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仁
縱觀毛澤東所創作的詩歌,幾乎都是絕句和律詩,僅在1960年代初期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個連隊寫了一首雜言詩。所謂“雜言詩”,也是古體詩的一種,每句字數不等,長短句間雜,無一定標準,用韻也較自由。
毛澤東于1963年8月1日寫的這首題為《八連頌》的雜言詩是:“好八連,天下傳。為什么?意志堅。為人民,幾十年。拒腐蝕,永不沾。因此叫,好八連。解放軍,要學習。全軍民,要自立。不怕壓,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賊。奇兒女,如松柏。上參天,傲霜雪。紀律好,如堅壁。軍事好,如霹靂。政治好,稱第一。思想好,能分析。分析好,大有益。益在哪?團結力。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毛澤東所歌頌的這個連隊,就是后來國人皆知的駐扎在上海市的“南京路上好八連”。那么,毛澤東因何為一個連隊寫了一首雜言詩呢?這得從這個八連的形成和經歷等說起。
八連是從山東進入上海的
追溯起來,“南京路上好八連”原來僅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個極為普通的連隊。1947年上半年,重點進攻山東的國民黨主力部隊從西、南兩。個方向撲向我解放區,直逼膠東。中共中央華東局和華東軍區機關駐地受到嚴重威脅,戰爭的態勢決定了我黨政軍機關要不斷地機動轉移,大量的軍需物資需要運輸。因原軍區機關特務團兵力不足,故決定組建一支擔負保衛機關和后勤運輸任務的連隊。連隊最初定名為“華東軍區特務團四大隊輜重連”。8月6日,在山東萊陽城西水溝頭小園村,華東軍區特務團把招來的幾十個膠東農民子弟組編在一起,組成了該團的四大隊輜重連,并召開了連隊成立命名大會。
1947年12月4日-26日,因戰勢所趨,建連集訓還未結束的輜重連就奉命參加了萊陽攻堅戰役(也稱萊陽狙擊戰)。后來,輜重連到達諸城,補充了兵員,增加了編制,就進行了改編,由原來的“特務團四大隊輜重連”改稱為“華東軍區警衛旅旅直重炮連”。再后來,重炮連又奉命開往益都龍崗參加了軍訓和新式整軍運動,逐漸成長壯大起來。1948年4月,被警衛旅旅部授予“鞏固部隊優勝連”的光榮稱號。
1949年春末,重炮連離開山東進軍江南。渡江戰役前夕,又更名為“華東軍區警衛旅特務團一營一連”。5月27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攻占上海,上海解放。6月2日,腳穿草鞋的一連指戰員進入上海后,睡過“大世界”跑馬廳的馬廄、蘇州河邊的廢棄倉庫等。整個6月份從沒有住過市民一間屋,沒喝過市民一口水。6月中旬,一連改編為“上海公安總隊內衛一團二營八連”(1959年2月,連隊再次改編為“上海警備區警備團三營八連”)。直到7月初,才駐進被稱為“十里洋場”的南京路上的豪華劉公館。
在上海,八連先后在城區和工廠等地執行警衛任務,1956年9月移防南京路,擔任人民廣場、中級黨校及團部的警衛,以及南京路的巡邏等任務。1957年4月,連隊移至高安路、衡山路、外灘等地,負責中共上海市委和上海市人民委員會的警衛工作。從偏僻的農村到繁華的都市,從硝煙彌漫的戰場到紙醉金迷的“十里洋場”,面對不拿槍的敵人,展開了兩個階級、兩種思想的較量。草鞋綁腿粗布衣,他們沒有被花花世界所吸引,沒有被金錢美女所迷惑,沒有被香風毒霧所熏倒,沒有貪圖舒適和享受,他們牢記毛主席“兩個務必”的教導,一身正氣,挺拔傲立在南京路上。白天,打扮妖冶的女人時不時向站崗的戰士們拋幾個媚眼;入夜,歌廳舞廳的靡靡之音直鉆耳鼓;甚至還有人不懷好意地在戰士身邊扔下錢、香煙和手帕等東西,偷眼看戰士是不是會撿起來……八連戰士則不為所動,斷然斥退身邊的無理糾纏,踢開壞人扔下來的金錢和物品。對撿到的東西,找到失主的立即歸還,找不到失主的就立即上交……
上海《解放日報》最先把八連冠以“南京路上好八連”
八連能成為重大典型,必然當中也有偶然。1950年代中期,八連所在團的宣傳干事呂興臣(一說為團俱樂部主任)由于工作需要,經常去八連采訪。1956年的一天,作為《解放日報》部隊通訊員的呂興臣給聯系部隊的記者張錦堂送來一張自拍的新聞照片: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南京路夜景中,一位戰士手握鋼槍正在站崗,神情威嚴。幾天后,照片以《南京路上的哨兵》為題在《解放日報》上刊登。由于經常去八連采訪,所以呂興臣對八連的情況非常了解。此后,呂興臣還以《身居鬧市一塵不染,人們稱贊他們“南京路上好八連”》為題,在《解放日報》率先報道了“好八連”的事跡。1958年3月23日,《解放軍報》以同樣的標題轉載了呂興臣的報道。接下來,呂興臣又發現了八連不少閃光的小故事。一天,他到《解放日報》發照片時,對記者張錦堂說:“今天到八連,碰到連長教戰士縫衣裳。我發現連長口袋里有個針線包,是從戰爭年代帶過來的,全連每個戰士發一個。”張錦堂讓呂興臣把它寫成小故事,于是,呂興臣就寫了一篇題為《針線包》的小故事,并在《解放日報》的《子弟兵》專欄版發表了。隨后,呂興臣又先后在《解放日報》上發表了《行軍鍋》《一分錢的故事》《38個補丁的襯衣》等一系列講述八連官兵優良作風的小故事。
到了1959年春季,呂興臣前后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寫出了一篇贊揚八連的通訊,并直接送到了上海解放日報社。該報總編輯魏克明(后曾任中共上海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職)看到呂興臣的文稿后,想起解放軍剛剛進入上海時,敵人曾預言“上海是個大染缸,解放軍紅著進來,要不了三個月就會黑著出去”,現在十年過去了,八連依然保持著本色不變。因此認為,把八連宣傳出去,一定會產生很好的政治影響。于是,魏克明就叫來記者張默,要他幫助呂興臣對文稿作進一步的修改和充實。7月23日,《解放日報》頭版頭條以8500字的篇幅發表了呂興臣寫的題為《南京路上好八連》的長篇通訊。還同時配發了題為《人民解放軍的光榮,上海人民學習的榜樣》的社論。長篇通訊從拾金不昧、精打細算、克己奉公、寬廣的精神世界以及通過一個戰士的思想轉變反映連隊思想政治工作這五個部分,向全上海展示了八連的風采。
這篇通訊一經發表,馬上在上海新聞界引起強烈反響,接下來,上海的《文匯報》《新民晚報》《勞動報》和上海人民廣播電臺都紛紛從不同角度爭相報道了八連。正是這些報道,使“南京路上好八連”在上海家喻戶曉。
“南京路上好八連”被寫成劇本和拍成電影
1960年5月,時任南京軍區司令員的許世友上將帶領軍區機關干部到浙江沿海巡視,踏勘了舟山列島、嵊泗列島。許世友視察歸來路過上海時,下榻在延安飯店。在上海警備區司令員王必成中將請許世友和其他干部吃飯的席間。王必成主動跟南京軍區政治部文化部部長沈西蒙(后曾任總政治部文化部副部長、上海警備區副政委等職)碰了一杯酒后說:“你這次來上海就不要走了,我要請你為八連寫一臺戲,軍區領導那邊我來打電話。”沈西蒙非常了解王必成的性格,他的話雖然這么簡潔果斷,但說明這臺戲在他看來非常重要,非寫不可。因此當場就接下了這個任務。
接下來,沈西蒙就到八連體驗生活,收集創作素材。后來,南京軍區前線話劇團二隊隊長漠雁(劇作家,本名欒為倫,后曾任前鮮花劇團團長等職)也接受任務來到八連體驗生活。作為報道八連事跡“第一人”的呂興臣也受命來到八連。三個人在八連一住就是四十多天,日夜切磋,于1961年由沈西蒙執筆共同完成了一部歌頌八連的話劇劇本。最初的話劇劇本取名為《南京路進行曲》,修改過程中改名為《霓虹燈下遭遇戰》《霓虹燈下的奇兵》,在前線話劇團排演中才正式定名為《霓虹燈下的哨兵》。該劇本發表于《劇本》雜志1963年第2期,1963年1月14日正式演出,但在演出后險些夭折。因為戲里有個戰士離隊出走的情節,引起一些不同看法。恰好,1963年2月,周恩來總理來到上海。在周恩來離開上海的火車上,漠雁向國務院總理辦公室主任童小鵬匯報了《霓虹燈下的哨兵》的創作情況,想請周總理看看戲。周恩來聽后說:“戲已經寫出來了,還是讓演一演、看一看嘛。”周恩來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就讓人打來電話,以解放軍總政治部的名義調演《霓虹燈下的哨兵》。
《霓虹燈下的哨兵》在京演出成功后,《解放軍報》隨即請“好八連”前任指導員劉仁福(后曾任南京軍區某部政治部主任等職)、時任指導員王經文(后曾任上海警備區后勤部副政委等職),以及沈西蒙、漠雁等召開座談會。會后,《解放軍報》以兩個版的篇幅刊登了座談會的內容。1963年4月12日下午,周恩來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了劉仁福,談了一個多小時。在交談中,周恩來突然問道:“陳喜是怎么回事?”劉仁福回答說:“連隊里有這么個排長,到了上海以后,結婚不久就要離婚。”周恩來又問:“童阿男這個人物呢?”劉仁福回答:“連隊里有個戰士叫童新根,是個孤兒,剛剛來到部隊時思想有問題,以后進步很快。”這些都為日后《霓虹燈下的哨兵》改編為電影創造了條件。1963年4月25日,國防部頒布命令,授予八連“南京路上好八連”榮譽稱號。5月5日,“南京路上好八連”命名大會在上海軍人俱樂部大禮堂隆重舉行,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親授錦旗。這是新中國成立十四年來,第一次給一個和平年代的連隊命名,“好八連”因此成為一面旗幟,成為全軍和全國人民學習的榜樣。上海電視臺及時拍攝了《國防部好八連命名大會》和《南京路上好八連》兩條電視新聞。
八連被國防部命名為“南京路上好八連”后的一個月內,朱德、鄧小平、陳云、陳毅等黨和國家、軍隊領導人都紛紛題詞,號召大家向“南京路上好八連”學習。特別是鄧小平的題詞不但充滿激情,而且語出驚人:“一貫保持光榮傳統的、保證走向共產主義的、集體的標兵——南京路上好八連萬歲!”一個國家領導人高呼一個連隊萬歲,這在黨史、軍史上可以算是第一回。
1963年底,在周恩來的直接關心下,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開始拍攝。周恩來專門約見夏衍(著名劇作家,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后曾任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等職)、沈西蒙、漠雁等人,當面交代夏衍,要他負責將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改拍成電影,要求一句臺詞不能變、一個演員不準換。之后,參加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演出的原班人馬,在八連實地拍攝同名電影,把話劇搬上了銀幕。“好八連”這個名字,就此響徹祖國的大江南北。
毛澤東觀看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后寫了雜言詩《八連頌》
1963年7月29日晚,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在中南海懷仁堂上演,毛澤東是該劇的主要觀眾。他看得十分投入,當劇中“童阿男”受到批評離開連隊時,他十分著急,喃喃自語道:“童阿男,你可不能走啊!”當“童阿男”受到教育后重新回到連隊時,他面帶笑容,微微點著頭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演出結束后,毛澤東高興地走上舞臺和編導、演員們一一握手,并對他們說:“是個好戲,很動人,寫得好,演得也好,要多給一些人看。”毛澤東和劇組人員合影留念后又說:“話劇是有生命力的,是最能反映現實的。”“南京路上好八連”的平凡而為的事跡,使毛澤東感到了莫大的欣慰和鼓舞。兩天后,也就是8月1日建軍節那天,毛澤東寫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首民歌體的雜言詩,就是本文開篇所說的那首《八連頌》。
與其說毛澤東是用這首雜言詩在歌頌八連官兵,不如說他是在全面構想和描述他心目中的新人氣象。除了“拒腐蝕,永不沾”,新人們還要不怕刀戟、鬼魅和帝賊的壓迫,還要在政治、軍事、思想和紀律各個方面達到新的境界,這樣才能成為如松柏的“奇兒女”。喜歡傳統格律詩的人,或許不會特別欣賞這首毫不含蓄的雜言詩。但對毛澤東來說,也許只有用這種當時部隊戰士喜聞樂見的快板詩、民歌調,才足以充分表達他的欣喜之情,才足以傳達他對新人氣象的構想和描述。
著名詩人公木曾對毛澤東的此首《八連頌》這樣評價過:“這是毛澤東依照自己‘在民歌和古典詩的基礎上發展新詩’這一主張來試寫的一首新體詩,是一件珍貴的歷史文件。”
最后要說的是,1982年,駐守南京路的任務被正式轉交給武警部隊后,“南京路上好八連”也從南京路上搬了出來。2010年又從繁華的愚園路搬到了僻靜的寶山大場鎮。2017年,“好八連”從上海警備區轉隸到第72集團軍某特戰旅,開始了特戰轉型的征程。雖然“好八連”早已離開了南京路,但由毛澤東在雜言詩《八連頌》中所倡導的“好八連”精神,是永遠值得在新時代為早日實現中國夢而奮斗的全國各族軍民發揚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