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木頭引起的糾紛

李光興

夏天的一個上午，我正在珠海市公安局斗門分局白蕉派出所值班。同組值班的另外一名民警找到了我：“你去出個警吧。”“什么警情？”“是昨天發生在新沙村的一個糾紛，昨天值班的民警已經出過警了。今天上班，我也為這個糾紛出了一次警，但都沒有成功解決。現在當事人又報警了，你去處理一下吧。”

我駕駛著警車，帶著一名輔警來到新沙村村道的一個拐角處，遠遠地看到一個外地男子在向我們招手。他將我們引到一條進出村道的土路口。一問，他就是報警人。

停好車后，我問外地男子所報警情是何事。男子說，昨天下午，他騎著三輪摩托車沿著這條土路來到一戶正在建私房的人家。三輪車停放在路邊后，他進去工地找主人。可能是三輪車手剎失靈，再加上路面有一點不起眼的坡度，三輪車竟然自行溜下，碾軋了隔壁家擺放在路邊限制大車出入的一根杉木。那根杉木被碾斷，隔壁家要他賠償5000元。一根舊杉木，索賠5000元，他肯定不同意，所以就報了警。但警察之前兩次來，都沒有解決。對方依舊將他的三輪車鎖在門口的棚子里，不準他開走。他只能再次報警，希望警察能夠處理好這件事。

在我的印象中，農村人賺錢不容易，能攢到錢建一棟新房子，是一輩子數一數二的大喜事。想當年，20世紀80年代初，我父母在老家翻建新房，沒有如今的機械化設備，全靠人力抬石、挑磚、和漿、砌墻。四鄰八舍們夸贊、羨慕的同時，好些人主動上門找到我父母，要求幫工出力，鄰里之間那是何等的和睦！而這個鄰居，見到鄰居建房，居然立關設卡，強加掣肘！可見，這戶人家并非善良之輩，怪不得民警兩次出警都沒能調解成功。看來這是一次虎山之行！

在外地男子的帶領下，我們一起來到現場。土路從一排村民的房子門前經過。這排房子的盡頭，是一棟正在新建的小洋樓。路的兩邊，擺放著一溜的杉木原木段，目的是為了限制大型車輛從土路上經過。房子對面隔著這條土路，是一排養殖家禽和擺放雜物的棚屋。其中一間棚屋里，停放著一輛三輪摩托車。摩托車看起來比較舊，被人用一條粗鐵鏈和一把掛鎖鎖著。不用問，這輛三輪車就是這個外地男子的“肇事”車輛。這間棚屋的前面，一根斷成三截的杉木依舊躺在路邊。斷口雖然新鮮，但木質卻非常陳舊，用朽木形容都不為過。路邊顯眼處，一條細鋼筋插在泥地上，上面綁了個紙皮牌，上書毛筆寫著幾個大字“損壞一根，賠償五千元”。在路口沒進來前，我還在納悶：碾斷一根杉木，怎么敢獅子大開口，提出5000元的賠償金！原來，這戶村民有“約”在先，是有“依據”的。看來民警兩次現場調解都沒有成功，不是出警的民警沒有努力，而是這宗糾紛太棘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挺了挺腰桿，打起十二分精神。

無須再問，與那間棚屋相對應的住房就是當事的另一方了。我徑直走向這棟兩層農家小屋的大門，客廳里一個年輕男子正在看電視。“那輛三輪車是不是你們鎖的？”對方頭也不抬，輕描淡寫地回答：“是。”我接著說：“損壞東西要賠，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賠償的額度雙方可以協商。何況，人家也不是故意損壞你家的東西。不要讓一個外地人覺得，他在我們珠海這樣一座文明的城市，還碰上車匪路霸了。”年輕男子立馬激動起來，走出大門，指著那塊紙皮牌，理直氣壯地對我說：“我事先在那里立了告示牌的，我可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我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不要這么激動。你立告示牌，是你個人的想法。你可能也知道，類似的在商場里‘偷一罰十、損一賠十’之類的告示都是沒有法律依據，不合法的。”為了給年輕男子留個思考的余地，我故意停頓了一下，再接著說：“誰都不是傻瓜，都知道這根木頭與5000元的價值相差太大，大家心中對一根木頭有一定的公允價格。當然，只要雙方認可，也未必就一定是按實際的價值來賠償。但前提是雙方都要同意，才能談得攏。而你提出5000元的價格，對方肯定接受不了。他看樣子也不是能夠拿得出5000元錢的人。更何況，他這輛舊三輪車本身也值不了5000元。”

年輕男子似乎早有準備，不用正眼看我，平靜地說道：“這種事，不是這樣計算的。前幾年，一輛外地車在xx村碾死村民的一只雞，都賠了兩萬多，我這才要5000元，也算多嗎？”

我不露聲色地回應道：“你說的‘故事’，我不知道真假，別人的事，我也管不了。再說，現在是什么年代了，早就沒有這種好事啦。難道你敢保證你一輩子都不外出，不會在外面碰到類似的事？如果碰到類似的事，你會甘愿被別人宰？”

就在我們雙方說話的這段時間，陸續有幾個本地的村民來到現場看熱鬧。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村民突然煽風點火地大聲喊道：“他不賠錢，就燒了這輛車算了！”

我轉過身，睜大眼睛盯著那個村民，嚴肅地警告：“阿叔，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不要當我是透明的！誰敢當著我的面放火，那就不是賠錢的問題，那是犯法坐牢的事！”一旁的輔警也走過去，接著對村民說：“不要在這里幫倒忙，回家干你的活！”

年輕男子不甘示弱，乜著眼神看著我說：“你不用嚇唬我，我也有同學在你們斗門公安分局工作……”

我針鋒相對般立馬大聲回應道：“你也不用抬出什么人來壓我，我剛調來斗門不久，認不得幾個同事。你最好也不要將其他的民警牽扯進來，否則，可能會害了你的朋友。”

這時，站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的報警男子，委屈地大聲說：“難道你們本地人就可以敲詐我們外地人嗎？就不用講法律了嗎？”

我急忙大聲喝止：“我現在不是正在幫你調解嗎？！你著什么急！”

說罷，我示意年輕男子和我一起進屋，背對報警男子交談，以防再激化矛盾。我壓低聲調對年輕男子說：“我們都不要說斗氣的話了，事情已經發生了，大家都正確面對，好好地解決吧。你們若在現場解決不了，我就只能將你們雙方帶回派出所，依法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但我提醒你，人家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你硬是要高價賠償，那就真的可能涉嫌敲詐勒索。”

趁年輕男子猶豫的片刻，我向旁邊站著的一個中年男子問道：“你是不是他的父親？”中年男子若無其事地回答：“是啊，怎么啦？” “你年紀大一點，見識多一點，勸勸你兒子，不要開這么高的價。”“那就叫他賠2000元算了。”“你看他一身土、一身灰的樣子，哪里像是愿意賠2000元的人？再少一點吧。”我接著說。

此時，年輕男子可能也知道確實訛不到對方很多錢，又怕父親講一個過低的價錢，就對中年男子說：“不用你理，我來處理就行了。”中年男子只得訕訕地走開了。

“那你認為最少得賠多少錢？”我再次向年輕男子問道。

“最少1000元，再少就不要談了。”年輕男子說。

我一看有點靠譜了。為了讓他覺得我們也是在幫他而不是偏幫對方，我緊接著說：“這樣吧，按你說的這個價，我先問下對方同不同意。”話畢，我出門走到外地男子身邊。

“我做了對方很多工作，現在對方愿意作出讓步了，要求賠1000元，你看如何？”

“就一根爛木頭，本身100元都不值，我不可能賠他1000元，我也賠不起這么多錢。”

“那木頭確實值不了多少錢。但你也知道，出門在外，和氣生財，‘強龍還壓不過地頭蛇’呢，單單按木頭的價值來賠，肯定是不可能的，何況是你有錯在先，你肯定要吃點虧的。”

“那我吃點虧，我賠他200元，多了我也不賠了，我就去報案處理。”

“那我再去和對方談談看。”

說完，我又回到年輕男子的屋子里。

我裝作偏幫年輕人的樣子，說：“對方說你的木頭不值錢，所以他只愿意賠200元。我們現在是背著他說話，其實大家心里都清楚，你那根舊木料，最多也就值幾十元錢，他愿意賠200元，也差不多了。”

“我也不說多了，300元，一分不少。”年輕男子還是想爭回一點面子。

事情談到這，可以說我胸有成竹了。

我再次回到外地男子身邊：“談判嘛，就是你出價，我還價，對方現在要最低價300元，你應該能接受吧？”

外地男子還是有點猶豫不決。我繼續勸道：“你如果加這100元都接受不了，那雙方就只能去派出所處理了。不要說人家還愿不愿意賠300元了事，就算愿意，有這時間，你幫人家拉幾車貨，可能早就賺了不止100元了。再說，我們幫你們談了一上午，你總得給我們一點面子吧？”

外地男子終于下定了決心：“行，我給你一個面子，賠他300元了事。”說完，就要從荷包中掏錢出來交給我。

我沒有接過錢，而是對他說：“你跟我一起過去，自己把錢交對給方，大家也好握個手，消消氣。”

接下來，雙方交接現金，握手言和，解開鏈鎖，我們登記雙方的證件，雙方簽名……

一場唇槍舌戰下來，雖然一波三折，但糾紛總算圓滿解決。一種打贏一場惡仗的感覺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