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有這么多人,為了看電影,而不得不與陌生的彼此靠在一起,默默地坐在黑暗中。每次心中浮現這個景象,我就只想把眼睛轉開,不要面對。
看電影的辛酸,很少有人揭穿。
在電影的放映史上,有過這么一群笨蛋,千辛萬苦地發明了白天在室外放映電影的方法,因為他們堅持,很多人一起坐在黑暗中看電影,是不道德的事。
他們根本搞不清楚,走進電影院去的人,有多少人是為了那個電影,然后有多少人是為了那個黑暗?
因為黑暗的庇護,看電影的人,平常不敢放肆大笑的,放肆大笑了;平常不敢放肆大哭的,放肆大哭了。
在人生里假裝矜持的假裝有品味的假裝勇敢的假裝男人氣女人氣的,都仰賴著黑暗的庇護,得到了兩小時的假釋。
不像在明亮的飯桌上吃晚飯時,電視新聞一旦播出了饑民在排隊,就必須露出不忍心的表情;一旦播出了殘暴的鎮壓,又必須露出譴責的神色。一切都只是避免家人在明亮的燈光底下會看見自己的臉呢。
電影院的黑暗,庇護的不僅僅是我們道德上的羞恥,還有人生的羞恥:我們的寂寞。與其說電影院是放映電影的場所,不如說是獻祭寂寞的神廟吧。一個人進來的,懷抱著一個人的寂寞;兩個人進來的,懷抱著兩個人的寂寞。
無話可說的情侶,無戀愛可談的配偶,無法溝通想法的父子,無能教與無能學的師生,都懷抱著他們那份珍貴卻又不值一文的寂寞進來了。
像圣經與佛經里,那些一無所有的信徒,把僅存的財產放在壇前:“……這,就是我的全部了……”
而神只因此便垂憐了你,撫慰了你兩個小時。
下次到迪士尼樂園去看立體電影,當大家都把立體鏡片戴上,伸出手去捕捉他們以為浮在眼前的人物的時候,你可以偷偷把眼鏡拿下來,伸出手去,你就會摸到那個黑暗的看不見的寂寞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