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2年11月至年底,愛因斯坦和妻子埃爾莎應日本改造社之邀在日本訪問,來回途中均在上海短暫停留本文根據愛因斯坦相關日記和信件,厘清愛因斯坦在上海和日本的主要活動,并全文翻譯了愛因斯坦在上海的日記。
20世紀20年代的上海是遠東最繁華的國際大都市,也是海路交通要塞。1922年11月中旬至年底,愛因斯坦和妻子埃爾莎應日本改造社之邀在日本訪問,來回途中均在上海短暫停留。當時上海的很多報紙對此都有報道。根據這些報道,戴念祖、胡大年和許步曾都對愛因斯坦在上海的短暫經歷做了研究。2011年,艾辛格(Joseph Eisinger)根據愛因斯坦日記以及相關資料,出版了《Einstein on the Road(愛因斯坦在路上)》,里面對于愛因斯坦在上海的活動亦有所描述。不過筆者發現,這本書存在若干細節問題,有些地方偏離了愛因斯坦日記中的意思。將不同資料相互比較,可以發現以前的各種著作的不準確或失誤之處。
筆者研究了愛因斯坦日記和信件等原始資料,以此為主要依據,綜合其他相關資料,以時間順序為主線,來厘清愛因斯坦在上海和日本的主要活動,對以前研究者未注意的方面略加突出。筆者還全文翻譯了愛因斯坦在上海期間的旅行日記。除明確的中文引文外,對外文的直接引語均由筆者翻譯自英文,括號內的注均為筆者所作。
愛因斯坦第一次抵達上海
1922年11月13日上午約10點,愛因斯坦乘坐的“北野丸號”抵達上海匯山碼頭。歡迎人群中有德國駐滬總領事悌爾(Fritz Thiel)、瑞典駐中國公使(瑞典公使館設在上海)、日本改造社代表稻垣守克夫婦(愛因斯坦夫婦訪日期間的陪同)、同濟醫工學校內科學講師斐司德(Maximilian Pfister)和夫人(Anna Pfister-K?nigsberger)。采訪愛因斯坦的記者中有14人來自日本。艾辛格文中說,參加碼頭歡迎的有當地德國人代表,而不是猶太人代表,而戴文和胡文中則說有猶太人代表。艾辛格將斐司德誤當作德國領事,想必是忽略了愛因斯坦日記中的一個逗號。
悌爾在給德國外交部的匯報中說,他曾邀請愛因斯坦去他的住所用早餐,但是不得不放棄,因為到上海來接愛因斯坦的一個日本人(顯然是稻垣)主導了愛因斯坦的日程安排。愛因斯坦告訴悌爾,根據合同,科學交流要由改造社安排。悌爾提醒愛因斯坦注意對國家和德國人社區的責任,愛因斯坦表示會注意
14日,上海的英文報紙China Press(《大陸報》)刊載了兩篇報道。一篇的標題是“Einstein Here,Pleased with Nobel Award”(愛因斯坦在這里,對諾貝爾獎感到高興);另一篇的標題是“Madam Einstein admits she’s of the majority:relativity puzzles her too”(愛因斯坦夫人承認她也屬于多數:不懂相對論),其中包含愛因斯坦手寫的相對論洛倫茲因子表達式的照片。這位記者采訪過愛因斯坦五次,現在再次詢問愛因斯坦以前告訴他的例子,即路邊觀測者看行駛火車里平放的桿子,長度縮短,于是愛因斯坦寫下了關鍵的洛倫茲因子,照片刊登在報紙上。
15日,《時報》對愛因斯坦描述如下:“博士面貌溫和,一君子人,其神氣頗類村莊傳道教師。衣黑色,極樸實,領結黑白色,髭黑,發灰而短,二目棕色,閃爍有神。談話時,用英文頗柔順,無德語之硬音。”這篇報道還提到“北京與金陵二大學已邀博士演講”,以及“如有暇,或參觀圣約翰與大煙廠”。同日,《時事新報》刊登題為“愛恩斯坦赴日演講”的報道。筆者根據照片,將當時的報道全文整理如下(此報所有標點均用頓號):
“德國相對論學說發明家恩愛坦斯(注:原文如此)博士、乘日本郵船會社之北野丸赴日演講、于13日過滬、愛氏于二日前接無線電、以研究科學得獎諾貝爾獎金、甚為歡悅、至此間后、復由瑞典總領事正式通知、愛氏昨已赴日、需時七星期、然后赴京寧等處演講、若有余閑、擬來滬演講二三次、茲將其最近談話等錄下、愛恩斯坦氏之談話:愛氏到滬后、曾與人談話、略謂、予第一次至東方、至為欣悅、并多驚奇之事、南方理想的氣候與清潔之空氣、燦爛之明星、均足供余受一不可消滅之印象、永難忘卻、予在船上雖僅略為簡單之試驗、而予于相對論之信仰、已更為強固、問新近是否續有所發見、答以個人論、與科學研究上并未能有所增益、惟聞有英國科學家若干人、在澳洲西海岸試驗、已經有顯著之成績、惟其真價值如何、尚不能臆斷、因其圖片等需送往倫敦以極其精細極準確之儀器量之也、荷蘭科學家之赴圣誕島者,以天氣嚴寒,未有確實之成績、此行予雖亦在被邀之列,顧以家內工作甚忙,故不能不于最后謝絕之、氏言在日演講期滿之后、大約將來華演講、彼已接受北京大學及金陵大學之請、若有余閑、并擬在上海講演二三次、其赴日后之第一次講演在慶應大學、繼赴東京帝國大學講演、氏于十四日清晨、即乘北野丸赴神戶、約七星期后復來此間云、”
愛因斯坦的諾貝爾獎通知
《時事新報》的報道表明,愛因斯坦13日在上海下船后由瑞典公使正式通知諾貝爾獎,但是兩天前在船上時已經“接無線電”而得知。這里的所謂“接無線電”是指接電報,而非胡文和許文所說的聽收音機。
實際上,在愛因斯坦啟程之前,9月,諾貝爾物理學獎委員會主席阿倫尼烏斯得知愛因斯坦的旅行計劃后,寫信給愛因斯坦,暗示他將獲得諾貝爾獎:“可能非常需要你12月來斯德哥爾摩,如果你去日本,這就肯定不可能了。但是請你來斯德哥爾摩的邀請不能在11月中旬發出。你難道不能在歐洲待到那個時候?如果能的話,你想必也會不久后訪問斯德哥爾摩,除非某個‘至高無上’的力量阻止你。”愛因斯坦在給阿倫尼烏斯的回信中,不失幽默地說因為我與日本已有合約,完全不可能推遲旅程。我將在3月回到歐洲。希望對我來瑞典的邀請只是推遲,不會取消。”這兩封信中,他們還討論了愛因斯坦為何要去遠東旅行。物理學家勞厄也寫信給愛因斯坦:“據我昨天得到的可靠消息,11月可能發生的事件需要你12月待在歐洲。無論如何考慮一下你是否還要去日本。”
愛因斯坦在日記中一點也沒提諾貝爾獎通知!艾辛格說愛因斯坦在即將離開日本之前得知獲得諾貝爾獎,顯然是個錯誤,大概他是從諾貝爾獎頒發日作推測,卻不知道獲獎是在11月宣布的。11月10日,諾貝爾獎委員會的一份電報發到愛因斯坦在柏林的家:“授予您諾貝爾物理學獎,信中詳述。”阿倫尼烏斯當天發出了給愛因斯坦的信。考慮到時差,愛因斯坦在到達上海兩天前在船上收到的電報大概也是這天發出的。
愛因斯坦未出席1922年的諾貝爾獎頒獎儀式。次年7月他參加斯堪的納維亞科學協會在哥德堡建市300周年之際于當地召開的大會,演講“相對論的基本思想和問題”。在諾貝爾獎的檔案中,這個演講被當作愛因斯坦的諾貝爾演講。
愛因斯坦第一次逗留上海
這一次,愛因斯坦夫婦在上海逗留了一天半。13日上午下船接受記者采訪后,去“一品香”餐館(位于現西藏中路,福州路北)用午餐,5點去斐司德家,然后去“小世界”劇場(位于現福佑路,城隍廟后)聽昆曲,還游覽了城隍廟、豫園、南京路等地。
筆者注意到,之后,愛因斯坦坐車回到斐司德家,與當地的德國人召開茶話會,接著,以希爾比(W.Hirsch)拉比為首的8位猶太人代表向愛因斯坦夫婦表達當地猶太人的問候,并邀請他們在下月返回上海時出席猶太人的招待會。
然后,與稻桓夫婦驅車去畫家王一亭家“梓園”參加歡迎晚宴。賓主留下一張珍貴的合影,后來由王一亭贈愛因斯坦夫婦。筆者根據愛因斯坦日記中一句不完整的話,判斷照片是在晚宴開始前所攝。
王一亭是日資公司經理,在日本大地震后捐款,獲日本天皇獎勵了這座日式住宅。園中有百年古梓,由吳昌碩題名。他在1937年日本占領上海后拒絕出任偽職。
除了愛因斯坦夫婦,出席宴會的還有:上海大學校長于右任以及該校教師,曾留學歐洲的原北大教授張乃燕(字君謀,張靜江之侄,后任浙江教育會長、中央大學校長、駐比利時公使等職,41歲始隱居上海。出席宴會與北大無關),與主人王一亭有親的浙江法政學校教務長兼持志大學教授應時及其夫人章肅(或者張淑,持志大學法文教授)和女兒應慧德,大公報的曹谷冰和張季鸞,斐司德夫婦,稻垣夫婦,大阪每日新聞社的村田。
于右任致辭:“鄙人今日得與日本改造社歡宴博士,謹敢代表中國青年,略述欽仰之意。博士實為現代人類之夸耀,不僅在科學界有偉大之貢獻與發明。中國青年崇仰學術,故極崇仰博士。今所抱憾者,時間匆促,不能多盡東道之誼,尤不能多聞博士偉論。惟愿博士在日講學既畢,重為我國青年賜誨。”愛因斯坦答辭:“今日得觀多數中國名畫,極為愉快,尤佩服者是王一亭君個人作品。推之中國青年,敢信將來對于科學界,定有偉大貢獻,此次匆遽東行,異日歸來,極愿為中國青年所見。”
張乃燕又以德語致辭。席間應慧德以德、法、英三種語言與愛因斯坦夫婦交談,并朗誦德文詩篇,應夫人用德語招呼客人。愛因斯坦日記中夸獎菜肴豐盛。但有報道稱他曾評價菜肴油脂太多,恐不易消化。
九點半,愛因斯坦夫婦隨稻桓夫婦去一個日本俱樂部,參加約一百名年輕日本人參加的日本校友會接待會,氣氛非正式,歡迎辭和答謝辭由稻桓翻譯。回船后,有一英國工程師拜訪。
次日上午,愛因斯坦夫婦參觀了一個村莊和一所廟宇。筆者根據愛因斯坦日記中的描述判斷,這是龍華寺。愛因斯坦夫婦下午3點離開上海。
為了了解愛因斯坦這些活動的細節和感受,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看看他的日記。
愛因斯坦第一次途經上海時的日記
對于這次在上海的逗留,愛因斯坦日記(11月14日)里的描寫比較詼諧,而且包含不少以前人所不知的細節。筆者翻譯全文如下:
“13日早晨大約10點鐘,抵達上海。沿著平坦、如畫、黃綠色的河灘逆流而上。兩位瑞士官員離開了,一個來自伯爾尼,好心地修理了我的小煙斗,一個是有點沙文主義但其他方面很好的年輕前德國官員。在上海,上船歡迎的有稻垣夫婦,他們是我們上海-神戶旅程的陪同,德國領事,斐司德夫婦。首先,一群日本和美國的記者問了慣常的問題。然后,稻垣和兩個中國人,其中一個記者(譯注:想必是日本人村田),一個中國基督教聯合會秘書(譯注:我猜測是羅勃生,見拙文《愛因斯坦訪華計劃為何流產》),將我們帶到一個中餐館。吃飯時,我們看到窗外路過一支嘈雜而色彩斑斕的送葬隊伍,讓我們覺得野蠻而近乎滑稽。食物精細、源源不斷。每個人不斷地用筷子從桌上很多共用的小碗里夾菜。我的內臟很不舒服,因此立刻離開,在5點時愉快地降落在友好的斐司德夫婦天堂般的家。吃了點東西后,在華界散步,天氣晴朗。街道狹窄,擠滿行人和臟兮兮的黃包車,空氣中各種惡臭。印象是溫順、漠然、被忽略的人們為生存而堅強奮斗:路邊,露天作坊與商店喧鬧聲很大,但是沒有爭吵。我們去了一家劇院(譯注:小世界),每一層都有一個丑角表演。觀眾們總是很欣賞、很娛樂,有各種人,還有小孩。到處都很臟。非常喧鬧的人群內外,都是很高興的臉龐。即使是做苦力的也沒有顯露悲慘的模樣。特別成群的民族,常常有挺起的肚子,總是健康的神經,常常更像機器人而不是人。有時候咧嘴而笑,表現出好奇。滑稽地與我們這些歐洲人對視——拿著夸張的長柄眼鏡的埃爾莎顯得特別威嚴。
然后,驅車前往斐司德寬敞的別墅,剛剛我夸它是安全天堂。愉快的茶(譯注:上海的德國人參加)。然后來了以拉比為首的八位猶大顯貴,和他們交流很困難。然后,與稻垣夫婦驅車穿過迷宮般的黑暗街道去一位富裕的畫家家里吃中餐晚飯(譯注:王一亭的梓園)。房子外墻高冷,外面黑暗。里面,節日般燈火通明的走廊環繞著浪漫的帶有如畫般池塘和花園的庭院。走廊里裝飾著主人所作的精彩真畫,以及精心搜集的有年代的藝術品。晚飯之前,所有參加晚宴的人合影留念(譯注:愛因斯坦原句不完整,筆者判斷,遺漏了“合影留念”),包括東道主、我們、一位說德語的中國人(譯注:張君謀)、一對與東道主有親的夫婦(譯注:應氏夫婦)和他們天真漂亮的女兒(譯注:應慧德),她大概十歲,非常甜美地用德語和中文朗誦,上海大學的校長(譯注:于右任)和幾位教師。無窮無盡、特別豐盛的佳肴,超出歐洲人的想象力。徹底罪惡地沉迷于傷感的演講,由稻桓這樣那樣地翻譯,得承認其中之一就是我所作。東道主的臉不同尋常地健康,與霍爾丹(譯注:Richard B.Haldane)類似。墻上掛著一幅精彩的有寶石的自畫像。朗誦小女孩的母親承擔了女主人的任務,風趣有才地用德語招呼大家。九點半時,我們隨稻桓夫婦離開,去一個日本俱樂部,受到約一百名大多年輕的日本人的歡迎(譯注:來自日本校友會),歡迎是非正式、謙虛和快樂的,令人愉快。同樣隨意的歡迎辭和答謝辭,由稻桓翻譯。然后回船。在那里,有個有趣可愛的英國工程師來訪。最后,上床。
今天(譯注:11月14日)早飯后,坐小汽車去一個有趣的廟,里面有很多庭院和一個華麗的中國塔(譯注:想必是龍華寺),目前用作兵營。旁邊,一個非常好玩的村子,全是中國人,有狹窄小路和向前開窗的小房子,到處是小店和作坊。與當地人互相端詳,比在市區更厲害。小孩既好奇又害怕。全程都是愉快的印象,除了污物和臭味;我將來會經常輸快地想起。我們仔細看了廟。附近的人似乎對它的美沒有興趣。建筑和內部裝飾(佛像和其他塑像比真人尺寸大)奇怪地共同形成偉大的藝術整體印象。在巴洛克式的深奧迷信塑像之間進行崇高的佛學思考。
下午,三點離開。”
愛因斯坦認為王一亭像霍爾丹。確實像!愛因斯坦觀察力驚人!
愛因斯坦在日本
愛因斯坦夫婦11月17日抵達日本神戶。下面我根據愛因斯坦的日記、通信及相關資料,整理出他在日本的主要活動和行程簡況,與上面的上海日記銜接,我們從中可以對愛因斯坦的旅行生活和在日本產生的影響有個感性認識。
11.16穿過有很多小綠島的日本海峽,峽灣風景變幻、令人愉悅。
11.17抵達神戶。乘2小時火車到達京都。晚間討論科學。
11.18早晨坐車參觀京都。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乘火車,到達東京。
11.19一點半到四點、五點到七點,向兩千名聽眾做第一次公眾演講:“狹義與廣義相對論”,由石原純翻譯成日語。成人票價3日元,學生票價2日元,相當于午餐價格的十倍。以后所有的公眾演講也都是石原翻譯。
11.20參加科學院午宴。與東道主改造社總裁山本及其同事共進晚餐,看戲劇。
11.21參加皇宮花園的菊花節。晚上去在日本工作的德國人貝利納(Sigfrid Berliner)教授家。
11.22出席改造社的招待會,參觀廟宇、日本人住家、農場。拜訪科學院院長,得知其子(注:其實是女婿)也曾是瑞士聯邦工學院韋伯(H.Weber)的學生,勾起愛因斯坦的不快(注:愛因斯坦大學畢業時沒能找到工作,與老師韋伯有關),出席德國-東亞學會的歡迎宴會。
11.23上午與記者會面。下午參觀音樂學校。與日本教授和德國大使館某人共進晚餐。
11.24早上與稻桓步行。五點半到七點、八點到十點,作第二次公眾演講:“物理學中的空間和時間”。演講廳爆滿,有幾十人有票卻進不去。所以后來改造社出資請愛因斯坦去仙臺演講。
11.25—12.1在東京大學物理系開始講授相對論,分6次,每次4小時。聽眾有120位教員,5位研究生和18位本科生。
11.25上第一次課:“狹義相對論”。觀看音樂演出。一群記者邀請晚餐,見到藝妓。
11.26星期天。參觀博物館,有很多中國和日本藝術品。看能劇。參觀一個巨大的書店,所有250名員工出席。
11.27與長岡教授討論無休止的日本大學考試。上第二次課:“四維空間和張量理論”。在一位于“北野丸號”上認識的日本植物學家家里吃晚餐,席間有音樂舞蹈,愛因斯坦演奏小提琴。
11.28被東京商業大學學生歡迎,有個學生用德語致辭。愛因斯坦談日本文化價值。后來坐在校長旁邊用餐:下午在東京大學上第三次課:“時空的張量表示”,參加關于卡門(Karman)問題的學術報告會。與改造社員下共進晚餐。
11.29十點半,參加一個日本人家的茶道儀式。去早稻田大學被一萬學生接待,致辭。下午在東京大學上第四次課:“廣義相對論”。參觀研究所,關于電弧線移有有趣討論。
11.30與妻子去火車站咨詢旅游信息。被稻桓帶去聽中國古代音樂。愛因斯坦認為拜占庭音樂和中國-日本音樂有共同的印度起源,有贊美詩的曲調,精彩的音飾,笛子、弦樂器和簧片樂器產生清脆的音調,包括高音。在東京大學上第五次課:“引力場的方程”,并討論。兩萬名學生的代表講話。去德國大使館參加晚宴,有外交官和其他大人物。愛因斯坦認為音樂很好,但是其他事情“生硬乏味”。愛因斯坦拉了小提琴,但是覺得很糟糕,因為疲勞和缺少練習。丹麥大使夫婦將愛因斯坦夫婦送回家。
12.1最后一次上課,關于“宇宙學問題”。結束后,學生們表示感謝。然后東京大學為他舉行盛大告別晚宴,東京學術界精英都參加了。晚餐結束時,在山本致辭后,愛因斯坦致辭,并用小提琴演奏貝多芬的“克萊采奏鳴曲”。
12.2訪問東京技術學校。下午一點至九點,愛因斯坦與稻桓乘火車去仙臺。有兩位東北帝國大學教授乘4小時火車到中途迎接。火車站歡迎愛因斯坦的人群威脅生命般擁擠。
12.3九點半至十二點、一點至兩點半,為350名聽眾作在日本的第三次公眾演講:“相對論原理”。下午在山本、稻桓和漫畫家岡本的陪同下,游覽海邊風光和一個長滿松樹的小島。后面幾天活動也由他們陪同。在旅館與物理學家共進晚餐,并與詩人晚翠相識。晚上參加與學生和教授的“讓人感動”的聚會,將名字寫在墻上東北帝國大學還以年薪5000美金邀請愛因斯坦作臨時教授。
12.4去日光游玩。這兩天總被列車員特殊照顧。愛因斯坦與稻桓的妻子來到仙臺。
12.5除了因為與妻子團圓而不愿起床的稻桓,其他人在早晨10點到達海拔1300米的中禪寺。愛因斯坦在日記里寫下對日本人的評價(筆者譯):
“至少在日本,我寧愿與日本人打交道。他們氣質上類似意大利人,但是更有教養,還完全沉浸在他們的藝術傳統中,不緊張,充滿幽默。在路上我們討論了佛教。受過教育的日本人喜歡原始基督教。還談了日本人在接觸歐洲以前所持的世界觀。似乎日本人從來沒有想過為什么南方的島嶼比北方的島嶼熱。他們似乎也不知道太陽的高度與南北位置有關。這個民族的智力需求似乎比藝術需求弱:自然秉性?”
12.6參觀日光的廟。回東京。
12.7在石原、稻桓、山本夫婦陪同下,去名古屋。寫日本印象文章。在火車站受到學生人群的歡迎。在賓館偶遇在日本訪問的生物化學家米夏埃利斯(L.Michaelis)。
12.8離開名古屋,學生和教師在名古屋火車站歡送。到京都后受到物理學家和學生的熱烈歡迎。下午與米夏埃利斯演奏音樂,然后作了第四個通俗演講:“相對論原理”,由石原翻譯。
12.10十點半到十二點、一點到三點,在京都做了第五個公眾演講:“相對論原理”。游覽御花園和加冕城堡。看到40位中國政治人物畫像,表明日本受中國文化影響。
12.11去大阪。市長和很多學生到車站迎接,在一個賓館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伴有軍樂和很多致辭(包括愛因斯坦的一個)。五點半到七點、八點到九點半,對2500名聽眾作了第六個公眾演講:“狹義與廣義相對論原理”。然后回到京都。
12.12參觀幕府城堡,研究物理。
12.13去神戶。與山本和一位政治家共進午餐。五點半至八點,作了第七次公眾演講:“相對論原理”。參加德國領事館的晚餐和德國俱樂部的招待會,乘夜車冋到京都。
12.14京都大學為愛因斯坦舉行了一次所有教授都參加的午餐會,然后在學生大會上,一位學生用完美的德語致歡迎辭,愛因斯坦應邀演講“我是怎么創立相對論的”。這是他唯一一次介紹發現過程,石原記錄下來,后來出版成為重要文獻。參觀物理研究所。
12.15—12.18休息、游覽。16日寫了一些信。
12.19寫了一些信和明信片。晚上六點至次日早晨六點,去宮島。
12.20—12.22在宮島旅游。其中21日,給上海社區(譯注:指上海猶太人)發了電報。
12.23到門司。招待奢華,人住高檔的井俱樂部。
12.24“第一萬次照相”,然后去福岡。一點至三點、四點至六點,為三千多名聽眾作第八次公眾演講:“狹義與廣義相對論原理”。還拜訪了在“北野丸號”上認識的日本醫生三宅林。三宅林陪他去一個賓館,老板娘給愛因斯坦磕了大約一百次頭。
12.25愛因斯坦稱之為瘋狂的一天,主要是各種瑣碎事情,包括與桑木彧雄(注:此人最早將相對論引進日本)討論相對論的認識論意義,然后和稻桓去車站接二人的妻子,逛商店,再到醫學院參加午宴,與很多教授握手,院長和愛因斯坦致辭,接受很多禮物,參觀展覽,包括膽結石、組織切片、雜交魚,又去看望三宅林的四個小孩,最后如“尸體”般回到門司,旋即參加兒童圣誕晚會,演奏小提琴。十點回賓館,收到很多德國來信。
12.26登山,搬出三井倶樂部,否則要付高額房費寫講義。
12.27乘船游覽瀨戶內海(注:愛因斯坦日記中誤寫為中國海,現按艾辛格的書糾正)。在下關市內散步,與山本出席告別晚宴。愛因斯坦獻給山本妻子一首詩和一幅素描。
12.28做客門司商業俱樂部。愛因斯坦認為這些金融人士雖不像教授文雅,但是精明,像歐洲同行。席間日本人一個個獨唱。愛因斯坦拉小提琴。
12.29愛因斯坦夫婦在門司登上“榛名丸號”,開始返程,“令人感動的分別”。登船送行的有山本夫婦、稻桓夫婦、桑木父子、石原、三宅林、三井公司的人,并收到詩人土井寄來的詩。四點開船。愛因斯坦在船上投入工作,在電動力學上取得進展,并立即寫信告訴石原。
12.30平靜的旅程。愛因斯坦研究外爾-愛丁頓理論,給山本和土井寫信,閱讀貝利納夫人從東京寄來的《法蘭克福報》,嘆息:“悲慘的歐洲!”
愛因斯坦第二次逗留上海
1922年12月29日,愛因斯坦乘坐“榛名丸號”離開日本門司。1922年最后一天,31日11點,到達上海,天氣非常好。歡迎人群中包括中國人、猶太人和日本人。愛因斯坦告訴記者:“惟既來上海,未赴我國內地觀光,實為最大之遺憾。”[1]
愛因斯坦這次逗留是由猶太人主導的。愛因斯坦第一次逗留上海時,有小道消息說,上海的德國人因為反猶而抵制愛因斯坦,所以德國總領事悌爾曾試圖安排愛因斯坦第二次來上海時,去同濟大學演講,但是沒有收到愛因斯坦回音。后來上海德國人聯合會收到愛因斯坦夫人的明信片,謝絕回程時參加招待會。悌爾聽說愛因斯坦準備給猶太人講相對論后,決定忽略愛因斯坦第二次途經上海[10]。因此筆者推測,德國領事沒有像有些文章中所說的去迎接愛因斯坦。
兩位猶太人,工程師德瓊(De Jonge)和“暴發戶”加登(Gaton),到碼頭接愛因斯坦夫婦。愛因斯坦夫婦先入住在禮查(Astor)飯店(今浦江飯店)304房間[13],然后轉到加登位于杜美路(現名東湖路)9號的宏偉住宅里(后改為杜美大戲院,現為東湖電影院[8])。晚上愛因斯坦參加了在加登家舉行的元旦除夕晚會。他在日記里說他感到悲哀[10]。
1月1日下午,在加登家為愛因斯坦舉行了上海猶太宗教公會(Shanghai Jewish Communal Association)的招待會,上海猶太人名流大都出席。希爾比拉比和宗教公會主席大衛(D.M.David)致辭,希爾比拉比的夫人代表上海猶太婦女界,向愛因斯坦夫人贈送了精美的中國繡花披巾,愛因斯坦應邀致辭,主要是談耶路撒冷的希伯來大學,認為它是必要的。
下午3點或傍晚或晚間,愛因斯坦應邀參加了猶太青年協會(Young Men’s Hebrew Association)和探索社(Quest Society)在福州路17號工部局禮堂主辦的相對論討論會(而非所說的演講)。討論會只對受邀者開放,參加者有三四百位西方人,四五位中國人。探索社主席、土木工程師查特萊(Herbert Chatley)在希爾比拉比和德瓊(注:當時報道中指出他是工部局工程師,沒有注意到他就是前一天去碼頭接愛因斯坦的猶太人之一)的協助下主持了討論會,他認為,在這個群眾集會上無法詳細講解相對論,因而提議由聽眾提問,愛因斯坦回答。愛因斯坦用德文講解,由德瓊翻譯成英文。
有人問愛因斯坦是否認為,邁克耳孫—莫雷實驗已足夠精確,可據以假定真空光速為一恒量。愛因斯坦提到了菲佐實驗、光行差和麥克斯韋理論,認為據此必然做出上述假定。查特萊問最近澳洲日食期間的觀測結果。愛因斯坦答,結果尚未公布,可能需數月之久,因為要在照相片上測出星體的百分之一毫米級的細微偏差,是一項非常困難的工作。工部局電氣處的安東尼問,能否用木衛掩星現象證明相對論。愛氏答,不僅可以,而且有人正在計算,可能得出結果。對于各種問題,愛因斯坦都能立刻抓住要點,微笑著走向黑板說明或口頭闡釋,回答簡要而直截了當。張君謀問愛因斯坦對洛奇(O.J.Lodge)心靈學的看法,愛因斯坦說這不足道,后來張遭到新聞報道的批評。愛因斯坦在日記中將這些問題稱作“愚蠢問題”。但是筆者覺得,前面提到的問題大多還不錯。晚上,愛因斯坦還去了一處中國大眾娛樂場所。
1月2日,愛因斯坦乘坐“榛名丸號”離開上海。
關于愛因斯坦對這次逗留的主觀感受,我們來看看他的日記。
愛因斯坦再次經過上海時的日記
筆者將愛因斯坦再次經過上海時的日記全文翻譯如下:
12月31日。在極棒的天氣中到達上海。中午被德瓊(工程師)和加登(暴發戶)接走。晚飯在暴發戶家,但是鋼琴很好。在這里度過元旦除夕;我坐在一位不錯的維也納女士身邊,不過很嘈雜,悲哀。
1月1日。在上海不愉快。這里的歐洲人都雇了很多中國傭人,而且懶惰、自得、膚淺。在德容家吃午飯。他是一位友好的、有國際視野的英國人。下午在加登家舉行了招待會,很多猶太人和其他傷感的奮斗的資產階級,慣例地拍手和演講——惡心。然后在“探索社”討論(愚蠢問題的滑稽戲)。晚上也去了中國大眾娛樂場所。如畫的生活。中國人不加區分地接受所有場合(晚會、婚禮、葬禮)的歐洲音樂,不管是喪禮進行曲還是華爾茲,只要里面有大量喇叭聲。熙熙攘攘中,還有一個小廟。上午,短程的驅車來到市區環境;墳墩和棺材或者小棺材房充滿了各種移不開的東西。中國人的臟、受折磨、遲鈍、善良、鎮定、溫和以及——健康。所有人都一致地贊揚中國人,但是認為他們缺少商業頭腦,最佳證據:雖然對于同一個職位,中國人的薪水低十倍,歐洲人仍然能競爭成功!
1月2日。中午啟航。陰天,有風。我享受沒有文字的平靜。
30年后,在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愛因斯坦看到兩個年輕同事發表的論文,約他們來討論。他們就是在愛因斯坦踏足上海的一個多月前出生于合肥的楊振寧,以及四年后出生于上海的李政道。
愛因斯坦第二次途經上海時向記者表達了不能去中國內地的遺憾。不知道他的情緒低沉是否與他取消訪華有關。1922年11月,愛因斯坦第一次途經上海時,說7星期后將來中國正式訪問,應邀去北京大學、金陵大學演講,如有時間,也將在上海演講。這些邀請是怎么回事?為何后來沒有實現?筆者在下一篇文章中解析。
[1]戴念祖.愛因斯坦在中國.社會科學戰線,1979(2):74-85.
[2]戴念祖.上海、愛因斯坦及其諾貝爾獎.物理,2005,34(01):0-0.
[3]戴念祖.愛因斯坦在中國及其創建狹義相對論的歷史背景.物理,2005,34(07):0-0.
[4]戴念祖.愛因斯坦在上海足跡記.物理,2006,35(11):0-0.
[5]戴念祖.中國人為何歡迎相對論——評胡大年《愛因斯坦在中國》一書.物理,2007,36(03):0-0.
[6]Danian Hu.China and Albert Einstei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5.
[7]胡大年.愛因斯坦在中國.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
[8]許步曾.愛因斯坦的兩度訪滬.上海檔案,1991,5.
[9]許步曾.尋訪猶太人.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
[10]Eisinger J.Einstein on the Road.New York:Prometheus Books,2011.中譯本:艾辛格.愛因斯坦在路上.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7.
[11]Einstein A.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Vol.1 3.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2.
[12]施郁.98年前的今天,誰一夜成名?知識分子,2017-11-7;施郁.百年前的柏林人愛因斯坦:成名、政治、旅行.科學,2019,71(1):47-52.
[13]施郁.愛因斯坦的奇葩諾獎.科學文化評論,2017,14(6):111-120.
[14]柳青.踏訪愛因斯坦在滬行蹤.文匯報,2008-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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