族建構
民族建構主要針對特定范圍的族群(ethnic group)進行政治化整合。民族建構的過程實質上是將人類社會長期存在的族群重新以政治含義進行整合的過程。 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李金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0—21頁。在這個過程中,以社會文化為主要紐帶的族群逐漸被整合為以組織自治和政治自主為鮮明特點的人類共同體。民族建構與民族國家建構進程密不可分,因為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建構主要通過“主權在民”的公民權利建設和國家化的“愛國主義”建設來實現人民(the People)向民族(the Nation)的塑造,民族建構因此也常常被視為“國族建構”。 關凱:《歷史書寫中的民族主義與國家建構》,《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從以上民族建構的過程來看,已經具有社會文化內涵的族群是其建構的主要對象。雖然民族建構的目標是對族群進行政治化,但其主要實現工具仍是認知重構。而認知重構的具體過程究竟是對歷史認知進行政治化改造,還是對社會文化進行政治化整合,學術界還多有爭論 馬克斯·韋伯認為,決定民族身份的重要因素是政治化的歷史記憶。參見:Weber Max, Essay s in Sociology (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47), p.176.還有學者認為,民族認同更多是依靠定向的社會和文化整合實現的。參見:安東尼·史密斯:《民族主義——理論,意識形態,歷史》,上海世紀出版社,2006年,第12—14頁; Anderson Benedict, 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s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London:Verso, 1991), p.6.,但認知作為重構手段是民族建構區別于其他建構的重要特征已成為共識。一般認為,實施民族建構的行為體范圍較為廣泛,國家、族群、黨派與個人均參與其中。事實上,參與民族建構的行為體類型沒有限制,上述行為體均可以自由地參與。
(二) ?國家建構
現代國家作為政治學意義上的傳統行為體,其本身的建構經歷了與其主體民族互為促進的漫長演化過程。國家建構的結果定義了國家的三個基本要素:領土、人口(居民)和主權(政府)。邁克爾·羅斯金:《政治科學》,林震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年,第30—37頁。但這一進程并非不可逆:二戰后隨著反殖民運動的發展,發展中國家大量出現,但其國家治理的穩定性與冷戰兩極格局提供的“人工穩定性”密不可分Aidan Hehir and Neil Robinsonm eds., State-Building:Theory and Practice (New York:Routledge, 2007), p.3.,美蘇對峙讓各自陣營內的 “外圍”國家能獲得足夠的外部資源來彌補其國家治理能力的不足。冷戰的結束引發了新一輪的國家治理危機,國家三要素遭遇嚴峻挑戰:蘇聯解體造成相當多的“外圍”國家的領土劇烈變化,而完全人為的政治獨立進程又與這些地區已有的民族地域分布極不匹配,領土和民族問題迅速激化,這一矛盾與全球化進程的發展一同導致相當一部分現代民族國家的主權遭遇失敗。Gidon Gottlieb, Nation against State:A New Approach to Ethnic Conflicts and the Decline of Sovereignty (New York: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Press), p.6-14.在國家要素弱化的過程中,由于治理不當,國家趨于弱化或者瓦解,逐步演變為孱弱國家(weak state)或者失敗國家(failed state)。由于中央政府權威的崩潰,這些國家既無力解決內政外交問題,也無法遏制國家行政能力在邊緣地區的“漸進式消逝”德里克·布林克霍夫:《沖突后社會的治理》,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5年,第45頁。,這種狀況構成冷戰結束后全球沖突頻發的重要原因。國家建構因此成為冷戰后全球治理的重要議題。
以20世紀60—70年代亞非拉國家獨立浪潮沖擊為基礎,政治學界總結了民族國家建構的五種主要傳統挑戰:認同性、合法性、滲透性、政治參與能力和分配公正性。一般而言,缺乏經濟實力的發展中國家會優先考慮集中資源應對前三種挑戰,而強制民眾忍受后面兩類問題。但蘇聯的解體暴露了國家長期限制民眾政治參與和漠視分配公正的危害。沖擊蘇東體制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對這種國家建構路徑進行了“撥亂反正”,優先強調社會成員的公民權利和政府治理的憲政框架。塞繆爾·P·亨廷頓:《第三波:20世紀后期的民主化浪潮》,歐陽景根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3年,第161—169頁。但是,矯枉過正的民主化變革帶來了新的國家治理難題,為了在資源窘迫的背景下迎合民眾對政治參與和分配公正的渴望,很多發展中國家政府開始放棄傳統的認同性和滲透性治理,轉而采用效率低下的代議制機構和支離破碎的社會網絡Joel S.Migdal, Strong Societies and Weak States:State-Society Relations and State Capabilities in the Third World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 p.73-80.,政府領導者本身則陷入與“地方強人”或“寡頭強人”所展開的“生存的政治”(politics of survival)的博弈怪圈中,政府合法性基礎不斷受到侵蝕而無力加強,國家發展則徹底陷入停滯或衰敗狀態。部分中東歐國家,如南斯拉夫、俄羅斯和烏克蘭等,冷戰結束初期均陷入這樣的困境中。Venelin Ganev, “Post-communism as An Episode of State Building:A Reversed Tillyan perspective,” 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 No.38, 2005, pp.425-445.意識到漠視認同性和滲透性的不良后果之后,為應對國家失敗危機,發展中國家重新開始加強國家對社會的控制能力David Chandler, “The State-Building Dilemma:Good Governance or Democratic Government?” Draft paper presented at Roundtable on Development, Sponsored by the Under-Development and Armed Conflict Military Centre for Strategic Studies, 2004.,彌合境內的認同危機,提升政府的行政效率。如此,在這些國家,國家建構的目標在重新回歸為傳統的“國家—社會”關系,即再次追求境內公民社會、政治權力與國家主權的統一協調。
(三) ?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的連接點——國家
雖然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彼此滲透,密不可分,但由于上文所述諸多顯著區別,兩個建構過程存在明顯的內涵差異與時間上的不同步。王建娥:《國家建構和民族建構:內涵、特征及聯系——以歐洲國家經驗為例》,《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實質上,民族建構無法匹配國家建構是更為常見的情形,而民族國家既是這種不匹配最大的受害方,也是造成這一問題的主要責任者。國家作為行為體同時參與上述兩個建構過程,但其建構對象、建構工具與實施行為體的顯著差異,限制了國家在具體歷史階段動用治理工具推動這兩個建構進程的空間。民族建構強調對族群以政治化為目標實施認知整合,而國家建構強調對領土和境內民眾以集中為目標實施行政整合。認知整合和行政整合作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治理方向,所需的國家資源完全不同,前者需要國家對意識形態和文化感召能力進行大量投入,后者則需要國家重視國家機器的加強。而族群和領土并不存在嚴密的對應關系,在許多跨境族群的民族轉型的過程中,其與主體民族的整合并未加強,反而產生了更加強烈的分離感。由于資源和環境的局限性,在更多時候,國家總是選擇性地傾向于某種建構進程。具體到俄羅斯,俄羅斯化可以視為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的綜合體,但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俄羅斯化在民族與國家兩個建構目標中逡巡往復。下文將分析在俄羅斯化的兩個主要歷史階段——沙俄時期和蘇聯時期,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如何交替影響俄羅斯化的變遷路徑。
四、 俄羅斯化的演化與失敗
(一) ?沙俄時期的俄羅斯化
伴隨著歐洲殖民擴張時代的到來,沙皇俄國自彼得大帝時代以后實現了領土的急速擴張,不僅將大量非俄羅斯族居住區域并入帝國,甚至將西伯利亞和遠東等人跡罕至的區域也納入囊中。因此,最早的“俄羅斯化”與“殖民化”的概念非常接近,即沙皇俄國追求對新開拓地區的控制能力。不過,與之不同的是,西歐列強以擴大市場空間的視角看待殖民地,沙皇俄國則更多地以封閉統一的帝國視角看待新開拓地區,不僅需要新開拓地區來增加帝國的財政收入,還需要其提供兵源并在地緣上維護沙皇俄國的戰略安全。如此眾多的目標令新開拓地區不堪重負,農民起義和騷亂在這些地區頻頻爆發。Буганов В.И., Крестьянские войны в России XVII-XVIII вв., 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Наука, 1976, с23.例如,1773年,在沙俄剛剛拓展的沿里海和中亞方向上,爆發了以普加喬夫為首的農民大起義。此時,強化新開拓地區的治理成為維系沙俄帝國安全的重要任務,語言和宗教則成為主要的俄羅斯化政策工具。需要注意的是,與后來的俄語教學推廣相比,這一時期的俄語推廣主要以統一政令和文書為主,目的是提高帝國在這些地區的行政效率。宗教政策也并非強制要求全部非東正教居民轉變信仰,而是吸取了普加喬夫起義的教訓,側重對可征用兵源地區的宗教管理,且這一政策的出臺更多是為配合18世紀后半葉沙俄加強對軍隊宗教控制的政策。Капков К.Г., Памятная книга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военного и морского духовенства XIX—начала XX веков., Справочные материалы., Москва:Летопись, 2008, с45.
克里米亞戰爭構成了沙俄俄羅斯化第二階段的背景。克里米亞戰爭的慘敗使俄國的帝國夢想第一次破裂,加強經濟與社會發展成為俄國當時最緊迫的任務。沙俄開始強化對非俄羅斯族居住區的管理,這構成俄羅斯化的第二個階段。雖然這一階段俄羅斯化的強制色彩也很明顯,但主要側重于地區經濟與社會發展事務。為了加強治理能力,沙俄還逐步減少封疆性質的羈縻政策及君主個人規制,改而設置行省和總督區等,以強化現代國家行政機構。在這一時期,啟蒙運動在俄國的蓬勃發展還引發了一次非俄羅斯族自主俄羅斯化的浪潮。沙俄西部地區、伏爾加河沿岸地區和中亞地區的非俄族精英,為了跟上人類文明的發展,更便捷地獲得先進的西方科技與文化,主動學習俄語,改用俄語處理事務,并參與到俄羅斯文化的創作中。Russification in Tsarist Russia//Edward C·Thaden with collaboration of Marianna Forster Thaden, Interpreting History:Collective Essays on Russia's Relations with Europe (New York:Boulder, 1990), p.211-220.
民族意識的高漲構成了沙俄俄羅斯化第三階段的背景。19世紀中葉興起的民族主義思潮逐漸成為歐洲主要傳統帝國的解構者,這些依靠官僚體系治理廣袤疆域的帝國在民族意識的覺醒下紛紛瓦解。為了應對境內非俄羅斯族群民族主義思潮的沖擊,維護沙皇皇權的正統性和合法性,俄國開始強制建構一種與法國大革命所帶來的崇尚自由平等的民族主義思想完全抵觸的“家長式”君上民族主義。沙俄教育大臣烏瓦羅夫于1858年提出了“官定民族主義”的觀點,帝國民族主義開始成為俄國民族意識發展的主要方向。Ричард Вортман, Официальная народность и 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миф российской монархии XIX века, вып.3 (11): Культурные практики в идеологической перспективе.Россия, XVIII-начало XX века.Москва.:ОГИ, 1999, с.233-244.這種民族主義強調淡化族群概念,轉而從文化思想上“創造”一個俄羅斯人。Суни Р, Империя как она есть:имперская Россия, национальное самосознание и теория империй//Ab imperio.2001.№ 1-2.с.64-65.帝國民族主義發展的高潮是19世紀晚期,標志是沙文主義的出現。在沙文主義引導下的俄羅斯化帶有更強的民族壓迫色彩,從只要求落后的非俄語地區學習俄語地區的經濟文化,轉變為強迫所有非俄語地區(包括發達的地區)將俄羅斯的民族意志和意識形態樹立為正統思想。這種意在改造甚至消除非俄羅斯族的民族性、強化其俄羅斯屬性的進程被稱為同化。列寧:《關于民族問題的批評意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列寧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35頁。不過,在這一同化進程中,面對廣袤的帝國轄區,沙俄針對非俄羅斯族群的相關條件,制定不同的俄羅斯化標準和政策。在民族性差異較小的小俄羅斯地區(約為今天的白俄羅斯和烏克蘭),沙俄的同化目標是盡力消除其相對于大俄羅斯地區的族群差異,文化和教育的改造成為同化的重點。在民族性差異較大的波蘭地區,沙俄意在鞏固帝國對波蘭政權與精英的控制,軍事監控與行政選拔是俄國政策的著力點。Миллер А, Русификация:классифицировать и понять//Ab imperio.2002.№ 2.с133-148; Он же.Империя Романовых и национализм.М., 2006.但是,帝國導向下的民族性建設,不可避免地犧牲民族意識的覺醒,以讓位于皇權獨裁的加強。畏懼于民族意識覺醒對皇權至高無上地位可能的威脅,沙俄的同化政策在消除境內民族身份差異之后,并不強調統一民族身份的認同,而是著重強化對沙皇統治的效忠,這種同化也被批判為缺乏民族主義引領的皇權同化。Astrid S.Tuminez, Russian Nationalism since 1856:Ideology and the Making of Foreign Policy (New York: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0), p.25.正因為此,到20世紀初,在俄羅斯化發展到第一個高峰的時候,同化政策反而轉變為“實現民族邊疆地區經濟與社會、行政與司法和文化方面全面一體化的綜合性措施”Дякин В.С.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вопрос во внутренней политике царизма (XIX—начало ХХ вв.).СПб., 1998.,不再強調同化或民族化,而是強調俄國對帝國中心與邊緣地區以及社會各個階層的全面一體化。
通過梳理沙皇俄國時期的俄羅斯化,可以看出,國家建構在最初和最終的階段均是沙皇政權推動俄羅斯化的主要路徑,因為沙皇政府的首要任務是保障皇權在現代國家建構中的合法性。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由于民族意識覺醒和現代啟蒙運動高漲,沙皇政府依賴民族建構對非俄羅斯族群實現俄羅斯化。值得注意的是,沙俄一方面希望依靠官定的民族性遏制境內民族主義帶來的動蕩, 另一方面避免傳統的民族建構與現代的國家建構發生沖突,并努力優先保障現代國家建構政策的落實。例如,文化方向上的俄羅斯化在19世紀上半葉還主要依靠維系東正教的法統地位來實現,東正教神職人員承擔了主要的工作。而到了19世紀末期,沙俄開始建立以民族性為核心的現代教育體系,以俄語和帝國歷史通識教育為俄羅斯化的主要工具。現代教育體系迅速發展,1856—1885年沙俄的小學生在校人數增長了5倍John Willard Slocum, The Boundaries of National Identity:Religion, Language, and Nationality Politics in Late Imperial Russia/Ph.D.dis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1993), p.10.,而原有的神職教化系統則被削弱。
(二) ?蘇聯時期的俄羅斯化
蘇聯立國初期,國家建構是最迫切的需要,但并沒有忽視民族建構的問題。但事實上,由于20世紀初俄國社會的動蕩與危機導致的近代意義上俄羅斯民族主義思潮的集中爆發,且同時由于社會達爾文主義浪潮的推動,俄國學者開始總結俄羅斯民族的人種學特征,并著手討論俄羅斯民族的使命與價值觀。在這種思潮的帶動下,沙俄末期出現了很多受到民族主義影響的政治派別,即使是在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內部,也有“崩得”組織明確主張應該按照民族主義原則建黨。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歐洲國家間尖銳的民族矛盾加劇了黨內這一分歧。因此,以列寧為首的布爾什維克為了確立自己的影響力,首先必須對民族建構問題作出明確回答。自1902年至1904年,列寧和斯大林在發表的多部著作中明確提出了自己的民族觀點和對俄羅斯化的看法。
列寧堅持馬克思關于民族問題從屬于階級問題的主要論斷,認為民族壓迫是俄國落后的主要根源之一。在此基礎上,列寧將民族關系區分為壓迫民族和被壓迫民族的關系,列寧:《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文獻》,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列寧全集》第3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29頁。以及大民族和弱小民族的關系。俄國民族關系的實質特點是:“異族”居住在邊疆地區,并且大都是跨界民族,受到了比鄰國更嚴厲的壓迫,而其所在地區的發展水平要高于中心地區。列寧:《論民族自決權》,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列寧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07—567頁。“異族”在文獻中意為無法獲得沙皇俄國政治權力的被壓迫民族,如猶太民族等。民族應該擁有自決權,即可以從民族壓迫關系中分離的權利,但不分地域的民族自治,尤其是民族文化自治,只會造成國家分離的混亂局面,最終削弱無產階級的事業發展。在俄共領導者眼中,將俄羅斯化簡化為對弱勢民族的同化是不正確的,因為相當數量的民族在特定區域內已經與俄羅斯族發生融合,而那些在沙俄時期才形成的民族區域并不具備自治條件。在當時的話語體系中,沙俄時期形成的民族區域意指依靠沙俄相對強大的政治和文化資源來獲得自身民族身份識別的民族,主要用來指代高加索、中亞和西伯利亞草原地區那些因為沙俄的強力介入才脫離部落制狀態的民族。因此,在長期的經濟與社會聯系中,民族區域內的非俄羅斯族出于吸收先進文化的需要,其民族特性存在向俄羅斯族靠攏的客觀現實。同時,布爾什維克強烈反對大俄羅斯主義,認為主觀統一俄國各民族的語言和文化,事實上是在伸張俄羅斯族的特權,俄羅斯族作為大民族必須用“對待自己的不平等來抵償形式上的平等”列寧:《關于民族或“自治化”問題(續)和1922年12月31日口授記錄(續)》,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列寧全集》第3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31—634頁。。由此可見,俄共早期領導人將俄羅斯化區分為主觀和客觀兩種,并反對用前者來支持后者。與此同時,俄共認為黨對國家和工人階級的主觀建構作用不可替代,民族只能用來劃分區域意義上的居民,但不能用來劃分工人階級及其政黨。列寧:《關于民族問題的批評意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列寧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5頁。
蘇聯在立國之初也堅持了這樣的原則,并在政策上落實為尊重客觀的民族建構和堅持主觀的國家建構:既尊重其他民族的自決權,也不姑息相關民族內部的“壓迫現象”。列寧:《社會主義革命和民族自決權》,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列寧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716—729頁。俄共還強調在黨建和革命活動中,要堅持“跨民族”和“去民族性”的原則。斯大林:《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斯大林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第289—358頁。在國際共產主義革命浪潮此起彼伏的背景下,蘇聯的民族和國家政策贏得了許多非俄羅斯民族的擁護與支持,蘇聯基本繼承了沙俄的版圖。但隨著列寧的去世,大俄羅斯主義逐漸抬頭,并開始逐漸內嵌到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當中,演化為斯大林的社會主義愛國主義和勃列日涅夫的俄羅斯民族優越感Pal Kolsto, The New Russian Nationalism:Imperialism, Ethnicity and Autho-ritarianism (2000—15)(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Ltd, 2016), p.25.,蘇聯的俄羅斯化開始轉向將大俄羅斯民族主義內嵌到社會主義的過程,其實際政策從強調民族平等逐漸演化為形式平等和實質不平等的俄羅斯化進程。蘇聯發展了新的俄羅斯化工具:共產主義制度和生產型經濟的相互依賴。雖然存在意識形態對抗,但流亡海外的俄羅斯歐亞主義者和蘇聯執政當局均將沙俄帝國國界視為俄羅斯民族活動的邊界。仰賴其首先建立社會主義的制度優勢,蘇聯依靠意識形態輸出,在20世紀20年代迅速完成了對舊沙俄區域的再次統一。在蘇聯嚴密的意識形態控制下,沙俄時期傳統的獨立自治區域——中亞和外高加索更緊密地與莫斯科聯系在一起。蘇聯境內非俄羅斯族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發展空間在封建主義和資產階級民族主義思想的陰影下遭到擠壓,俄羅斯族和俄羅斯的影響力迅速上升。同時,蘇聯并未放棄以強力部門作為其俄羅斯化的最終保障,二戰前后,蘇聯強力部門以“民族嫌疑”名義強制高加索、中亞和遠東的大量民族人口進行遷徙。Alexandre Bennigsen, “Colonization and Decolonization in the Soviet Union,”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Vol.4, Iss.1, 1969, pp.141-151.
借由二戰勝利的歷史使命感所強化的俄羅斯化進程還擴展到邊界西擴后的非俄羅斯地區。戰后俄羅斯化的重點方向是烏克蘭和波羅的海地區。聯合國成立后,民族解放運動的發展和民族文化的重新定位,激發了上述地區新的獨立傾向,烏克蘭地區的獨立武裝甚至堅持到20世紀50年代末。為防止蘇美對峙大背景下蘇聯西部地區的不穩定因素被反蘇敵人利用,蘇聯政府開始從文化和意識形態角度對非俄羅斯族地區進行全面的限制,凡是不認同以俄族為主要民族認同的思想、文化活動和教育安排,均被認為是反對社會主義制度和蘇維埃政權的。烏克蘭國內對沙俄時期烏克蘭民族文化的反思,被蘇聯學者認定為“幾乎全部是反革命的”伊凡·久巴:《國際主義還是俄羅斯化? 》,辛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1972年,第25頁。。勃列日涅夫時代的蘇共意識形態最高主管蘇斯洛夫親自在烏克蘭推行俄羅斯化政策,要求加強這一地區的俄語和俄羅斯歷史教育,并壓縮烏克蘭自有文化的活動空間,甚至細致到限制擺放紀念烏克蘭民族著名詩人舍甫琴科儀式的花圈。見曾任蘇共烏克蘭黨委第一書記的彼得·舍列斯特的回憶錄,Петр·Шелест, СССР и шовинизм, http://fakeoff.org/history/sssr-i-shovinizmю.戈爾巴喬夫上臺以后,蘇聯共產黨內出現思想混亂,馬克思主義逐步被蘇共放棄,社會主義制度作為俄羅斯化工具的效力迅速消失,中東歐國家和蘇聯內部的加盟共和國出現了此起彼伏的擺脫蘇聯控制的訴求。最終,蘇聯解體使得這一輪俄羅斯化進程戛然而止。
通過梳理蘇聯時期的俄羅斯化,可以看出:一方面,蘇聯時期俄羅斯化的主要路徑是民族建構,因為蘇聯在意識形態上并未堅持立國初期提出的真正符合社會主義原則的民族關系,而將大俄羅斯主義內嵌到蘇聯的社會主義體系中,社會主義制度成為強化俄羅斯化的有效工具,使得蘇聯時期的俄羅斯化進程遠甚于沙俄時期。另一方面,民族建構的實質俄羅斯化和國家建構的形式平等化嚴重抵觸,蘇聯依靠專政制度遏制二者之間的矛盾,但隨著蘇聯末期意識形態的混亂和一黨專政體制的削弱,社會主義制度被放棄,民族認同與國家建構之間的矛盾迅速暴露在政治派系的對抗之中,而俄羅斯化內嵌于蘇聯制度過深,無法成為社會認同的公約數,激發了蘇聯解體后最嚴重的去俄羅斯化進程。
五、 同質相反的內涵:去俄羅斯化的演化
(一) “去俄羅斯化”的定義
與“俄羅斯化”相對應,“去俄羅斯化”也是一個歷史悠久并被廣泛嵌入的表象理論。政治學意義上的“去俄羅斯化”常與“反俄情緒”(Русофобия/Anti-Russian sentiment)混淆。19世紀中葉,在歐洲旅行的俄國外交家兼詩人費多爾·丘切夫(Фёдор Тютчев)有感于歐洲國家對俄國抱有的極端偏見和抵觸情緒,創造了“反俄情緒”這一俄語名詞Дмитрий Киселев, Русофобия:история и современность, http://www.vesti.ru/doc.html?id=205437.,后來經常被俄羅斯的政治學者用來作為“去俄羅斯化”的內涵之一進行討論。但是反俄情緒建立在意識形態高度對立的基礎上,并不能在國家政策層面上系統地描述其政策導向和工具選擇。去俄羅斯化被學者們視為一種長期緩慢形成的政策導向,但圍繞其定義的爭論頗多。西方學者傾向于將其看作被俄羅斯化的國家及世界其他力量對于俄羅斯推進俄羅斯化政策的被動性反應Reza Zia-Ebrahimi, “Empire, Nationalities, and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 http://www.sras.org/empire_nationalities_and_the_collapse_of_the_ussr.,認為文化獨立Eker Suer, “The Sociolinguistic Situation in Tajikistan In the Process of Nation Building and De-russification,” Milli Folklor, Issue 95, 2012, pp.215-234、人口結構變遷Ethan J.Sharygin and Michel Guillot, “Ethnicity, Russification and Excess Mortality in Kazakhstan,” Vienna Yearbook of Population Research, Vol.11, 2013, pp.219-246.和族群重構Rannut lle, Rannut Mart, “Russification of non-Estonian pupils in Tallinn,” Eesti Rakenduslingvistika hingu aastaraamat, Issue 6, 2010, pp.243-258.是去俄羅斯化在不同階段被推動的主要動力。而俄羅斯學者則傾向于認為去俄羅斯化是系統地將俄羅斯民族和國家影響力重新邊緣化的政策集合,這些政策不是基于對俄羅斯威脅的評估而被動反應,而是出于根深蒂固的反俄情緒主動為之。Кристалинский Леонид Борисович, Погранично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России:Современные Особенности и Динамика изменения Этнического Состава//Вестник Поволжского института управления, Выпуск № 5 (38)/2013俄羅斯和西方學者在定義上的差別可以體現出雙方的立場差異。但無論反俄情緒是否存在,去俄羅斯化必然是主動的政策行為,其目標是削弱或消除俄羅斯在該地區的影響。與俄羅斯化相比,去俄羅斯化的行為體來源多元,并經常同時作用。其中,國際行為體和境內政治組織是主要的去俄羅斯化行為體。
(二) 1848年歐洲大革命后的去俄羅斯化
1848年的歐洲大革命是歐洲民族意識發展的開端,反對帝國管制和建立自己民族國家的訴求在歐洲大陸蔓延。沙俄參與了對這場革命的嚴酷鎮壓,撲滅了匈牙利和波蘭的反抗活動,但是革命的失敗反而啟動了沙俄境內的首輪去俄羅斯化進程。大量革命者回到本民族在沙俄帝國的區域,組建民族政黨,參加議會,或堅持暴力斗爭,以爭取本民族的自治權。其中最激烈的是波蘭和芬蘭的去俄羅斯化。波蘭的民族意識覺醒促使其社會各階層組建各自的民族主義政黨,中下階層組建了較為激進的“紅黨”,地主和資產階級則組建了“白黨”。文有仁、單樨:《波蘭》,重慶出版社,2007年,第21頁。在兩黨的推動下,波蘭人民開始抵制俄國的教育和征兵政策,并于1863年1月爆發了大規模起義。盡管起義被鎮壓,但實力較強的自治政黨仍在波蘭境內活動,波蘭國家民主黨(前身是波蘭民族同盟)和波蘭社會黨均將民族獨立作為主要政黨綱領。但是由于沙俄極為嚴厲的鎮壓,波蘭的去俄羅斯化進程只能保持在議會斗爭和行政治理層面,如波蘭國家民主黨主張在沙俄的支持下統一波蘭并建立自治的行政體系。自19世紀60年代起,芬蘭的去俄羅斯化進程也被激發。1809年沙皇接管芬蘭以后,雖然承認芬蘭的自治公國地位,但是在語言文化上保持對芬蘭推行俄羅斯化政策。克里米亞戰爭后,芬蘭的國內精英開始著手推動去俄羅斯化進程,并著重在語言文化方面進行。芬蘭發起“Fennoman運動”,旨在建立現代芬蘭語體系,并為其爭取合法的使用權利。“Fennoman運動”直接推動了現代芬蘭語的發展Погодин С.Н. Фенномания и процесс становления национального сознания в Российской империи в XIX веке//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 и диалог культур.2015.№ 3.С.347-356.,最終確立了芬蘭語的教育用語地位。“Fennoman運動”后期,“大芬蘭主義”被正式提出,參與運動的芬蘭人組建了有明確政治訴求的政黨。
這一階段的去俄羅斯化與同一時期的俄羅斯化相對應,主要針對行政自治和語言獨立兩個方面,波蘭和芬蘭側重于不同方面,這是因為兩個國家的條件不同:波蘭長期缺乏合理的民族自治安排,因此它將行政自治作為去俄羅斯化的主要目標;而芬蘭的自治地位在沙俄時代已經確立,其更重視文化獨立。但相同的是,由于缺乏外部干預,兩個國家的去俄羅斯化只能局限在一個方向,并沒有對俄羅斯化產生明顯的影響。
(三) 20世紀初的去俄羅斯化
20世紀初,伴隨著十二月黨人起義的爆發,新的民族獨立訴求再次在沙皇帝國內部蔓延。知識分子對沙俄政權同化非俄羅斯族的企圖進行批判,進而提出消除俄羅斯化影響的構想。Dmitry Gorenburg, “Assimilation and Soviet Nationalities Policy, ”in ?Blair Ruble, Nancy Popson and Dominique Arel, eds., ??Rebounding Identities: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in Russia and Ukraine (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6), p.275.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沙皇帝國的崩潰為去俄羅斯化進程走向高潮創造了外部條件。1917年以后,在俄羅斯帝國崩潰以后的一段時間內,俄羅斯忙于在舊帝國廢墟上重建國家,其統治的大片邊疆區域在西方大國的幫助下迅速實現去俄羅斯化。去俄羅斯化政策主要圍繞歧視或驅逐俄羅斯族群以及恢復本國語言展開,這里所指的俄羅斯族群也包括相當數量的已經俄羅斯化的非俄族精英。一方面,在沙皇中央權威消逝的背景下,位于帝國邊緣地區的非俄羅斯族為了盡快鞏固獨立成果,將這一階段的去俄羅斯化重點放在國家建構層面,優先保障國家機器的創立與運轉。為應對蘇聯威脅,該階段的去俄羅斯化還把建立隸屬于本民族的軍隊作為政策重點。例如,在英國和法國的幫助下,波蘭和烏克蘭均建立了受本土精英控制的軍隊,確立了教授本民族語言的教育制度,取消了東正教會的特權。在土耳其和德國的支持下,外高加索地區成立了自己的民族主義政黨,并著手培訓本民族的軍官和行政人員。另一方面,西方也把沙俄的崩潰視為遏制俄國擴張的重要歷史機遇,英國和日本均提出過在原沙俄領土上實現分離自治的方案。西方國家在支持反布爾什維克行動的同時,也親自派遣軍隊進入許多非俄羅斯族地區,增強其抵御蘇聯的能力。
(四) 蘇聯時期的去俄羅斯化
蘇聯建立初期,隨著對俄羅斯化和大俄羅斯主義的批判,蘇聯首先掀起了以蘇共為主的自發的去俄羅斯化進程——本地化(Коренизация/Korenizatsiya)。這是蘇聯為了緩解國內矛盾、實現以民族自決理想的具體政策嘗試。蘇聯為了體現民族的集中自治,干部政策和行政手段成為主要工具,刻意大力安排民族干部擔任特定區域的行政職務,依托行政力量對民族文化展開援助行動,例如編制文字、設立民族學校和民族文化機構等。但這種本地化政策很快遭遇兩個困境:在一些民族主義強烈的地區,本地化政策成為民族干部強力推動地方分離的護身符劉顯忠:《20世紀20年代蘇聯“本土化”政策的利弊分析》,《俄羅斯學刊》2013年第1期,第79—83頁。;在另外一些民族融合傳統悠久的地區,硬性的民族劃分要么激發新的民族矛盾,要么成為地方黨政干部爭權奪利的制度工具Еропутова Н.К., 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Политика в Ссср И Политика Коренизации в Жизни Греческого Этноса:Цели И Методы Ее Реализации//Ученые Записки Орлов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3(76), 2017г.С.16-22.,在這些地區,蘇聯當局最終不得不推動新一輪的俄羅斯化來紓解上述困境。
(五) 蘇聯解體以后的去俄羅斯化
蘇聯的解體帶來了去俄羅斯化進程的最近一次高潮,新獨立的國家紛紛恢復自己的語言,并全面擠壓俄羅斯族的生存空間。與蘇聯時期的去俄羅斯化不同的是,蘇聯緊密的計劃經濟控制造成了新獨立國家之間難以割舍的生產協作關系。獨聯體國家的成立削弱了俄羅斯族的地位,卻無法消除俄羅斯的影響。與1917年相比,這一次獨立的國家中,相當一部分是缺乏建國歷史的嶄新國家,這些國家對內還未建立統一的民族和國家認同,對外還無法實行獨立自主的政治經濟政策。俄羅斯的影響在這些國家呈現波動變化,在有些國家,去俄羅斯化甚至逐漸被俄羅斯化取代。專注于人口和族群問題的學者對原蘇聯國家的去俄羅斯化進程進行研究后發現,由于缺乏文化自信和安全感,部分國家的非俄羅斯族的非主體族群(如中亞地區的德裔族群)更傾向于通過推進俄羅斯化來制衡推動非俄羅斯化的主體民族。Alicheva-Himy Bakyt, “Russification, ‘Kazakhisation’ or Return to the Original Homeland? The Identitary Dilemma of the Germans of Kazakhstan,” Etudes Germaniques, Vol.62, Issue 1, 2007, pp.181-195.
由于西方國家與俄羅斯之間廣泛的不信任感,西方國家在這一輪的去俄羅斯化中發揮了更加顯著的作用。在西方支持下,非俄羅斯的一體化成為去俄羅斯化的主要工具。西方國家鼓勵這些國家建立地區內排除俄羅斯的一體化組織,以削弱與俄羅斯的相互依賴;同時,建立與西方國家聯合的一體化組織受到鼓勵。經濟援助和民主社會援助也成為另外兩個有效的工具,西方國家通過經濟援助來置換俄羅斯的經濟影響,而新獨立國家對俄羅斯政治體制的不信任又讓西方的民主社會援助成為有效的政治工具。
六、 從國家建構走向民族建構:再俄羅斯化(re-Russification)的發展
(一) 再俄羅斯化的第一階段:獨立初期俄羅斯國家的重新建構
圖1 俄羅斯等獨聯體國家與其他中東歐國家的治理效率指標(Government Effectiveness:Percentile Rank)對比蘇聯解體后的去俄羅斯化浪潮引發了俄羅斯的國家建構危機,甚至有滑向失敗國家的危險。從圖1中可以明顯看出,獨立后的俄羅斯,其政府效率遠遠低于其他蘇東國家,主要原因是俄羅斯并沒有像這些國家一樣,建立現代憲政民主制度下的國家機制(formal state institutions)。這種機制的創建有賴于現代中立性官僚機構的確立,而確立這種機構又主要取決于國家能否確立健康的競爭性代議制度。圖1中政府治理較為成功的中東歐國家(捷克、愛沙尼亞、斯洛文尼亞和波蘭)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便在西歐國家的幫助下對執政黨的政治庇護體系進行了嚴格限制,維護了反對黨的生存空間,保證反對黨對政府具有較強的批評和政策建議能力。其中一些國家(例如捷克和波蘭)在蘇聯解體之初,其政府曾受到既得利益集團的廣泛干涉,無法通過國內的代議制度對行政裁量權和國有資產收入分配權進行合理的規范。但歐盟利用自1998年開始的與這些國家的入盟談判,對其明確施壓以求規范國內官僚機構與執政黨關系,中東歐地區的國家重建得以順利進行。Anna Grzymala-Busse, Rebuilding Leviathan:Party Competition and State Exploitation in Post-Communist Democracie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4.但是歐盟沒有“眷顧”的俄羅斯等獨聯體國家則依然陷入官僚機構失效的路徑中。
蘇聯解體時,俄羅斯原有的黨政官僚機構也迅速解體。而推動俄羅斯憲政變革的力量在本質上只是依靠臨時的政治號召和利益瓜分制度集合起來的“顛覆性行動者”,而非“制度性行動者”。這些政治變革力量迅速破壞了既有的社會主義制度結構,卻在建構新的國家治理制度時陷入無限的爭斗。獨立后的俄羅斯無力維持蘇聯時期運轉成本高昂的中央集權制度,也缺乏合格的聯邦制代理人。為了保持國家的順利運轉,葉利欽政府采取與多邊政治力量建立非正式聯系和私人友誼的方式來落實中央政策。
總之,獨立后的俄羅斯沒有在西方憲政體制下成功建立現代官僚治理機構,反而形成了一種非正式制度。在這種制度中,既不民主也不規范的選舉和司法制度為利益集團建構一個“反現代性”的社會提供了保障。在體系上,高素質且堅持中立立場的技術官僚隊伍被世襲化和科層化的腐敗官僚集團所擠壓,而官僚機構首長履行職務則主要依賴在上下層之間和政商之間建構以自己為核心的非正式網絡。在政治上,俄羅斯中央政府無力改變本國碎片化的憲政結構,只能通過不斷對地方進行“分權獎勵”來換取地方的部分忠誠。在經濟上,俄羅斯中央政府被動接受利益集團塑造的“政府俘獲型”(state capture)格局,并建立了以易貨貿易為核心、利益集團為主要受益方的經濟代理人制度。顯然,這種非正式制度意味著利益集團攫取了俄羅斯轉型時期的主要紅利,并成為官僚機構重建的“投毒者”,國家重建的傳統工具——官僚機構失去了應有的治理效果,甚至導致國家陷入崩潰的危險。Sarah Wilson Sokhey, “Market-Oriented Reforms as a Tool of State-Building:Russian Pension Reform in 2001,” Europe-Asia Studies,Vol.67, No.5, 2015, pp.695-717.
在傳統國家治理工具中,外部援助或壓力及市場經濟一體化的需求都是有效的工具。在中東歐國家的重建過程中,具有制度示范效應的歐盟和歐共體為這些國家提供了有效的制度援助。以入盟談判作為外部壓力,中東歐國家在轉軌進程中很快根除了利益集團的影響,建立了獨立的技術官僚管理群體。但俄羅斯卻很難復制中東歐國家在制度轉軌中引入外部介入的路徑,主要有三點原因:首先,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累積了較多的偏見與不信任,觀念認知上的巨大差異影響了雙方對于外部介入安全性的評估;其次,與中東歐國家對歐盟急迫的政治向往相比,俄羅斯國內經常由民族主義主導,這種強大的內源性政治力量和蘇聯時期形成的封閉型經濟相互結合,構成了西方國家難以順利介入的內生性壁壘;最后,俄羅斯與西方國家對援助重點的認識也存在明顯差異,西方國家更看重俄羅斯的市場經濟和公民社會體制建立的優先性,俄羅斯則基于縱向的歷史對比更希望盡快恢復其經濟和科技實力。
市場經濟建設是資本主義自發展以來打破地域屏障的有力工具,但是獨立后的俄羅斯過分強調資本層面的改革,忽視了產業變遷的制度推動。缺乏資金和市場的俄羅斯在損失原蘇東市場的背景下,開始在地方層面抱團取暖,呈現出更強的地域屬性。在地方政府分權的趨勢下,趨向地域封閉的俄羅斯越發重視提高壁壘等逆市場經濟政策。一個統一發達的自由市場并未在俄羅斯形成。
因此,隨著葉利欽時代中后期政局的逐漸穩定,俄羅斯重啟了再俄羅斯化的進程。雖然是再俄羅斯化,但與之前沙俄和蘇聯時期的兩次俄羅斯化有顯著不同。這一次的再俄羅斯化實質上是俄羅斯尋求民族國家重建的政策行動。避免失敗的唯一自救途徑就是實施民族國家重建,但是俄羅斯的國家重建與一般意義上的民族國家重建又有所不同。有關失敗國家如何重建的論述可以參見:Jennifer Milliken and Keith Krause, “State Failure, State Collapse, and State Reconstruction:Concepts, Lessons and Strategies,”Development and Change, Vol.33, Iss.5, ?2002, ?pp.753-774.一般而言,國家重建追求的是國家機能和官僚機制的重建,很少涉及其他標準。而在俄羅斯的國家重建中,對于國家能力(state capacity)的建設卻也成為衡量政權是否完成重建任務的重要標準。國家重建理論認為,國家能力體現了國家追求自身決策目標的限度Michal Mann, “The Autonomous Power of the State:Its Origins, Mechanisms And Results, States in History,”Europe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25, Iss.2, 1984, pp.185-213. ,抑或政府掌控公民組織和地方社會的穿透能力Joshua Forrest, “The Quest for State ‘Hardness’ in Africa,” Comparative Politics, Vol.20, No.4, 1988.,它與國家的基本構架或公民社會的發育程度有關,是一個限定性的客觀指標,很難通過政府的主觀決策予以改善Brian D.Taylor, State Building in Putin's Russia:Policing and Coercion after Communism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34.。但俄羅斯以歷史使命建構的政治文化,卻將俄羅斯的國家能力能否由某任政府提升或保持視為重要指標。換句話說,一般的國家重建只需依據既定的國家能力完成相應的制度建設,俄羅斯卻還需要將擴張自己的國家能力作為國家重建的重要目標予以完成。
對于俄羅斯來說,擴張國家能力意味著再現統一強大的俄羅斯,而這個強國訴求顯然不局限在俄羅斯本國領土范圍里。它既需要在國內實現相對完全獨立,還需要至少在地區層面恢復俄羅斯的影響力。一個小富而安、僅實現國家重建基本目標的俄羅斯在國內社會沒有市場。這種以擴張國家能力為目標的特殊國家重建進程,成為再俄羅斯化第一階段的主要內涵。俄羅斯政府對于國家建構的看法,也逐漸由葉利欽時期的權力中立原則,轉變為普京時期的建設強大國家。
這一階段的再俄羅斯化,主要從整治央地關系、強化中央權力入手。普京在競選文章中強調俄羅斯的意識形態要立足于愛國主義(Патриотизм)、強國戰略(Державность)、中央集權(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ичество)和社會團結(Социальная солидарность)。普京尤其強調,與英美國家強調自由價值觀不同,俄羅斯把國家機制的強大視為國家秩序和發展的主要保障。普京同時還把強大國家的標準與中央集權緊密聯系起來,認為實現強大國家的首要目標是維護中央政府的有效性和國家的控制能力。Россия на рубеже тысячелетий http://www.ng.ru/politics/1999-12-30/4_millenium.html另外,在社會歷史記憶層面,彼得大帝帶來的強國記憶也一直對俄羅斯社會產生強烈的暗示,這使得政府在國家建設中必須實現這種歷史記憶所帶來的理想化目標。Андреев А.Образы истории в сознании россиян//Москва.1996.№ 5.С.136.
俄羅斯一共進行了三輪央地關系調整:意欲爭取憲政主導權的民主派和希望擺脫蘇聯僵化機制束縛的民眾是第一輪央地關系改革(1990—1992年)的主要行為體。正是在普通民眾的支持下,民主派迅速通過了分權趨向明顯的《地方自治法》。但是從第二輪央地關系改革(1993—1997年)開始, 原本與地方實權派達成妥協的葉利欽政府卻又不得不響應民主派和民眾的呼聲,被動地開始集權進程。出于對地方聯邦主體首腦壟斷地方自治權力的不滿,地方民主派開始推動國家杜馬制定擴大次聯邦主體內(市和區)一級自治權力的法案。民眾在這一輪改革中先后扮演了矛盾的角色。一方面,由于擔心負債累累的城市因財稅獨立走向破產和降低市政服務水平,民眾對擴大次聯邦主體權力的法案反應淡漠,導致該法案遲遲難以落實。另一方面,1994—1996年的地方政府選舉中,候選人為取悅選民爭相開出醫療、退休等方面的空頭支票,造成新上臺的地方政府普遍無法得到俄羅斯社會尤其是中下階層的信任。民眾因此普遍強烈要求由聯邦政府來承擔保障民生的職責。為了應對俄羅斯社會的這一訴求,聯邦政府只能在中央財力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出臺了地方財政基本法,從財稅方面全面削弱地方政府的自主能力,但也并未顯著增加中央政府的權力,這一舉措客觀上為1998年俄羅斯金融危機的爆發埋下隱患。1995年的《地區自治原則法》確立了聯邦政府對地方財政權力和資源分配權力的主導地位,中央政府從此成為調整央地關系的唯一主動方。Дементьев А.Н.О системе Советов и земских учреждениях в России:возможные 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параллели//Государство и право.-1996.-№ 8.-c.112-119.普京時代的第三輪改革(2000—2006年)期間,俄羅斯的集權路徑越發明顯,在不到5年的時間內,普京全面取消了地方行政長官在中央的代議制權力和聯邦主體內部的直接選舉,建立了聯邦區總統代表機制。2004年別斯蘭人質事件后,普京在聯邦會議上發表聲明,認為俄羅斯之所以存在恐怖主義等威脅國家安全的問題,最主要的原因是“國家治理的薄弱 ”,并明確強調加強憲法77條規定的“保持聯邦權力在地方的單一性”。2004年9月13日至14日,針對別斯蘭危機暴露出來的混亂央地關系,普京采取了一系列具有轉折意味的政治舉措,包括設置地區發展部,委派具有強力部門背景的親信科扎克出任南部聯邦區總統代表,設置地區內部強力部門協調行動機制。Упоров Иван Владимирович:Развитие Института Местного Самоуправления В Новейшей России:Основные Тенденции И Проблемы Несбывшихся Надежд,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и социально-образовательная мысль.Toм 7 №1, 20152006年,支持普京的統一俄羅斯黨在議會大選中占據絕對多數,標志著第三輪集權式央地關系改革的順利完成。
(二) 再俄羅斯化的第二階段:國家建構的擴展與近鄰地區(Ближнее Зарубежье)政策的確立俄羅斯政府對于俄羅斯“國家”的定義一直處于變化之中:1996年,葉利欽首次提出要為俄羅斯確定“國家觀念”,2000年葉利欽政府的最后一次國情咨文明確提出要建設“強大國家”。普京執政以后,將“主權民主”定為俄羅斯的基本國家政治制度目標,并將“現代化”作為國家經濟與社會發展結構的發展目標。2012年以后,隨著金融危機的蔓延和與西方對抗的加劇,俄羅斯又明確提出“捍衛俄羅斯國家地位”。2014年,在烏克蘭危機爆發的背景下,普京又明確指出:“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已經成為最大的分裂國家。”很明顯,俄羅斯擴展了對“國家”的定義,不僅限于其國境線。事實上,從俄羅斯獨立伊始,俄羅斯的“國家”定義不僅包括由聯邦主體組成的本土區域,周邊的近鄰地區也成為其國家視域中的一部分。
“近鄰地區”(Ближнее Зарубежье)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代表區域性質的地理詞匯,它在俄羅斯的政治話語中具有強烈的歷史和文化屬性。這個詞語的字面意思為靠近俄羅斯的外國地區,但實際上與俄羅斯邊界接壤的芬蘭、挪威、蒙古國和朝鮮等國并不在該詞范疇內,與俄羅斯并不接壤的摩爾多瓦、亞美尼亞、土庫曼斯坦等國家反而屬于這一范疇。這個詞創設于蘇聯時期,起初主要指屬于社會主義陣營的東歐諸國。在蘇聯解體前后,這個詞的意義開始發生變化,被當時的民主派用來代指先后獨立的各個蘇聯加盟共和國。
俄羅斯獨立后,“近鄰地區”成為俄羅斯政治精英指代其優先地緣關切地區的泛稱。由于“獨聯體”有時被俄羅斯官方和學者用來指代俄羅斯的特殊利益區域,因此相當一部分學者也視“獨聯體”為“近鄰地區”的同義詞,但是這種看法是不準確的。獨聯體目前擁有9個成員國和1個觀察員國,波羅的海三國從未加入獨聯體,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因為本國的“顏色革命”沖擊在中途退出了這一組織,中亞的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均因為在一些問題上與俄羅斯意見不合而選擇過短暫退出這一組織,土庫曼斯坦在確立永久中立的外交政策后也選擇降低在該組織的參與度。但是這些國家均屬于俄羅斯最為關切的地區,因此使用“近鄰地區”來描述顯然更為精確。只是由于在獨立初期,俄羅斯的政治精英在使用“近鄰地區”指代俄羅斯的利益關切時,曾露骨地提到:“俄羅斯認為近鄰地區不僅意味著蘇聯的突然解體導致俄羅斯與其他(加盟共和國)的邊界無法確定,甚至也意味著位于這些地區的國家是無法真正獨立/有條件獨立的國家。”Гасан Гусейнов Карта нашей родины и “граница на замке”:превращения идеологемы http://www.indepsocres.spb.ru/這種極具輕蔑的表述引起了周邊國家的反感和西方的抨擊,迫使俄羅斯在之后的政府正式文本中避免使用這個詞。但為了保障替換詞匯可以充分涵蓋“近鄰地區”,俄政府文本中往往將“獨聯體”“歐亞聯盟”“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等多個區域一體化組織并列2008年俄格戰爭后,因為在描述俄聯邦國家安全戰略時需要囊括所有高加索地區的國家,不得不將俄支持其獨立地位的阿布哈茲、南奧塞梯等國家直接列明。,以保證沒有漏掉任何國家。
在再俄羅斯化成功鞏固俄羅斯本土治理以后,向近鄰地區擴展成為俄羅斯的重要任務。俄羅斯對近鄰地區的認知是逐漸形成的。蘇聯解體導致本已在單一制國家治理模式下形成緊密聯系的15個加盟共和國之間突然形成邊界。對于俄羅斯來說,原有的政治、軍事、文化和民族邊界突然發生破裂和大范圍遷移,蘇聯解體的進程幾乎等同于國家的滅失。一般意義上的國家重構只限于在已有的民族范疇內重新建立“想象的共同體”,并重新建構政治經濟體制。而蘇聯解體使得“蘇維埃人民”1961年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二大上宣布,蘇聯已經形成了一個“新的歷史性的人民群眾”。成為歷史,俄羅斯的國家重構面臨一個前提性挑戰——民族認同的重新界定。俄羅斯與其他加盟共和國在蘇聯解體前夜簽署的《明斯克協議》只就政治和經濟邊界進行了劃分,但蘇聯的歷史價值觀卻無法分割,俄羅斯只能被動地將其繼承下來作為新的俄羅斯民族認同的基礎。
問題在于,蘇聯的歷史價值觀并不僅僅覆蓋俄羅斯,它與俄羅斯的近鄰地區緊密相連。這就出現了國家重構實踐中較為獨特的一幕,即俄羅斯雖然在政治經濟層面推動國家重構,但是整個重構的推動力卻源自一個幾乎將整個原蘇聯空間視為歷史責任范圍的俄羅斯民族認同。俄羅斯的國家重構必須照顧這種民族認同的特點,只有通過在原蘇聯空間追溯其民族認同,政權合法性才能得以鞏固,國家重構才能獲得可靠的動力。在獨立初期,葉利欽政府顯然并未認識到這點,將近鄰地區放置于非常一般的外交次序中,并以如何盡快實現“分家”為其近鄰政策的核心,對于在近鄰地區保持俄羅斯軍事經濟優勢地位、解決當地俄羅斯族問題等核心利益漠不關心。這一失誤,很快引起當時俄羅斯人民代表大會的嚴厲指責,強力部門也在這一問題上與葉利欽發生了矛盾。
國內對近鄰政策的批評促使葉利欽政府迅速調整政策方向。1993年4月,葉利欽批準了《俄羅斯聯邦外交政策構想基本原則》,明確近鄰地區是俄羅斯的核心利益區,俄羅斯需要在該地區取得主導權。俄政府的這一轉向得到國內社會的全力支持,成為議會與總統斗爭背景下為數不多的順利通過的法案。1995年底,俄反對派占據多數的議會迅速配合總統通過了《俄羅斯聯邦對獨聯體國家戰略方針》,再次明確主張獨聯體地區是關乎俄羅斯民族和國家核心利益的地區。由于國內各派政治力量在近鄰政策問題上均不愿因立場搖擺而喪失選民支持,政府逐漸發現自己在推動近鄰政策方面享有的主導權可以不斷轉換為有效的支持率。俄羅斯的近鄰政策從此再沒有出現妥協退讓,在表述中更加強勢露骨,引起了近鄰地區有關國家的強烈不滿。
(三) 再俄羅斯化的第三階段:俄羅斯世界的建構與俄羅斯民族的再建構
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民族主義也發生了較大變化。蘇聯解體導致俄羅斯民族空間驟然縮減,但其民族認同并未相應地轉變為與新國界相適應的規范,適合俄羅斯聯邦的族裔民族主義并未出現Georgiy Mirsky, On Ruins of Empire:Ethnicity and Nationalism in the Former Soviet Union (Contributions in Political Science) (Westport:Greenwood Press, 1997), p.156.,帝國為中心的民族主義思想反而成為主流。這種思想并未對俄羅斯的傳統民族性作大的修正,而將主要關注點放在俄羅斯民族的空間方面,它不承認現有的俄羅斯聯邦邊界即俄羅斯民族的邊界,而認為俄羅斯民族存在一個廣泛的“歷史空間”,并存在一個跨越邊界的語言和文化上的“俄羅斯世界”Marlene Laruelle, Russian Nationalism and the National Reassertion of Russia (New York:Routledge,2009), p.100.。2006年普京在圣彼得堡同知識分子會面時發表的談話闡釋了其對“俄羅斯世界”的定義:“‘俄羅斯世界’是無論國內還是國外,依靠俄語和俄羅斯文化聯合的群體。”Владимир Абаринов, Галина Сидорова, “Русский мир”, бессмысленный и беспощадный, http://www.svoboda.org/content/article/26855650.html#page=1但是俄羅斯學者對“俄羅斯世界”的闡釋遠超出語言文化層面。有俄羅斯學者認為“俄羅斯世界”是對“俄羅斯群島”的修正,而“俄羅斯群島”則是對帝國化的俄羅斯破碎后的形象比喻О Русском Архипелаге, http://www.archipelag.ru/about_project/; 另一些學者則把“俄羅斯世界”視為俄羅斯版的“超國家結構”Ростислав Ищенко, Русский мир и 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вопрос, http://expert.ru/expert/2014/37/russkij-mir-i-natsionalnyij-vopros/。“俄羅斯世界”的內涵不斷擴展,意味著俄羅斯的民族內涵也發生了變化,它從種族層面逐步過渡到空間和歷史層面,強調經歷過沙皇和蘇聯治理地區的族群與俄羅斯本土族群的相關性。而普京在2014年克里米亞回歸儀式上的講話,使用“俄羅斯人民”(Русский Народ)來替代“俄聯邦人民”(Российский Народ)。俄羅斯重新調整俄羅斯化的方向,顯示出其對民族主義進行重新政治化的需求。Gleb Pavlovsky, “Russia's New Politicization:How Putin Trumped Politics,” The Moscow Times, Jun.02, 2016.
這一階段的再俄羅斯化政策主要體現在三個領域:一是俄羅斯的僑民政策將所有符合其歷史身份和民族認同的國外俄族居民視為俄羅斯僑民,無論其是否持有俄聯邦的護照,俄政府對其均有保護的義務。同時,俄羅斯政府還利用俄羅斯世界來推動海外俄族與俄羅斯的聯系。Сергей Лавров (Министр иностранных дел РФ),Русский мир на пути консолидации//Российская газета-Федеральный выпуск №6818 (247)二是俄羅斯國內主要政黨的民族定義也逐漸放棄種族與血緣的界定標準,強調共同的國家歷史回憶是民族界定的主要標準。在俄羅斯剛獨立時,只有民族主義色彩較為濃厚的政黨才將國家歷史回憶奉為定義標準,如右翼的自由民主黨和左翼的俄羅斯公社代表大會,近年來國家歷史回憶卻被主流的統一俄羅斯黨和俄羅斯共產黨逐漸接受。三是俄羅斯政府組織的一系列彌合意識形態分歧的宗教和歷史文化活動。一方面,普京上臺后極力推動東正教會的重組與發展。2007年5月,在普京的親自推動下,因十月革命爆發而分裂80年之久的俄羅斯東正教紅白教會終于宣告正式合并,東正教會的統一不僅實現了普京所指的“彌合社會分歧”,還為俄羅斯民族回歸其傳統價值觀提供了路徑。另一方面,在2000年至2005年,俄羅斯政府先后為蘇聯時期被扣以“敵人”身份的文學家什梅廖夫、哲學家伊林和將軍鄧尼金等人鄧尼金(Антон Иванович Деникин)是十月革命后崛起的白衛軍將領,在被紅軍擊敗后流亡國外,二戰期間擯棄意識形態矛盾譴責納粹入侵蘇聯,蘇聯解體后俄羅斯歷史學界和政府對鄧尼金逐漸評價為愛國將領。伊林(Иван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Ильин)是對蘇維埃政權持嚴厲批評態度的哲學家,1922年被蘇聯政府驅逐,其哲學思想對當代俄羅斯有巨大影響。什梅廖夫(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Шмелёв)是持宗教保守主義的俄羅斯文學家,1922年出走歐洲,是俄羅斯僑民文學的代表人物。舉行隆重的遺體安葬儀式Состоялась церемония перезахоронения праха генерала Деникина и философа Ильина в некрополе Донского монастыря(3 октября 2005), Православие.Ru, http://pravoslavie.ru/14743.html,并借此重新賦予其“民族傳統捍衛者”的歷史身份。可以看出,圍繞宗教和歷史文化問題,俄羅斯政府采取諸多政策來避免蘇聯解體后俄羅斯民族內部因為認知分歧而發生二次分裂。
七、 結 論
本文討論了“俄羅斯化”“去俄羅斯化”“再俄羅斯化”的歷史內涵與演化路徑,并嘗試用民族建構與國家建構作為關鍵要素來解釋其因果關系。可以看出,俄羅斯化的邏輯兼有民族建構和國家建構的雙重路徑,這兩條路徑長期不能和諧共存于傳統的民族國家邏輯框架下,分離的結構造成了其內外政策的結構性矛盾。因此,俄羅斯化與再俄羅斯化只能不斷在國家建構與民族建構之間徘徊,而相應的去俄羅斯化進程也在解構俄羅斯的國家與民族之間反復調整。俄羅斯化在演化變遷中存在兩個特點。
(一) 俄羅斯化在自主與強制的過程中切換進行
無論是在政治語境、文化語境還是民族語境下,俄羅斯化的變遷路徑均存在自主還是強制的爭論。西方學者普遍認為俄羅斯化是由該國決策者強加于本國社會的。但是在沙俄時代,許多新兼并地區(例如西烏克蘭和中亞地區)的精英選擇主動參與俄羅斯化,這是因為在當時的啟蒙主義浪潮中,充分參與俄羅斯化可以享受啟蒙運動帶來的最新科技和社會發展成果,提高本地區或本民族在世界范圍內的競爭力。在蘇聯建國初期,俄羅斯化的自主與強制主體甚至出現調轉,蘇共中央動用強制手段要求非俄羅斯民族盡快實現本地化,而大量地方民族精英卻借助蘇聯統一的教育和文化空間主動參與到俄羅斯化進程中。因此,俄羅斯化并沒有固定的施動者,而是在自主俄羅斯化和強制俄羅斯化的過程中切換進行。
(二) 在國家建構與民族建構之間的循環往復與工具混用
俄羅斯化到底屬于國家建構還是民族建構?學術界并未對此達成共識。梳理俄羅斯化變遷的過程,可以發現,俄羅斯化的內涵事實上是這兩種建構的循環往復。沙俄試圖以行政整合來推動民族建構,蘇聯則利用認知整合來彌補形式化國家建構的不足。再俄羅斯化的時代,俄羅斯設置了更為復雜的建構目標:在原蘇聯空間追求民族建構,在自己的領土范圍內強化國家建構,為此甚至不惜與西方及周邊國家發生嚴重矛盾,這構成烏克蘭危機和其周邊一系列沖突的根源,成為解釋當代俄羅斯內外政策變化的主要語境。
俄羅斯化在國家建構與民族建構之間的循環往復還造成其治理工具的混用:由于行政體系的崩壞與落后,沙俄只能強化文化語境上的俄羅斯化,刻意忽視人種族裔區別,以認知整合來鞏固帝國的治理。由于維護沙俄帝國邊界與強調民族自決的政策目標矛盾,蘇聯只能將國家治理與大俄羅斯主義緊密內嵌,以行政整合來維護民族建構,而這成為蘇聯解體的主要內因。當代俄羅斯重啟了再俄羅斯化,但它面臨更嚴重的治理工具問題:在著重民族建構的原蘇聯空間,俄羅斯極度缺乏認知整合工具,只得動用外交、政治和經濟等行政整合工具來實現目標;在著重國家建構的領土范圍內,俄羅斯不滿足于一般意義上的現代憲政國家重建,嘗試動用認知整合的工具來實現國家能力的擴張。工具混用造成了俄內外政策的表述和執行混亂,也加深了其他國家對俄相關戰略意圖及政策的誤解和抵觸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