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
一個平常的日子,我經過郊區的玫瑰園,順便采回了一些玫瑰。總是無法拒絕花朵的香氣,我猜想母親也會是這樣。我挑選出其中的二三十枝來,打算送給母親。
很少送花給母親,那種過于鮮艷的儀式感,讓我覺得和父母一生的操勞不相宜,這在我的心里,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雖然我曾試圖彌補,但也會考慮到兩代人對精神的需求有所不同。還好這天并不是什么節日,送花只是作為平常日子的一種裝點,這讓我覺得并不是很刻意。
父親從客廳里走出來開門。我送花去的時候,母親不在家里,去超市買菜去了。父親看到我手里抱著的包裹著尚未修剪的花束,便問這是些啥呢,我愣了有半分鐘的樣子,才說這是一些玫瑰花之類。我意識到,我不能夠輕松地揚一揚手里的這些花,如同平日里拎來的蔬菜和營養品。
我好像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我不知道該怎么樣來告訴父親,我為啥買了這些花,這些花有什么特殊的意義,花有些什么實際的用處;我也不能和他說花的無用之用,不屬于物質的部分。對于我們,花是恨不得常常更換的新鮮與心情,但這對于我的父母,興許是奢侈的、浪費的。
想來母親這一生,并沒有收到過什么花束,除了我們偶爾送給她的幾枝野花。我們可能一起去山里折幾枝桃花,地里掐幾朵棉花,山野間扯一些野花。她偶爾從忙碌的田間抬起頭,并不走過來欣賞,這也許是平常的陪伴,是莊稼的好友。一個女人的一生里怎么能沒有玫瑰的芳香呢?無論年輕還是衰老,這深情芬芳的花朵,總是那樣地令人心儀。
玫瑰花?父親看看我,遲疑了一下,果然又問我:“這花是從哪里弄來的?弄它來做啥呢?”花從哪里來的,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該不該如實相告,至于弄它來做什么,我心里知道,并不想說。或者在我看來,這并不是一個可以成為問題的問題。
曾送過精美的花束給長輩,給朋友,也給自己,知道一些花語,也可以順口說出一些祝福或者祝愿的好聽話,根據此時和彼時的心情。但這不適宜我們此刻借用和探討。我好像是做了什么并不恰當的事情,一種美麗的不適宜,也就不正面一一作答。長大后離開父母,和同事朋友過上了另一種生活,有花香的點綴,有雅集的歡樂,父母仍然在原處。
平日里,我會收到一些祝福的花束,或者在日常里插上幾枝鮮花,一切都不需要特別強調,我們通過一些花朵、書籍、影視、音樂會、旅行,試圖抵達生活之外的遠方,但對這于今天這些花朵的抵達,我卻不能夠得心應手。如果是食物,我覺得新穎好吃,就可以買給他們分享,比如蛋糕,比如水果,父親會開心地嘗一嘗味道,然后滿意地說幾句話,或者是些營養品,他們抱怨兩句,說“這么貴,太貴了”等,然后不再做聲。
一束花的出現,怎樣做到自然而然,又恰切地表達我想增添他們平寂而操勞的一生里的色澤?甚至在過于實用和需要盤算的生活里,母親有沒有渴望過一絲花香的到來?我不知道他們的詩意和遠方在哪,也不知道父親是否覺得母親真的需要這些。
父親轉身就到他的生活里去了,仿佛帶花而入的我,是個不相干的人,此時我們同處一所房子,但有著明顯的生活區分,代際也就在此時分明起來。
父親背向我手里的花束,繼續他開門之前忙的那些事,尋找、挪移、歸納,而后他熟悉而自然地轉悠,如同他是地上的莊稼,我是天上的飛鳥。我抱著那束花,像個陌生人,或者父親根本就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我自顧自地打量著,不知該去哪里找一個空間打理它們。
我來到陽臺上,想要先把這些花修剪一下。取出其中的一朵來,在手里轉個圈再嗅一下,然后觀察該怎樣剪掉那些多余或者并不鮮活的枝葉,再傾斜著去除一些根部,將包裹花朵的絲網去掉,輕輕掰去外面受傷的花瓣,一朵花就恢復了神采。
修剪的工作并不容易,那些花枝上,有或大或小很是密集的刺,為了插花時不會扎手,也需要做些處理。我便叫父親來幫我,說,“您來幫我修剪一下這些花吧?”他沒有聽到,我又喊了一聲。父親在餐廳里,他說:“好,我先吃點東西。”距離晚飯還有一些時間,他興許是累了,也餓了,要先墊一下肚子。也許此時,對于勞累的父親來說,比起一些充饑的食物,這些美麗的花朵,并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但他很快就來到了陽臺上。他束手無策。我請他幫忙找一個花瓶,清洗一下,裝上一些水。父親聽到我的話,像是接收到指令一般,這才像一個孩子一樣從陽臺又折回室內,母親如果在家,自然也是這樣,對于我們需要幫忙的一些小召喚,他們總是顯得年輕有活力。
過了一會兒,他果然捧來了一個水晶花瓶,里面有幾枝枯萎的富貴竹,水有些渾濁了,他整個抱了進來,顯然地,父親并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些枯萎的花。我對他說,把枯萎的花扔掉,把花瓶洗干凈了,再裝上一些清水。他默默地照做了。
接著他就坐了下來,在我的對面。天色還沒有暗下來,光線里有幾絲柔黃,像任何一個平常而晴朗的下午,但又覺得不同,臨近的黃昏,有著溫柔的光暈。父親隨手撿起一枝玫瑰,然后照著我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去掉那些多余的枝葉,然后修剪上面的那些刺。平日里健談的父親,像個安靜的學徒工。
“這花上的刺真多,”我問他,“你能夠看得清楚嗎?”他說能,但又說也不是很清楚。父親并不直接把他修剪過的花枝,直接放到盛好干凈水的花瓶里;那盛水的花瓶里,已經有了四枝玫瑰,是我剛剛修剪好放進去的。父親將自己修剪的花單獨地放在一邊,好像在等待我對他的修剪進行檢驗。
我拿起他修剪過的花枝,仔細來看,上面有不少的刺沒有修剪到,包括一些突出的大刺。父親的眼睛是弱了。
父親在不久前患了一場眼疾,他的右眼視力大幅下降,不,好像是左眼。雖然我親自陪他做了這場手術,但父親患眼疾的這只眼睛,到底是左眼和右眼,我總是記得混淆。他舉起一枝玫瑰花,他看花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主眼明顯用力了許多。
老去的父親漸漸變得平和,他漸漸地稀釋自己年輕時候的苦楚,慢慢削去了自己身上的某個刺,盡量不去扎著誰的手,沒有一種語言可以比小心翼翼更能夠詮釋老去。
父親應該沒有送過母親一束玫瑰花,包括母親手上的戒指,也是兒子兒媳買來的,不知道父親知不知道玫瑰的花語是愛情,我想問一下,但又覺得沒有幽默感而作罷,興許他是知道的,即使這種經驗來自間接。那樣相扶相持的一生,那樣操持操勞的一生,粗糙的手指經歷農具和莊稼,就夠辛苦的了。
不僅如此,我們也并不能通過一枝玫瑰抵達關于愛情的對話,如同父親總是通過母親來打探兒女的情感著落,他從不親口說出那些關切的字眼。這是我們和父親在時空里生成的距離感,即使后來的這些年,他離開鄉村來到城市,也并沒有絲毫的影響和改變。
我們之間還隔著三十年歲月的艱辛。我們今生也沒有和父親做成朋友,我們的對話可能關于善惡、關于價值、關于明天,但不會關于一些幽微的部分。除此,我們有著不同的童年,不同的少年,不同的求學經歷和生活方式。
我說不出這些玫瑰的意義。興許他們根本就覺得這是浪費,如同談到旅游,他們總是會說,到哪那里旅行?我哪里也不去,還不是找罪受,在家里最舒服。說不出這些花朵的意義,如同和他們談到莊稼,我說不出那些莊稼的播種與收獲,習性與季節。
父親的一生里曾擠進來無數的綠植和花草,數也數不清,如果是我們一起走進鄉野,他能說出那些植物花草的名字,我卻感到生疏。但比起那些花草,秧田和麥田才是父親的心中的花圃,他半生圍繞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虔誠地如同佛前的念珠者,祈禱用雙手植種希望,給我們未來一些出路。
他一生唯獨沒有侍弄過的,是這些眼前帶刺的玫瑰。這令他感到生疏。談起這妖嬈的花枝,父親如同語塞,甚至羞澀,不像他說起二十四節氣,說起他高高隆起的稻谷,說起那些生長在木段之上的菌菇。
時常想彌補父母這一生的遺憾:由于時代不同,也因為物質的匱乏,他們享有的太少。我愿意竭盡所能,從一場旅行到一場電影,從一場晚會到一件款式新穎的衣服,甚至也包括一個手串、一束玫瑰。
我自以為是地覺得他們需要這些,這不僅僅是物質改善的部分,似乎也包含了我對他們經歷的艱苦而又平淡的一生的嗟嘆,我想人這一輩子,總是需要獲得內心的滿足才能不枉這一生,包括物質之外的精神享受。
無端地想起這些,天色漸晚。父親從小凳上站起來,舒活了一下筋骨,又緩慢地坐下去。修剪去的枝葉和花瓣散落一地,一層一層地增加,而我和父親就那樣說著這個葉子、那個花瓣,言語不多,但也不覺得稀疏和散落。
記憶之中,無論是年少,還是后來的我們,都沒有這樣的一個黃昏,讓人感覺如此平和,他從壯年冷峻走向平寂,我從青春拘謹走向成熟,他用他艱辛勞作后粗大的指節,我用翻動書頁敲擊鍵盤的指節,梳理著同一束玫瑰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