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鳥叫聲里,我最喜歡布谷鳥的聲音。那能穿越無數個村莊的“布谷布谷”的歌唱,好像來自永遠無人能夠抵達的茂密的森林,那里道路險峻,野獸出沒,群鳥翱翔。它們是大地上的精靈,只需一聲遼遠的呼喚,就將萬物瞬間推進熱烈的夏天。村莊里對農事再愚鈍的人,聽見布谷鳥從大地深處穿越而來的叫聲,都會下意識地抬頭,看看云蒸霞蔚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一句:麥收就要到了。
但我不關心麥收,那是大人們的事。我只想尋找一只布谷鳥。它的叫聲讓我在春天里覺得憂傷。它究竟在呼喚什么呢?一聲一聲,那么執拗。好像它生在這個世間的所有使命,就是為了追尋一些什么。
天慢慢熱起來了。正午的時候,整個村莊的人,都陷入昏睡之中。只有弟弟,每天提著彈弓,在村外的小路上游來晃去。他射殺一切感興趣的東西:樹葉,花朵,蒼蠅,蝗蟲,螞蚱,麻雀,斑鳩,鴿子。我在路上遇到過他,一個人隱在一棵粗壯的柳樹后,眼睛犀利地注視著茂密枝葉間某個閃閃發光的地方,那里正有一只麻雀,在歡快地叫著,絲毫沒有注意到步步逼近的危險。
片刻后,我聽到一聲慘叫。那叫聲不是來自麻雀,而是弟弟。因為技術不佳,石子擊在了樹干上,又迅速彈了回來,并落在弟弟的手臂上。那枚鋒利的石子,當然不會輕饒了他。而他的慘叫,也驚動了那只怡然自得的麻雀,讓它迅速地飛離,隱沒在有萬千細碎的金子跳躍的稻田里。
麥收正在逼近。布谷鳥的叫聲,也愈發地響亮,頻繁,似乎它們就近在咫尺。那叫聲催得人心慌,至少讓大人們著急起來,好像一場大戰即將來臨。只有弟弟這樣毫無用處又讓大人們覺得礙事的小孩子,才會有閑情逸致,每天在鄉間小路上四處搖晃。他已經可以很熟練地使用彈弓,看到眼前飛過一只蒼蠅,會氣定神閑地掏出石子,迅速斷其性命。那把沾染過他自己鮮血的彈弓,究竟打死過多少蒼蠅、飛蟲、青蛙或者麻雀,我并不清楚,但從他看到麻雀時,貪婪地咽下口水的細微動作上,我卻知道,他已經迷戀上了這種殺生的游戲。
我忽然間有些恐慌,在一聲聲激蕩著鼓膜的“布谷——布谷——”的叫聲里。我懷疑我還沒有來得及見到那只神秘的布谷鳥,弟弟就將其殘忍地射殺在曠野之中。
到底有多少只布谷鳥,在村莊里啼叫呢?我數不清。但我總是固執地認為,所有的叫聲,都來自同一只布谷鳥。每年的春天,它都從遙遠的南方,飛越幾千里,抵達我們的村莊,只為催熟鋪天蓋地的麥浪。而一旦使命完成,它就消失不見。沒有人知道它們去往何處,就像無人知曉它們來自何方。它們從不像麻雀或者屋檐下的燕子,喜歡扎堆生活。它們總是孤獨的一只,在廣袤的平原上,在無人注意的高高的大樹上,發出悲涼的鳴叫。老人們說,布谷鳥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因被人虐待,哭泣而死,后化身為鳥,在死去的春天里,日日悲鳴。
只是,它們提醒著日漸豐腴成熟的大地,提醒著人類對于五谷豐登生活的向往,卻始終與人保持著距離。似乎,傳說中生而為人的布谷鳥,在受盡了人間的苦痛之后,再不肯信任人類,于是用高高飛翔的姿態,保持著對這片曾經眷戀的土地,若即若離的憂傷注視。
可是,人類并不因此而放過它們。很顯然,弟弟與他的同伴,在布谷鳥可以穿透一切塵埃的啼叫聲中,忽然生出了好奇,想要知道這樣一種鳥,究竟與麻雀、燕子或者鴿子,有什么不同。于是他們掉轉了彈弓的矛頭,在日頭盛烈的正午,大人們都昏沉睡下的時候,滿懷著無處發泄的熱情,開始了尋找一只布谷鳥的旅程。
而我,坐在偶爾有一兩聲蟬鳴漏下的庭院里,側耳傾聽著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傳來的布谷鳥的鳴叫,忽然生出強烈的預感,早晚,它們中都會有一只,慘死在弟弟和他的同伴的彈弓之下。
這讓我覺得絕望。在這個村莊里,難道只有我認為,布谷鳥的叫聲,是來自生命深處,來自大地深處,來自我永遠不會抵達的神秘的山林深處嗎?難道所有人都是瞎子,只埋頭于對田地的耕種與收割,而絲毫不關心一只鳥來自于何方,棲息于何處,又老死在哪一個角落嗎?難道它們不是屬于村莊的一個部分,不是撫慰了春種秋收所有人間煩惱的精靈嗎?
整個村莊都在烈日下沉沉睡著,沒有人聽到我的心,正不安地跳動。在村人正午短暫的睡夢之中,就連喚醒大地的布谷鳥的聲音,也無法進入。所有的人,都陷入短暫的死亡。除了弟弟。
弟弟是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溜出家門的。我聽見他的腳步聲,幽靈一樣消失在南墻根下。一只貓不知是不是做了一個噩夢,忽然從陳年的麥秸垛上,跳了下來,但很快它又神秘地消失掉了。院子重新陷入安靜之中,可以聽到一只螞蟻屏著呼吸,踩過一片樹葉的聲音。一只麻雀,啪嗒一聲將“天屎”遺落人間。父親在房間里,翻了一下身,嘟囔一句什么,又打著呼嚕睡去。我回身進屋,躺在涼椅上,看著房梁下兩只瞇眼睡去的燕子出神。窗外,布谷鳥響徹大地的鳴叫,正一聲一聲傳來。
我在這樣的叫聲中,想象弟弟帶著威嚴的彈弓,一臉孤傲地游蕩在田野里。風一陣一陣地吹過來,撩撥著他腦后細長的“八歲毛”,也撩撥著他嗜殺的欲望。這一次,他想要射殺的,不再是隨處可見、永遠也消滅不盡的麻雀,而是從未現身過、卻將叫聲傳遍整個北方的布谷鳥。
于是我做了一個噩夢。夢里滲入弟弟彈弓上的那滴已經發黑的血,忽然間變成紅色的暴雨,弟弟在沒有遮掩的大道上,瘋狂地奔走,呼號,卻始終沒有人前來相救。天地間除了呼嘯而至的血雨,就是穿透重重紅色雨幕的布谷鳥的悲鳴,復仇一樣的悲鳴……
我很快從夢中驚醒。窗外依然是燥熱的,天空有些陰沉,好像真的要有一場紅色的血雨,傾盆而下。我擦擦額頭的冷汗,忽然想去尋找弟弟。
我走遍了整個的村莊,又將東西南北四條大道,都飛快地搜尋了一遍,我還爬到高高的土坡上去,俯視起伏的麥田,試圖在金黃的麥浪中,發現蒼蠅一樣隱匿的弟弟。我又穿過無邊的蘋果園,尋找那雙瘦弱的小腿。可是,一無所獲。
事實上,整個的村莊,都陷在沉入湖底一樣深深的睡眠中。那些平日里跟弟弟呼來喊去的男孩們,此刻也正在自家的床上,四體橫陳,呼呼大睡。
“布谷——布谷——”,那嘹亮的叫聲,又響起來了。我忽然憶起尋找布谷鳥未果的那個午后,我想我要跟隨著這只杳無蹤跡的布谷鳥的鳴叫,一直走,一直走。只要跨過那條河流,我一定可以找到夢中哀啼的布谷鳥。當然,更能夠找到在血雨中呼號的弟弟。
我最終在一大片桑園旁邊,遇到了弟弟。桑園距離沙河,只有百步之遙。有鄰村的女人,踩著石頭淌過河來,去村頭啞巴家買黃豆芽。又有男人去白胡子家的小賣鋪,采購幾把鐮刀,或者捎一塊磨刀石。來來往往的路人里,只有一個背弓的老頭,趕著一頭黑牛,閑閑地掃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弟弟。
可惜了一只布谷鳥,叫得好好的,一個石子過來,就沒了命。
老頭自言自語地一邊嘟囔,一邊揮一下手中的鞭子,以便讓那只試圖鉆進桑園的黑牛,回歸正道。
而片刻前還一臉迷惑的弟弟,忽然就在這句話之后,驚慌起來。
弟弟想要逃走,卻一起身,看到幽靈一樣站在身后的我。
姐姐……我……想打一只毛毛蟲……卻……
弟弟漲紅著一張臉,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釋一些什么,最后卻被我冷冷的逼視,給嚇住了。就連他的“八歲毛”,也驚在了半空。
忽然,天空中一陣喧嘩。我抬頭,見一群鴿子正呼啦啦路過,并朝炊煙繚繞的地方飛去。
就在我仰頭注視著鴿子,飛過大片大片晚霞的時候,弟弟已經隨著趕牛的老頭,一起消失掉了。
我蹲下身去,久久地注視著那只尋找了很久的布谷鳥。它已經奄奄一息,眼中帶著知曉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哀傷,麻灰的身體,在輕微地顫動。它的小小的腦袋,枕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我輕輕地將石頭挪開,那上面已經沾染上紅色的印記。它的腦袋,很快地低下去。它在這個世間最后的力氣,就是那樣平靜地,孤獨地,看我一眼。
沙河的水,依然在嘩嘩地向前流淌。這是村莊最普通的一個黃昏。牛在大道上哞哞地叫著,糞便從它們的身后,熱氣騰騰地墜落下來。女人們也在熱烈地叫著,呼喚她們的“牛犢”們回家吃飯。夕陽將扛著鋤頭的農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沒有人為一只布谷鳥的死亡,覺得悲傷。
一切都在喧嘩之中。這讓人無法喘息的喧嘩。
作者簡介: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村生活》《遺忘在鄉下的植物》《鄉野閑人》《遷徙記》。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冰心兒童圖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內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走親戚》入選2015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入圍第17屆百花文學獎。同時有繁體版圖書《試婚》在臺灣等地發行。在《十月》《北京文學》《天涯》等發表作品400余萬字。現為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