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韓寒聊天,有的時候像在玩“腦筋急轉彎”,他只需機鋒一轉,語意就變了一個方向,小包袱抖得足以去說單口相聲。韓寒有作家的敏銳、賽車手的迅疾、導演的沉著,而貫穿這三個身份的是他的聰明。韓寒的人生就飛馳在他的大腦中,他拒絕把自己活成一個套路。
何況,一個人本來就有多面的性格,下筆如刀,但對人時卻靦腆;看似無畏,但骨子里卻有悲涼。長大了的韓寒,換了另一種方式登場,他用笑容和傾聽代替了輕狂于世,他從輿論場進入了賽車場又改道電影圈,這里面有他必須要適應的規則。
向世俗靠攏
2019年春節,韓寒與沈騰合作,在銀幕上飆了一把賽車。《飛馳人生》票房過了15億,在春節檔8部電影中,位列第3。
從《飛馳人生》的風格中,就可以看到韓寒向世俗的靠攏。2014年,他的處女作《后會無期》展示著人生的不確定性和荒誕性;2017年的《乘風破浪》則在尋求與父輩、與世界的和解;到了如今的《飛馳人生》,韓寒的題目已經變成了“落魄中年重拾夢想”。
青春和熱血在韓寒的電影中已經成為背影,韓寒本人也在電影的商業道路上愈發如魚得水。《后會無期》時,韓寒在媒體前還帶著文藝的標簽,他謹慎、謙和,致力于思想和創作的解讀;而到了《飛馳人生》,他已經深諳“作秀”的模式了,在舞臺上笑鬧和插科打諢,熟練自然,說飆歌就飆歌。那一刻的韓寒,讓人唏噓他的身不由己、入戲太深,在強大的全民娛樂的氛圍中,他的特立獨行早已經被拋棄一邊,他那詩與遠方的理想主義則淪為了電影的一個商業噱頭。
《飛馳人生》雖然有不完美的地方,但不能否認韓寒是一個好的導演。他關心劇組每一個人的安全,為此不惜嚴重超支:他對電影情節的走向和對觀眾心理的把握甚至比老導演還要準確。他在籌備《后會無期》時,還不得不停下來去重新完善劇本;而到了《飛馳人生》,他已經自信地在沈騰這些老江湖面前示范演戲了。只是,無奈他說戲時,總是“表現欲強,表現力差”,意思對了,肢體卻完全不到位。
娛樂圈是一個顛覆“人設”的神奇之地,韓寒在這片土地上,也開始變得面目模糊了。他已經完全不是那個藐視外界、指手畫腳的叛逆者了,他主動地承認,投入真金白銀拍片的投資人,才是真心誠意的,才是不應該被辜負的。
在采訪韓寒的過程中,你不得不去接受韓寒的“變化”,去重新認識他,直到你聽到一句“我就是中國最好的賽車手,我就是中國最好的賽車戲份拍攝指導”時,才恍惚覺得,那個狂妄的韓寒似乎并未走遠。
與“敵人”惺惺相惜
《飛馳人生》上映前夕,韓寒與高曉松進行了一番對談,心寬體胖的高曉松已經放棄了自己的顏值,讓人擔心韓寒是否正走在與高曉松一樣的道路上。
同框出鏡的高曉松和韓寒二人惺惺相惜、相互迎合,顯然都已經到了不再年輕、無法豁出去的年紀,殊不知二人當年激烈的罵戰,曾經燒紅了中國互聯網的大半個天際。
那還是在2006年,文學評論家白燁發表了一篇《80后的現狀與未來》的博客,對于韓寒給予了不高的評價。韓寒看到后,臟字和金句齊飛,進行猛烈反攻,各種不雅之詞讓人看得心驚肉跳,韓寒罵完白燁,還不忘“睥睨天下”,宣布自己的作品才是中國真正的“純文學”。
被韓寒和韓寒的粉絲們罵得很慘的白燁,不得不隨后關了博客,但是,白燁的親友團加入了戰場——解璽璋、李敬澤、陸天明與陸川父子以及高曉松。在眾人謾罵加諷刺面前,韓寒毫無懼色,一一回殺:“部分前輩們別湊一起搞些什么東西,假裝什么壇什么圈的,什么壇到最后也都是祭壇,什么圈到最后也都是花圈。”
韓寒成功迷倒了無數粉絲,他于此戰封神、坐穩江山,繼續游刃有余地針砭時弊,被一群自由派公共知識分子和憤怒青年擁為革命者和輿論先鋒,被譽為“當代魯迅”。只可惜,韓寒看不上魯迅,早在高中時,韓寒就已經宣稱:“全世界用漢語寫字的人里頭,錢鐘書是第一,我是第三。”當年韓寒心中的第二是李敖。在錢鐘書去世時,他用莊重的語氣說:“從此以后,我是第二了。”
如今再回首這段歲月,高曉松和韓寒都已經能夠一笑而過,而且,還“復盤”指出對方贏在哪里,自己輸在哪里。仿佛是兩位看透世事的滄桑老人,在斜陽晚風中,搖著扇子感慨著往事并不如煙。
活成當年對手的樣子
韓寒很小的時候就有了四個夢想:一是要當科學家:二是要當一個好的作家;三是要成為一個冠軍車手;第四就是拍電影。
他的第一個夢想,在高中數學不及格以后就破滅了,而剩下的夢想,他都已實現。一個不用上學就文武自通,身價不菲,駕駛著六號賽車在各地賽車場上屢屢奪冠的男孩,已經甩掉了幾乎所有的同齡人,他完全可以“一覽眾山小”;但是,韓寒卻突然收起了所有的棱角,變得異常柔和。
韓寒的轉變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似乎沒有一個清晰的分界線,但他就是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真正重新雕刻韓寒的,大概還是生活本身。韓寒17歲時對于“你還缺乏生活積淀”的忠告,以狂妄的態度進行否認。然而,20年間的生活教育了韓寒,37歲的他意識到自己的“短板”早已經被那些“大人們”所言中:“我的小說和電影距離我自己的生活不遠,都是我可以觸及的范圍,一旦出了這個圈子,我的想象力就難以支撐了。”
在拉力賽的過程中,韓寒也學到了做人的道理:“我已經是全亞洲最頂尖的賽車手了,但在面對非一流水平的歐美賽車手時,我即使發揮自己的最佳水準,一公里也總會落后對方半秒。”韓寒對于世間俯首稱臣,他的笑容中有一絲不甘,但更多的是無奈:“我只是賽車界與電影界的渺小學徒,世界之大,天外有天。”
讓韓寒低下高貴的頭顱,在過去是絕無可能的事情,然而這恰恰是韓寒的聰明所在,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哪個階段應該以哪種狀態行事。他收放自如、能屈能伸,可謂是識時務的俊杰。他甚至否定了當年驚世駭俗的從高中退學的行為。他說:“退學是一件很失敗的事情,說明我在一項挑戰里不能勝任,只能退出,這不值得學習。值得學習的永遠是學習兩個字本身。”而在當年,這位輟學者喊出的“退學有理”的口號是:“七門功課紅燈,照亮我的前程。”
去年,對于一篇名為《摩拜創始人套現15億背后,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的自媒體爆款文章里所寫的:“要么在北上廣的寫字樓里,剛剛成為一個總監,小腹上長出贅肉,每月因為房貸不敢辭職;要么在三四線城市里,過著平淡,卻一眼可以看到未來的日子。”韓寒發微博反駁道:“我不明白這些有什么不對不好的,當了總監肚子上有贅肉怎么了?覺得爸爸肚沒問題的就留著,嫌棄自己的贅肉就去健身;因為房貸不敢辭職難道不正確嗎?明確自己更喜歡的工作和方向,辭職了是這篇文章的作者來養你嗎?三四線城市一眼能看到未來的日子不好在哪?有人就是不喜歡飄逸動蕩、起伏不定,有問題嗎?”
所謂歲月無情,原來是在不知不覺中,韓寒活成了當年自己對手的樣子。他的語重心長、好為人師,與他曾經罵過的那些試圖磨掉他的棱角的“過來人”完全相似。
《飛馳人生》中有一句臺詞:“你呢,是這輩子沒有故事,想擁有一個故事;我呢,是這輩子故事太多,想擁有一個結局。”其中的“你我”,何嘗不是韓寒本人,前者是他青春熱血的迷茫期,后者是他功成名就的現在時。前半生,韓寒活得無所恐懼:后半生,他已然心有掛礙。
(摘自《鳳凰周刊》蕭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