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牛放寫字
牛放人如其名,做什么事都很放松自如。主持第九屆中國西部散文節暨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成立十周年大會的那天,他往臺上一站,光頭,圓臉,中等身材,寬碩的灰色圓領衫,黑色的中式褲子,黑色的膠底布鞋,沒有靜場,沒有儲勢,沒有前奏,甚至身子還沒有站定,便手持話筒開腔了:“我叫牛放,倒過來就是放牛。”于是,在一片笑聲中,大伙兒輕輕松松地記住了牛放,他也笑得像個菩薩。
慶典圓滿結束,晚宴隆重、熱烈、精彩。第二天上午,代表們陸續離開酒店。陶給我來電話:“牛放在這里寫字,你不來嗎?”不一會兒,主席讓億昌博物館老總派車把我接到了公司辦公室。
牛放穿著一身寬松的玄色中式衣褲,正弓著身屏聲靜氣在運筆,遠看就像濃墨的一捺。裁紙、鋪展、蘸墨、運筆、落款、鈐印,都那么利索。周邊的沙發上、靠椅上、地上、墻上,都擺滿著、粘貼著剛完成的書法作品。
輪到為陶女士寫了。
“寫什么呢?”他總是先征求別人的意見,盡量滿足求字者的要求。
“寫什么都行。”她真的覺得牛放寫什么都好。
“有四個字,不知道你作為女性,喜歡不喜歡。”牛放稍稍停頓了一下,周圍的人都用期盼的眼神望著他,陶女士更是像期盼著新生命、新奇跡一般微側著腰肢滿臉笑容地望著牛放的菩薩臉。
“陶——為——大——器!”牛放一字一頓地蹦出四個字。
“好,好,好,我就喜歡這個!”
陶,自小生活在新疆,一跨出大學校門就自己開公司,走南闖北,新疆、珠海、北京一路走來,女企業家又是美女作家。牛放怎么會不知道她的心思呢!
“我要把它掛在客廳里!”她拍著手搖曳著身姿,還在興奮不已。卻不知誰在邊上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那你老公和兒子咋辦?”
鋪開紙,屏聲息氣,扭動粗壯有力的手腕,毛筆在宣紙上迅捷舞動,“陶為大器”四個大字立在紙上。接著,又唰唰寫下一行小字:“以土鑄陶,以火煉魂,國之美器也”,署名,鈐印。然后是兩人展示,照相。牛放慈眉善目一副菩薩相。
看牛放的點睛之筆:鑄陶、煉魂、國之美器,取之于生我養我的那一片泥土,經過烈火的煅燒、錘煉,脫胎換骨,百煉成鋼,終成國之美器!我想,陶一定會將書法裝裱入鏡,懸掛客廳,邊上還會配置精美的陶器。
我向他介紹了我四歲半的小孫兒,為了不占時間,就請牛放老師寫個小孫兒的名字:林彤。“不用這么大。”牛放老師邊說邊利索地裁紙,揮筆唰唰,“林彤”二字橫寫躍然紙上,之后補兩行豎式小字“林染紅色,樹之風采”以襯托,如綠葉襯紅花一般,再簽署“成都牛放”,鈐印。一幅作品就此完成。我來不及告訴牛放老師,小胖達(林彤小名)的媽媽正是成都人,他讓待小胖達能讀懂詩時,讓他讀牛放爺爺的詩,待小胖達再去成都時,專程去拜訪、答謝牛放爺爺。
牛放是作家、詩人,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四川文學》主編。牛放寫字,是詩情的噴涌,蘊含詩情與哲理的釋文,是他才華的彰顯。無怪乎他在編雜志的同時,還把他兼任副院長的四川作家書法,帶得風生水起。我讀到過一篇關于牛放書法的評論,說他“開始明白了‘大隱隱于市’的意思。他完成了詩歌夢,接下來就要去圓滿散文夢、實現小說夢了……唯獨沒有書法夢”“從平武的村小開始,便寫著書法,卻未曾將此作為夢想。像放牛、割草,種花、釣魚一樣,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作為釋放情緒、修身養性的方法”。
書法與文學是相通的,牛放的書法中就傾注了散文的情,蘊含了詩意與詩韻。
倪萍自畫像鮮活在我的書上
一
我收藏了一幅倪萍的自畫像,她童年的自畫像。這是倪萍在進入中央電視臺第二年,畫在我出版的一本書上的。
我與倪萍未曾謀面,盡管我曾經訪問過她初中就讀的青島市三十九中。倪萍緣何在我出版的書上畫上她的少女像呢?
那年暑假,我的一位學生喜滋滋地告訴我,他在網上買到了我與楊九俊合作編撰的《少年晨讀365》一書,這部書出版二十多年了,直至現在網上舊書店還偶有銷售。我想翻看一下學生買到的是哪一年的版本,翻到扉頁,呀!還有倪萍的題詞、簽名和畫像。這是一九九二年“倪萍阿姨”送給一位小朋友的,紅色的扉頁上,金雞獨立,昂首打鳴,出版那年恰逢雞年,又顯拂曉時刻。雄雞打鳴的圖案下面豎排漢語拼音與黑體書名“晨讀365”,而后是作者與出版社署名:楊九俊 韓樹俊 江蘇教育出版社。倪萍的題詞、簽名與畫,都在扉頁的左半版。倪萍稱贈予人為“小朋友”,贈言為:
愿你努力讀書!
倪萍阿姨? 92.12.12
題詞與署名之間幾筆勾勒了一少女頭像,側面,高高的額頭,利落的短發,額前打個蝴蝶結,一只眼睛大大的,另一只眼睛因為是側面像,只見一道長長的睫毛。
會是中央電視臺的倪萍嗎?作為書的作者,看到讀者如此珍愛這部書該是多么高興。征得家長和學生的同意,我用十本書換回了我出版的這本有倪萍題詞的《少年晨讀365》。《少年晨讀365》一書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與楊九俊合作,在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一部書。楊九俊現任江蘇省教育學會會長、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院副院長,著名特級教師。合作此書時,他在泰州一所師范學校當校長。一次,我倆同在桂林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九俊與我坐在一起,得知我與秦兆基老師正在為湖北教育出版社合作編輯《晨讀365》,于是提出了合作編撰的動議。此書一九九一年四月第一版,后多次再印。
二
是中央電視臺的倪萍嗎?我開始了網上漫游。
想從受贈人身上去發現一些線索,一查,網上同名的有兩千多位,此路不通。
倪萍簽名的這本是一九九二年三月第二次印刷,書中有一張“南京市新華書店”的購書單據,沒有填寫購書日期,但簽送的日期在當年十二月。于是,我在網上搜尋倪萍一九九二年三月至十二月的行蹤,我希望有出現在南京的記錄,未果。
再搜倪萍簽名的筆跡對照。終于找到一款,倪萍送她的書《日子》給余秋雨的簽名,文字是橫寫的,“倪萍”二字簽名是豎寫的,字跡與寫在我書上的基本一致,喜!
又見一頁,倪萍二〇〇三年春天在《中國少年報》給孩子們的題詞,署名與《少年晨讀365》上一模一樣,“倪萍”豎寫,“阿姨”橫寫。
可以確定無疑了,這確實是倪萍題詞的真跡、簽名。
那么,畫,總得搞清來龍去脈吧。于是,再查“倪萍”“畫”,得知倪萍喜歡給友人送畫。她看完劉曉慶主演話劇《風華絕代》,連夜為曉慶作畫,她說:“我急匆匆地領著媽回家,氣都沒喘勻就畫了一幅畫,趕著送給他們,表達喜悅。”趙忠祥家添孫兒了,倪萍說:“今天一大早趙忠祥老師電話報喜,他榮升爺爺了,孫子出生了,七斤!激動得趙老師聲音都變調了。我立即說,‘滿月請客!’‘客’字還沒說出來,那邊電話已經掛了,這個摳門的爺爺!我又打過去,占線……一定在頻頻報喜,估計連看門大爺都通知到了。我的歡喜無法表達,于是畫了幅《母子平安——報喜》。”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毛阿敏開演唱會,倪萍把自己最中意的畫送給毛阿敏,演唱會上的一番搞笑脫口秀,更是妙語連珠,場內一片歡騰……倪萍真是個性情中人,一個滿懷熱情的人,無論是大型文藝活動的主持,還是日常朋友之間的交流,都充分展示了她的熱情、睿智以及駕馭語言的能力。
繼續搜尋,眼前忽然一亮,《倪萍——童年自畫像》一文映入我的眼簾。
博主寫道:“這張可愛的小女孩的自畫像最早是在倪萍的著作《日子》里看到的,此時再看時有種別樣的味道。童年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值得懷念的時光,天真而無憂無慮,對童年的懷念是否也是人對于那份純真的留戀呢?”
文字的下面貼了一張照片,倪萍端坐在桌前,正用毛筆在宣紙上作畫。而畫中的那個小姑娘,與畫在我書上的一模一樣。不用再疑問了,我的《少年晨讀365》這本書上正是中央電視臺倪萍的親筆童年自畫像。要是我的網上搜尋“歷程”倒過來,一開始就搜“倪萍”“畫”不是一下就有結果了嗎?
不過,我還是很享受這個尋找的過程。
三
《倪萍——童年自畫像》這篇博文中說:“看著認真作畫的她,真的感覺她是天才,無所不能,作畫、主持、演戲、作詩、寫作……”我倒想起了冰心的一首詩:“成功的花/人們只驚慕她現時的明艷/然而當初它的芽兒/浸透了奮斗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成功的花》)
讀書時的圈點、標注,寫在字里行間的夾注、點評,可以視之為讀者與作者的對話與交流,從中看出讀者與作者心靈的交流,或相融或對峙,某種程度上也是讀者的一種再創造。
翻開這部書,一頁又一頁,一些精美的文句下,這部書曾經的主人,劃出一道道溫婉的紅線。循著這些紅線,我走近了閱讀者的審美取向,感受得到閱讀者情緒的起伏。我同樣獲得一種美的享受,甚至能夠體味出閱讀者的一種再創造。
從紅筆勾勒出的審美情趣,我可以斷定,這正是倪萍閱讀這部書留下的遺香,而絕非是“小朋友”的讀書心得。
這里有對于書中一些篇什優美用詞、有新意的詞語、句式的勾畫。比如:“風挽著新年”(寫新年的來到),“時間像調皮的精靈來去無蹤”(寫時間),“踏著疲憊的黃昏”(寫“脖子上掛著鑰匙”的孩子放學回家),“點染土地,凈化空氣”“在風中颯颯地歌唱”(寫樹),“百花凋零,冬去春來,萬物蘇醒,百花滿園,追蹤風雪而去”(寫梅花),“攀登絕頂,云涌入胸”(寫登山者),“柔波輕漾,水煙裊裊”“霧紗雪絮”“驚起飛沫牽一陣狂烈的電閃雷鳴”(寫小提琴獨奏),“每一朵花上,都有他的心血;/每一朵花上,都有他的笑影”(寫梅園的花),“從不自滿,決不服輸”(寫人生)……
我想,如此細致的閱讀,是對于書籍中的營養最好的汲取;只有孜孜不倦謙遜好學的人,才能收獲閱讀的樂趣。
倪萍還在一些富有哲理的文句下畫上紅筆。
——生活之門就這樣為我們打開,有歡樂,也有艱辛……
——因此,我贊美寒冷的凍土,是它,滋養著綠葉紅花……
——幸福,不在于取得,而在于奉獻。奉獻,方使心靈豐滿而充實。人生,需要拼搏!拼搏的勝利,才是最高的享受。幸福,屬于生話中無畏的拼搏者!
——水仙花啊,嫣黃黃的花蕊,我贊美你頑強的生命。
而更多的則是在名家作品下成段成段地標上紅線。
憧憬!對于憧憬者,只要求他比別人更多地灑一些汗水,對時間的計算不用年和月,而用分和秒。(秋原《憧憬》)
像窗外的飛鳥/像天上的流云/像河邊的蝴蝶/既狡猾又美麗(艾青《希望》)
天鵝坐在他的輕盈的羽毛墊上,悄悄地劃行,向云朵靠攏他竭盡全力撈著幻影,也許,在獲取哪怕是一小片云朵之前,他就會死去,成為這幻覺的犧牲品。(法國? 于·列那爾《天鵝》)
…… ……
其中,倪萍對柯巖的詩《種子的夢》尤感興趣,全詩八段,每短四句,總三十二句。閱讀者自第二段到第七段的二十八句全部畫上紅線。
我會長出兩片綠油油的葉子/去迎接春風悄悄的絮語/我緩緩地伸展腰肢/好慢慢擠碎冰雪的妒嫉//然后我要開出鮮鮮的花朵/每一個花瓣都嬌嬌而又稚氣/蜜蜂會繞著我不倦的飛/說我比世界上的一切都美麗//我愿意相信它的盟誓/醉心于它忙碌的許諾里/我把愛情傾心交付/把生活釀造成金色透明的蜜//風將搖落我的果實/把它吹送到另一片土地/于是我溶化在母親的懷抱/并且相信:明年的春天會更加美麗……
我忽然覺得,倪萍自己正是這樣一顆種子,扎根在人民群眾的土壤中,扎根在生活的土壤中,把生活釀造成金色透明的蜜,唱響春天的歌……
四
倪萍在《日子》一書的自序中寫道:“成長是生命的唯一證明。書中好幾個章節都寫了童年的生活,也許太遙遠了,寫起來倍感親切,距離增添了人生的魅力,距離展現了美。我一遍遍地回想,一次次地追憶,似乎又過了一回童年,卻有了‘今不如昔’的怪想法。生命要是能倒個個兒,我舉雙手贊同,我又可以回到那個夢牽魂繞的水門口……”
童年自畫像,一個淳樸的姑娘從山東威海榮成走出,走進了中央電視臺,走進了全國億萬觀眾的視線;童年自畫像,一個淳樸的姑娘從山東威海榮成撲面走來,走進了我的《少年晨讀365》,鮮活在我的書上。
曾主持過十三屆央視春晚的倪萍一路走來,面對情感的波折,你只淡淡的一句“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為了兒子你離開了堅守多年的中央電視臺。中央電視臺綜合頻道大型尋親節目《等著我》中,你流下了真誠的淚水,《朗誦者》中你朗誦自己寫的一本書《姥姥語錄》中的一小段,你說:“以此獻給慢慢陪我變老的電視觀眾。”你笑著飆淚,好真實!
你是一個值得欽佩的人,在這里,我只想借用莎士比亞的一句話來結束本文:“你的質樸卻比巧妙的語言更能打動我的心。”
濮存昕的“哇啦哇啦”
一把沒有扶手的靠椅,一瓶礦泉水,一只話筒。礦泉水放在椅子一側的地板上,話筒握在手里……偌大的舞臺上別無他物,除了一頂休閑鴨舌帽,被報告人坐下時隨手放在了椅子另一側的地板上——這是我見過的最簡陋的主席臺。
主持人介紹報告人身份只說是“演員”,沒有用“表演藝術家”“著名表演藝術家”這類時興的說法,也許是主客間的約定,濮存昕說過:“我始終把自己當作一個演員”。臺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常務副院長。
他完全在和我們拉家常,告訴我們他喜歡話劇,離不開舞臺,因為舞臺表演更具個性。他快速地講了一連串的“哇啦哇啦”:他喜歡“哇啦哇啦臺上肆無忌憚的瘋狂,哇啦哇啦臺上的張揚,哇啦哇啦臺上的無奈……”他把話劇舞臺上,角色充滿激情的大段、超快速的獨白或對白,形象地稱為“哇啦哇啦”,是“沒有表演的最深切的交流”;他喜歡這種哇啦哇啦全身心的投入,哇啦哇啦的亢奮,哇啦哇啦激情的噴涌,哇啦哇啦情感的爆發。他把人們引入了他將在這個劇場演出的《哈姆雷特1990》:松松垮垮的毛衣,黑色的牛仔褲,連腳上的皮鞋也是導演林兆華自己的,不用洋腔洋調,不用歐化的服飾,平民化的演出是在向觀眾展示“我就是哈姆雷特”“人人都是哈姆雷特”!那大段、超快速的“哇啦哇啦”,正是演員所特有的激情凝聚而成的巨大的舞臺爆發力。
應觀眾之邀,濮存昕當眾“哇啦哇啦”來了一段,他要朗誦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詩人郭小川獻給伐木工人的《祝酒辭》,還沒開場,我分明聽到臺下在呼:“拿酒來!”那懾人心魄的朗誦,分明融進了藝術家當年插隊的生活體驗,這噴涌的情感是藝術家的哇啦哇啦。
生活中也有一個舞臺,某些會議、公眾場合,也正是作為公眾人物的演員的舞臺。一向儒雅的濮存昕一次居然發火了,他為有些地方動輒十五億、十一億、十億、九億……興建“大劇院”樹“牌坊工程”哇啦哇啦發火了:“他們能夠有那么多的演出嗎?顯然不可能!”“不管是我們的地方領導,還是負責的文化官員,他們沒有心思做重要的內部工作,卻把精力都花在劇院的外形上,把劇院當作一個標志性建筑……”這是一個全國政協委員的“哇啦哇啦”。
儒雅而“哇啦哇啦”的濮存昕,為我唰唰地寫下兩行字:“濮存昕2009123”。這天是十二月三日,沒有標點,一如他舞臺上超快速的哇啦哇啦。
白樺與一位蘇州女孩的文學
情結
聽到老作家白樺逝世的噩耗,我一下就懵了。三十一年前七月上海的一次會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修長高挑的個兒,白色的西裝,白色的西褲,白色的皮鞋。還有一頭蓬松的灰白色長發。那個下午,他給我們連續講了兩個小時。那天,我特意跟他說起七年前他在不到兩個半月的日子里,兩度給我的一位初二學生寫信,與她談文學、談詩歌、談劇作、談人生,如知音一般傾訴心聲,而我的學生當年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清潭水》是女孩第一次發表的散文,將園林里一泓清水寫得細膩委婉,深沉含蓄。文章發表不久,便收到了一封來自武漢何家垅軍區宿舍寄出的信,信封里是一份《清潭水》的剪報,文字就寫在文章的題頭與字里行間——
能有這樣準確的觀察和細膩的描寫,是很不容易的,我以為你有很好的“藝術感覺”,但保持下去確實也很不容易——白樺,八一.九.十八
標題的一側又寫道:“尤其是心靈的敏感,有不少幼年的天才,老大之后反而庸鈍了。”
白樺又畫出了文中的一些好句子:“誰愿讓自己所愛的受到損害呢?”“像我愛的樂曲一樣”“我忽然忘記了是在園林里,也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年歲了,好像又成了個四五歲頑皮的小姑娘”。并在結束語“就跟我一樣地愛”眉批“結束特別好”。其實小作者的這些話,正是這位內心充滿愛的詩人心底的話。這封信也凝聚了一位老作家對于文學新苗熱切的關愛。
《清潭水》在一九八一年華東六省一市作文比賽中榮獲一等獎,當年江蘇全省一等獎僅六名。《清潭水》一文很快被全國十幾種文藝刊物轉載,好評如潮,連《新華文摘》都轉載了。靈秀的女孩寫作更勤奮,更有創意,寫看郵票作文,把古詩改寫成小劇本,跟老師一起走出校門實地采訪……我鼓勵她把古詩《東門行》改寫成小詩劇,讓她寄給白樺求教,想不到很快就收到了整整兩頁的回信。老作家贊揚“一首詩能改個短劇,大致有個情景,很不容易”,作為五十年代初就創作電影劇本《山間鈴響馬幫來》的著名劇作家,對一位遠方的女孩深入淺出地談起“劇”來:“‘劇’在中國字中還有一個意思,就是劇烈,說明劇要有點強烈的東西,太淡、太真,沒有沖突、對比、跌宕就無戲好看。”
白樺有感于一個孩子的“真”,用了大段的文字夸獎女孩:“從你來信看,你對文學知道的比某些理論家要多得多,你知道文學要逼真,你理解《芳草青青》中的人物心靈。這不僅說明你注意到我們長期以來文學中的重大缺陷,也說明你懂得文學要寫什么。但很遺憾,孩子!許多人不懂,并且以不懂裝懂的架勢來胡說,可悲呀!”白樺繼而憤懣地寫道:“有些人很可恥,他們懂卻裝著不懂!”白樺對混跡在文藝隊伍,甚至把控領導崗位的或“不懂裝懂”或“懂卻裝著不懂”的人所導致的黑白顛倒、掩蓋真相、扼殺文藝的亂象深惡痛絕。這是一個遭受過種種磨難的文藝老戰士發自內心的吶喊!白樺,愛是愛得這般熱烈,恨是恨得如此徹底。我記起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王安憶說的一段話:“在白樺看來,這世界的好簡單到只需孩童的認知就可信賴。”孩童的認知,世界的美,白樺在信中對于孩子的贊美,正是一位飽經風霜的老戰士對于美好純真的追求,誠如王安憶所說,“他向往與追求的世界,永遠在這無邪的情感之中。”
“你很年幼,我無法向你說很多。多讀些作品,人類的先輩給我們留下多么巨大的精神財富啊!如李白的一首短詩,如莫扎特的一首短曲,如茨威格的一個故事,一個失望的人可以重獲希望!我相信!”我們含淚讀白樺的信,是的,正是詩的靈性、莫扎特的樂曲、茨威格的故事,讓白樺堅持了下來。白樺說:“文學的追求和守望從來都是美。”真、善、美是白樺永存心底的追求!
“我希望你先寫些短的、逼真的東西,形式不拘,哪怕是些片段,真實的形象力量太大了!”
白樺正是為真實而生,為真實而寫,為真實而活下來,為真實而愛這個世界。
信末筆觸瀟灑的簽名:白樺? 1981.11.26? 夜。
信箋的一角附言:“你可以把我的信留下來,現在看,以后再看看,我是說等你大了以后,那將很有意思。”
“那將很有意思”,盡在不言中。女孩珍藏著這封信,時時翻看著這一字一句。真、善、美,文學的真諦。成長后的女孩,以一顆真善美的心,對待工作,對待文學,對待她的每一位工作對象,做一個熱情真誠的人。
這個幸運的女孩叫楊新,當年是蘇州十中初二學生。如今,因為主管市僑辦工作,相信不少人會熟悉她,尤其是僑界人士,但也許你不知道她還是一位文學博士。她和大學同學小海結為伉儷,生活中充滿了陽光和詩意。詩人小海創作長篇詩劇《大秦帝國》,寫得如此強烈、震撼,充滿沖突、對比與跌宕,也許正是讀了白樺當年給楊新信中關于“劇”的一些論述。
迎楓橋弄的老師們
迎楓橋弄在十全街新造橋北堍至望星橋西堍南側,一條三百來米,南北向的幽靜小巷。早年弄堂南段稱新造橋北弄,北段稱迎葑橋弄,我讀過手繪蘇州織造府古地圖,南段標的就是“新造橋北弄”,我珍藏的一九九四年一月再版的蘇州地圖標“新造橋弄”“迎風橋弄”。一九八〇年起統稱迎楓橋弄。
迎楓橋弄是個好地段。南段西面一墻之隔是清朝蘇州織造府舊址,當年康熙、乾隆下江南的行宮。南口過星造橋直對國賓館,當年基辛格、西哈努克親王迎賓車隊都是徑直開進蘇州飯店大門的。先前叫作“迎葑橋弄”,是因為與葑門有關。
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在十三號大院居住過十幾年。那時中段已經是瀝青路面,南北兩段為水泥六角道板路面。現在全部為瀝青路面。
一
人稱“后院的樹,故鄉的云,上古的玉,十九歲的你是可遇不可求的事”,住迎楓橋弄,大宅院里看樹,十全街上賞玉,這著實也是美事。弄南口新造橋北堍有家工藝店,店主矮個、背駝、面善,是我老同學的弟弟,我散步時常去他店里看看,看玉當然要過橋去十全街上大一些的店鋪,到橋頭店主要看鏡框里貼滿的外國朋友與店主的合影。他能說幾句英語,蘇州飯店出來的外國朋友喜歡穿小巷,在橋頭店與會講英語的店主交談、合影。店主家學淵博,外公是我國現代著名天文學家朱文鑫。
站在南弄口望帶城橋下塘沿河垂柳依依,巷中段望孔副司巷藤蔓遮蔭,巷北段深院老宅老樹濃郁的枝頭探出高墻,巷北口望星橋堍又是柳絮飛舞,讓人想起隋代無名氏《送別》中的句子:“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十號宅院的古樹是最有些年份了。在庭院深深的天井里,有兩棵列為三級保護的古樹,一棵瓜子黃楊,一棵羅漢松。瓜子黃楊終年常綠,闊橢圓形的葉面厚厚的,還有一層蠟質的光澤,孩子們走過總喜歡采一把放在手里,然后一顆一顆往額頭上扣,發出一聲聲啪啪的響聲。最喜歡冬日里去看雪中的羅漢松,這棵羅漢松主干粗壯,枝干婀娜,冬日的白雪覆蓋著依然蒼翠的枝葉,傲霜斗雪,煞是精神。
如今走在小巷,五號怡苑石庫門兩邊栽種著“老虎腳爪”、松、芭蕉……一派濃郁的綠,翠竹襯托著的裝飾著青松仙鶴的磚雕墻,典雅古樸。一些探出院墻的蒼翠的古木,滿枝的枇杷和紅艷艷的石榴花,把五月的小弄里點綴得煞是好看。
二
“庭院深深深幾許。”迎楓橋弄小弄里有幾處老宅。弄北口近盛家帶過二號的石庫門沿高高的院墻西行南拐,走上好幾十米才見到三號的門堂子。小巷只排到十八號,中間“8-11”號、“14-17”號現在都是空號。
北端西側,大院墻唯一有一扇對開的小木門,當年帶孩子去望星橋,走到這個小門口,孩子一溜煙鉆進大雜院,里面有條窄窄的陪弄,直通盛家帶,我則從迎楓橋弄走,孩子總與我比誰先到望星橋。這是盛家帶三十三號蘇州市控制保護建筑顧宅的后門。顧宅建于清代中期,它在盛家帶東向臨街面河,現存兩路五進,南路為正路,有門廳、轎廳及三進樓廳,天井內有磚門樓,門樓上磚雕匾額書“景心慶云”字樣。北路存偏廳、樓廳兩進。現在雖有改造,成了民居,但那時走過的長長的陪弄還在,整個建筑基本結構還在。
四號原先為王家祠堂,祠堂的選址告訴你這里是好風水。八號是清末狀元陸潤庠之孫(次子麟仲所出)陸同聲居所。陸同聲是上海圣約翰大學文學學士,他藏有陸潤庠的全身照片、手跡及陸潤庠日記、手抄詩詞等,一九八二年捐獻給國家。他的祖父陸潤庠作有對聯“碩學偉才出類拔萃,宏謨盛業邁后超前”,陸同聲雖有圣約翰大學文學學士學歷,卻孤身一人,生活潦倒,靠政府救濟度日,辜負了其祖父“宏謨盛業邁后超前”的希望。
遺憾的是現在已經找不到四號、八號的門堂子了。
三
幽靜的迎楓橋弄也有它喧鬧的辰光。入冬,一墻之隔的十中師生冬季長跑開始了。一支支隊伍,從校門出來,右拐,沿著孔副司巷、迎楓橋弄、帶城橋下塘、鳳凰街跑步轉一圈回校。“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口號聲回響在小巷。每天老辰光,這支隊伍總要喊著口號跑過迎楓橋弄,小弄居民也習慣了這一種張揚著青春的儀式感,每當落雪落雨,只有沙沙的風雨聲,總感到少了些什么。
平日里,小弄多半是安靜的,只有那一次,女排教練袁偉民回家。袁偉民姐姐家就在吳衙場離迎楓橋弄口不遠處,來看袁偉民的市民把迎楓橋弄也擠翻了。袁偉民的母親與袁偉民姐姐同住在一起。那年袁偉民帶領中國女排在世界排球錦標賽中獲得三連冠,載譽回鄉,結伴自發來看袁偉民的市民把個吳衙場和迎楓橋弄南段擠得水泄不通。我帶學生從迎楓橋弄的人群里擠過,一直擠進袁偉民的家,學生們采訪了袁偉民,獲得了簽名題詞,見了袁偉民的母親和姐姐,也見了袁偉民當年在市一中讀書時的體育老師,她也正好來看望他的學生。我們一起去訪問的同學,還與袁偉民一起合了影。
四
十三號大院,是原三十五中校舍,上世紀七十年代三十五中與十中合并后就改造成十中教工宿舍,住著二十來戶人家,每家一律如車廂式南北兩間,盥洗室共用水,公共衛生間,居住條件十分簡陋。
住三樓的夏鄭安老師新中國成立前曾經是金陵女大校長吳怡芳的秘書。她說她就喜歡住這里,每天可以推窗聽國歌、看升旗,每天可以步行去學校拿報紙。她在美國的老同學給她寄來了一些花籽,她送給樓里的孩子。她一生獨身,而樓里的孩子們都叫她“夏奶奶”。
特級教師徐思源剛畢業分配到十中時,學校就安排夏老師帶她。在十中召開的“徐思源語文教育研討會”上,徐老師又一次感恩這位前輩導師,她說:“帶我上講臺的夏鄭安老師,是我的啟蒙導師,她的慷慨激昂,神采飛揚讓我領略什么叫作教師的風采。我羨慕崇敬,期望著自己也能像她那樣上課。她家墻上掛著一幅字,是讓學生書寫的趙樸初先生詞《金縷曲》摘句——‘不用天邊覓,論英雄,教師隊里,眼前便是。歷盡艱難曾不悔,只是許身孺子。’她曾經深情地朗誦這些句子,那表情讓我終身難忘。我能感覺到一位歷經坎坷的老教師胸中搏動著的赤子之心。”令人想不到的是,九十高齡的夏老師在她學生的教育研討會上竟激動地說:“如果有下輩子,我要做徐思源老師的學生!”如今,夏老師已經作古,她熱愛學校,畢生奉獻給教育事業,臨終前將一生的積蓄十九萬元捐給學校作為教育基金。
住底樓的鄧戛鳴老師的博學是全校聞名的,只要你報出一個句子,他馬上就會告訴你,是《詩經》哪一篇,或是《史記》哪一篇、《左傳》哪一年。也是徐思源老師在她的研討會上感恩鄧戛鳴老師:“他并沒有說你該怎么讀書,但我能從他身上明白,語文教師應該有深厚的學養。”
鄧戛鳴老師曾經是五十八年前我就讀師院附中高三文科班時的古文老師,他喜歡在古文中集句給學生留言,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上,鄧老師用毛筆寫下了“樹立風聲,俊民用章”八個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鄧老師成了我的緊鄰,他會與你講一下老附中的掌故、說一些對于現今教育的看法,與鄧老的閑聊中都得益多多。
也是住底樓的袁瑞霖老師,他的學生全國政協常委、上海市政協副主席和臺盟上海主委石四箴,在二〇〇四年的全國兩會簡報《今日中國》上有這樣一段話記錄了師生情誼——
我是臺灣省臺南人,1956年從蘇州的江蘇師院附屬女中畢業,考入了上海二醫大。我上高中時是語文課代表,當時語文的分數分甲、乙、丙、丁四種,我經常得“甲”或“甲下”。我們的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姓袁,叫袁瑞霖。他令我終身難忘,我回蘇州就去看他,并且把我發表的論文送給他看,他知道我在單位工作得很好,所以就感到很安慰,很高興。雖然我也是60多歲的人了,但我還是很尊敬我的老師,最后,在他去世前,我還特地去他的家里看望他,老師看到我時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迎楓橋弄南口的駝背店主已經舉家定居美國;十三號教工樓曾經的小青年成了十中的校長;當年在大院里挖泥巴,用夏老師給的花籽栽花的小男孩,正在執導央視紀錄片《花開中國》……
作者簡介:韓樹俊,江蘇蘇州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校園文學會常務理事、蘇州高新區作家協會副主席。在《文匯報》《青海湖》《西部散文選刊》《奔流》《散文選刊·下半月》《海外文摘》《北極光》《時代報告》《中國高新區》《蘇州雜志》《蘇州日報》等報刊發表作品。曾獲全國人文地理散文大賽一等獎、2016中國西部散文排行榜、2018“中國散文年會”散文集類一等獎等多種獎項。長篇報告文學《繡娘的春天》入選2018年江蘇省作家協會“重大題材文學作品創作工程”項目。著有散文詩集《姑蘇十二娘》《風潤江南》、散文集《一條河的思念》、長篇報告文學《卓爾不同——瞿曉鏵和他的阿特斯太陽能光伏》。
(責任編輯 徐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