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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巷子

2019-09-10 17:14:51潘鳳妍
廣西文學 2019年11期

→ 潘鳳妍 筆名路攸寧,1996年生,四川萬源人。作品見于《星星》《草堂》《飛天》《詩歌風賞》《中國詩歌》等,獲2018中國·《星星》詩刊年度大學生詩人獎、第三十五屆全國大學生櫻花詩歌邀請賽二等獎、全國大學生第六屆“野草文學獎”優秀獎、第九屆“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優秀獎。參加第十一屆全國大學生《星星》詩刊夏令營、2018《中國詩歌》新發現詩歌營。

1

水井巷子沒有井。

所以說它是水井巷子,其實名不副實。

我曾用了一個完整的周末,找遍了水井巷子的大小角落,也沒有發現一口可以稱得上井的東西,甚至連一處低洼的水潭也沒有。當然,大人們并不十分關心水井巷子為什么沒有井這個問題,每當我向他們問起這個問題時,他們的回答都如出一轍:誰知道呢?又或者是:小孩子家,凈關心些沒用的。

真的沒用嗎?或許對于長年累月居住在這里的人來說,他們的生活不會因為水井巷子沒有井而有任何的改變,那么過分去深究一些對生活并無影響的東西確實毫無意義,既然如此,又何須耗費精力和時間呢?

但我不同,我是個孩子,我有著許多閑暇的時光和旺盛的精力去對自己所好奇的事情刨根問底。遺憾的是,最終我也沒能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這個問題仍舊困擾著我的年少歲月,直到我漸漸長大,在不知不覺中也如同大人們一般喪失了原有的好奇心,不再過問。

我們家是三年前搬到這里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三年前租住在這里。比起去買一平方米四千元左右的商品房,父親更愿意在這座城市的老城區租人家一套舊屋子來住。母親對租來的幾間房子十分厭惡,她總是在昏沉的屋子里抱怨與之相關的一切。是的,母親希望在小城市里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她不止一次地問我:“幺女兒,媽媽的要求過分嗎?過分嗎?”我搖頭,似乎在表明并不過分。事實上,我之所以搖頭是我并不知道她的要求是否過分,我只知道父親和母親大部分時候的爭吵都是因為房子。

我寫作業的時候,我翻看漫畫書的時候,我在客廳看時常斷掉信號的電視節目的時候,我在飯桌上大口扒拉米飯的時候……很多的時候,他們都會因為房子而爭論不休,相互賭氣。但很快他們又和好如初,似乎那些爭吵很容易就被遺忘了。他們又一起融洽地生活在這個暗沉的屋子里,一起經營著單薄乏味的日子。

在這座連“線”都夠不著的小城市里,物價水平與經濟發展格格不入。有人毫不吝嗇揮金如土,也有人精打細算把生活過得小心翼翼。人們竭力在失衡的狀況下尋找生活的平衡點,唯有如此,才不至于沉入生活中涌動的浪濤之下。人們過著自己的簡單生活,娛樂消遣也毫無新意――打牌、K歌、喝酒,或者是爬山。很少的一部分人會抽出一部分時間來看書,但他們并不會因此而顯得不同。

2

這座小城位于大巴山腹地,站在城里的任何角落,放眼四顧,皆是掩映的青山。水井巷子就坐落在城東偏僻一隅。

雖然水井巷子沒有井,但在巷口長著一棵高大的銀杏。層層的葉片像是一只只跳動的精靈,春風來時,它就不斷地吐出綠色,秋風來時,又漸漸染上金黃。

我每天像風一樣從樹下刮過,回家,或跑去學校。清晨,清新的空氣襲來;午后,陽光簌簌落下;晚間,有冰涼的風吹過。這樣的日子不斷地重復,蒼翠的綠色就在不經意間變得青黃,再變得深邃。人們的生活也如同一條比喻中的河流,在巷子間,或者說在銀杏樹下,悄悄地流淌。

這里的房子大多是千篇一律的低矮樓房,早年的墻磚在歲月里愈發地黑。樓房次第排列,水井巷子就從中穿過,一些叫不出名字來的小草從硬化了的道路的縫隙間倔強地冒出來,很快,就會被來往的行人一腳踏上去。

我們租住在一棟四層高的樓房的底樓,房子坐南朝北,但由于前面樓房的阻擋,這里幾乎沒有陽光到訪。夏天太陽升得很高的時候,有陽光落在院子里,我就坐在門口的陰影里,翻漫畫書打發時間。父母不大贊同我看漫畫書,說是與學習無關,看了無益,但每當我翻看這些書時他們也未嚴厲地制止。后來他們給我買了許多被稱為“名著”的書。

作為一個外來者,和從小住在這里的孩子不同,我沒有什么能夠在巷子里嬉鬧的朋友,而我也沒有多大意愿去參與他們的游戲,更多的時候,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成為自己的英雄、敵人、朋友。

彭山爺爺住在對面的那棟房子里,我們屋子里的陽光就是那棟樓攔截了的,對它的不滿與抗議由來已久。如果非要明確時間,那大概就是從我住到這里開始的。而它鐵青著臉,從來不接受我的抗議。同樣是底樓,兩家的門巧妙地錯開,似乎這樣才能為彼此留下更多的隱蔽空間。但長年昏暗、窗戶狹小的屋子,唯有打開門,才能獲得更多的光線,況且來往的人也多,再有心思的設計,又能藏起些什么來呢?

緊鄰彭山爺爺住的樓房是一棟低矮的兩層磚房,三棟樓之間有著整個巷子最寬闊的路段,像是凸出的腫塊。矮磚房里住著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兩人都胖,男的患有腿疾,行動不便,整日坐在院子里聽廣播;女的帶孫子,傍晚的時候用男人聽廣播的收音機播放廣場舞音樂,肥胖的身子就跟著音樂扭動,全然不在意過往行人的眼光。

精打細算的本地人總要想方設法在院子里占一塊地,以此拓展自家的空間,人們也習慣把這里叫作院子,似乎這樣更能強調一種所屬關系。人們在院子邊上拴了鐵絲,用來晾衣服。除了晾曬外套,一些人也會無所顧忌地把內衣掛在鐵絲上,他們從來不會計較行人多余的目光。我不止一次從晾著三角內褲和女性胸罩的鐵絲下走過,偶爾頭頂上滴下幾滴水來,打在皮膚上,蕩漾開層層涼意。

也會有人晾曬細長的豇豆或者腌制的青菜,我有時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一捏那些在空氣中一點點失去水分進而變得卷曲的腌制品,但我卻從不敢把手伸向頭頂那些濕漉漉的內衣。

彭山爺爺在院子里種了盆景,有芍藥、仙人掌、吊蘭,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有趣的是,他養的花不只是他自己的,有的還是院子里其他人的,如果來往的路人喜歡,他也會毫不吝嗇地送出去。

是的,除了出攤,他還熱衷于經營院子里的綠色植物。他把雞蛋殼、泡過的茶葉一一扔在花盆里,過上一段時間,花盆里的茶葉就腐爛融入了泥土,而那些蛋殼則會被彭山爺爺撿起來扔進垃圾桶。他說蛋殼里殘余的蛋清和茶葉能給植物提供更多的養分。

彭山爺爺祖上是蘇州人,當年日軍侵華,為了躲避戰爭,他的祖輩舉家遷入內地,從此他鄉作了故鄉。他的父親在當地結婚生子,他自出生起便是地道的四川人。

通常情況下,他會踩著三輪車到菜市口賣水果,種類各異,因季節而變。夏季時,他又換輛手推小車沿街賣冰粉,他對顧客從來都不吝嗇,塑料小碗裝得滿滿當當,澆上兌好的紅糖水,最后在上面撒一撮碾碎的花生米。冰粉細膩,入口即化,花生米酥脆,口感極佳。做冰粉的手藝是他年輕時在成都學來的,他說他學的都是皮毛,手藝比不上成都人,更比不上……他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沒再繼續說下去。改革開放之后,他走南闖北,去了不少地方,包括他父親和他提到過的“故鄉”,只是到了那個吳儂軟語的城市,除了沉醉于南方水鄉風光,他心中沒有產生絲毫的眷念之情。祖祖輩輩繁衍的地方,對他來說,不過是從未涉足的陌生之地罷了。

在外奔走多年,生活也沒有大的改變,他最終認了命,回到巴山腹地的這座小城,先是成了一名煤礦工人,在山區的煤礦采煤。后來隨著市場能源需求的變化,大大小小的煤礦相繼關停,他不得不另謀生計。隨后他又到建筑工地給人打零工,工作和工資都不穩定,好在一步步地走過來了,直到本世紀最初的十年步入尾聲時,他的大兒子成了家,小女兒大學畢業步入社會,恰逢花甲之年的他,才算卸下挑了一輩子的重擔。

只是那些年里他繃緊了弦過日子,終于可以松開的時候,他才驚覺,自己閑是閑不下來了。他買了輛腳踏三輪車,做起了水果生意。收入并不可觀,但他樂得自在。

3

幾年前第一次見到彭山爺爺時,我才剛搬到這里不久。那天傍晚,他推著裝了水果的小車從菜市口回來,我拿著皺巴巴的零錢到他的小攤上買菠蘿,他見了我笑笑說:“小孩兒,搬來多久了?”人們總是熱衷于探究別人的生活,似乎那樣才能為自己乏味的生活添上些許滋味?!鞍雮€月,也可能八九天?!蔽胰粲兴嫉鼗卮?。

我買菠蘿,他讓我多等一會兒,理由是剛削好的菠蘿要在鹽水里泡,去酸澀。他將小車上破損的水果一一挑出,嘴里還不斷念叨:“可惜了,可惜了,多好的果子?!蔽揖挽o靜地站在一旁看他仔細地揀水果,心想:壞掉的果子,有什么好可惜的。當然,這樣的話我是不會對彭山爺爺說的,往往在我們眼中一文不值的東西,或許在他人心里便是敝帚千金的愛物,他覺得可惜定然有他的道理,我只需耐心地等我的菠蘿就好。

矮房子里的胖女人從屋子里走出來,手里拿著她丈夫的小型收音機。她一邊打開她的收音機,一邊大聲和彭山爺爺打招呼。嘈雜響亮的聲音從收音機里面傳了出來,她該扭著肥胖的身體跳舞了。

我說:“不喜歡那個跳舞的肥胖女人,她總是將收音機的聲音調到最大,吵得人心煩意亂,我連作業都寫不好了?!迸砩綘敔斢袟l不紊地忙著手里的活兒,嘴里責備道:“小孩子家,出言不遜?!蔽以尞?,瞪大了眼睛問:“不遜?什么是不遜?”“遜,遁也。”他回答。

他把口中的“也”字拖長,有意地晃了晃頭,像極了電視里古代的教書先生。事實上,他的解釋更加讓我疑惑,很顯然,他高估了一個十一歲孩子的認知能力。

他說:“儒家四維,‘禮為首,凡事要懂禮,尤其小孩子,從小要養成好習慣?!币娢也徽Z,他又說,“下次叫她張阿婆,巷子里的小孩子都這么叫?!彪m然我有些不樂意,但還是點了點頭。

他把插了竹簽的菠蘿從鹽水里取出遞到我手上,“這菠蘿不收錢,就算是我送你的。”我心中釋然,臉上露出靦腆的笑。我接過菠蘿回身往屋子里走,沒有再去追問“不遜”的意思,我想我遲早會明白的。長大后,我才為當時的行徑感到慚愧,同時也十分感激他,感激他在我最初的人生道路上,給予了我正確的引導。

后來我才知道,彭山爺爺早年讀過書,尤其古文念得最好,他有意做名教書育人的人民教師,然而時運不濟,恰好趕上動蕩時期,學校停課,他不得不聽從安排踏實下鄉去務農,也正因如此,他平穩度過了那十年。塞翁失馬,禍兮福兮?

第二次見到彭山爺爺,是在我上學的路上。他讓我坐在他的三輪車上,順道載我去學校,我一個勁兒地搖頭拒絕。他洞察了我的小心思,但卻并未道破。他順手從小車上抓了一個蘋果遞給我,“那吃蘋果吧!”我笑著接過蘋果向他道了謝,并沒有往嘴里送,而是徑直把蘋果塞進書包里。他嘴里噙著笑,不語。

早上七點多,馬路上行人擁擠,汽車發出的喇叭聲不時響起。晨風縷縷拂過,花的芳香、小吃攤上的誘人香味、垃圾桶的惡臭、汽車尾氣的汽油味……都一一混入空氣中。

菜市口寬闊顯眼的位置早早就被人占了,蔬果擺得琳瑯滿目。彭山爺爺把車放在了最邊上的角落里――他從來不趕著去占什么好位置,也不去搶別人生意?;蛟S是性格使然,或許是他養育兒女的重擔已然卸下的緣故。

我和他道了別,便撒開腿風一般地離開了。恍惚聽到他在身后對我說些什么,但是在菜市口,人們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輕易就把他的聲音蓋過去了。我來不及仔細分辨,彭山爺爺的聲音便徹底在身后消散。

4

彭山爺爺家少有人往來,連他經常提起的兒子和女兒也很少回來探望他。那個堆滿雜物的屋子,除了他每日進出,幾乎很少有人踏進去,于是那些本該屬于他孫子的糖果和寵愛,他都盡數給了我。

幾乎所有的閑暇時光,我都是在彭山爺爺的昏暗房子里度過的。我和他一起坐在破舊的沙發上,看各種各樣的電視節目。

也許是長時間獨居,心中積郁乏悶,每每有人愿意與他談話或是愿意聽他訴說,他總是會滔滔不絕,把那些陳年舊事反復提起,毫無保留地對人說起他早年的經歷,說起定居成都的兒子和在成都工作的女兒,說起他生命中許多的人和事。

早年他輾轉成都時,沒想過自己最終會回到大巴山腳下的這座小縣城安度余生,他滿心地以為自己會將根扎在富饒的他鄉。這樣的想法和他最初認為自己會成為一名教書育人的教師是一樣的。

在成都,他結識了自幼生長在成都的劉云芝,他們相戀,談婚論嫁,他說這個女人就是命運對他最大的饋贈。他們很快結了婚。憑著劉云芝的父親,他們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為此,他慚愧多年。生活中有溫情,也有爭吵,但并沒有泛起大的波瀾。

他對生活寄予了最美好的期望,他不承想過命運也會捉弄安分的老實人。

結婚后第三年,劉云芝被檢查出患了癌癥,他變賣全部家產為妻子治病,仍舊無力回天。劉云芝去世后,他在成都除了和劉云芝生下的唯一的兒子,已經一無所有。他不得不帶著兒子回到故鄉。他按月給劉云芝的父母寄去一筆生活費,直到二老去世。錢不多,但卻是盡了他最大的能力。他知道這筆錢無法支撐二老的生活,但好在劉云芝的兄弟們始終照顧著老人。

人們都勸他再找一個合適的人結婚,一個大男人帶著孩子總歸不是個事兒。

他最終并未再和人組建家庭,但他卻從別處抱養了一個剛斷奶的孩子,他說兩個孩子一起長大,童年才好有個玩伴。慶幸那時候彭山爺爺的母親尚健在,教養小女兒的事便交給了他的母親。

5

我在地方電視臺的新聞里看到老城區改造的新聞,播音員咬著清晰的普通話播報政府的決策規劃。電視鏡頭掃過一棟棟老舊低矮的建筑物,我沒有認出哪一棟房子是我們一家人所生活蜷居的,我更沒有看到我走過了無數次的水井巷子,它們太小了,小到很少有人去關心它們無聲的命運。但是我很清楚,在不久的將來,那些斑駁的墻體會轟然倒下,發出沉悶的聲響,水井巷子也會被倒下的墻體掩埋,被歲月遺忘。那些生長在巷子里的不知名的雜草,或許會被彌漫的塵灰嗆出眼淚,但是它們卻來不及也無法喊出疼痛。

巷子里的人很長時間沒有共同關注某件事了,對于拆遷,他們議論紛紛,各懷心思。

彭山爺爺端著茶杯在院子里踱步,他意味深長地說:“拆?哪兒有那么容易?現在的人都精明著呢!”母親笑著打趣他:“彭山叔倒是看得明白啊!”彭山爺爺也跟著笑:“都活了幾十年呢,能看不清楚嗎?”他弓著背將茶水澆在花盆里,又用力倒出里面的茶葉,還不忘拍打幾下杯子。彭山爺爺嘴里不經意地嘆氣道:“你們也在這里待不了多長時間了喲!”母親不知道他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那些在花盆里吐露綠色的植物。她若有所思,轉身進了屋去。

比起其他人,彭山爺爺對拆遷的事確實沒那么熱情,也沒那么多的想法。他明白,無論人們在其中攪出什么波瀾來,這都是遲早的事,沒有人能夠單槍匹馬去阻擋一個時代向前的滾滾車輪,固執的反叛者,注定被拋棄,被碾壓。

不久之后,彭山爺爺的女兒卻回來了。這讓院子里的人都很意外,因為在人們的記憶中,除了逢年過節,彭山爺爺的女兒從未回來過。

那天我晚自習下課回家,走在昏黃的巷子里,遠遠地看見一個女孩蹲在彭山爺爺家門前的臺階上,一只手翻弄著手機,另一只手則夾著點燃的香煙,纖細而潔白的手指十分好看。她穿著杏色寬松短外套,搭配一條黑色闊腿褲,腳底穿著玩偶拖鞋,褲腳耷在了地上??瓷先ビ行┗?。

走近后,我小心翼翼地將目光投向她,她自顧自埋頭玩弄手機,無暇顧及來往的行人,包括我。她涂了厚厚的粉,勾著濃濃的眼線,臉白得仿若月光一樣,及肩的蓬松短發染成流行的奶奶灰,手機里的光托著她的面頰,看起來和恐怖片里的女鬼有幾分相似。我承認,她妝容精致得過分的樣子,令我心里有過一絲寒意。

她將香煙送至嘴邊,用力吸了一口,并用細長的手指彈掉了多余的煙灰。嗆人的煙霧分別從她的鼻孔和嘴角溢出。我有些恍惚,說不出緣由。

昏黃的燈光從門口和積滿塵垢的窗戶溢出來,流淌在巷子里。

“你們兩兄妹都一個樣,一年到頭也不曉得回來一次,電話也懶得打,不知道整天忙些什么……”彭山爺爺的聲音從屋子里傳出來。蹲在臺階上的人一言不發,像極了我被父母責備時的樣子。

“就知道盯著個手機看,就沒個正經事做?!?/p>

“頭發搞成這個樣子,像什么話?”

“染頭發怎么就不像話了?現在染頭發的滿大街都是。”門口的女孩有些不滿地回答。

…………

彭山爺爺在屋子里喋喋不休,她時不時反駁幾句。

我用手敲家里的門,那連續的“咚咚”的敲門聲有些唐突地響起(我并非是要表明我聽到了什么),很快母親開了門。我跟著進屋,隨手關上門。屋子外面的聲音低了下去,但仍舊會有來往的路人捕捉到只言片語,進而去猜測揣摩事情的緣由。又或者,根本就沒什么值得揣測的事。

那個把手機按得“嗒嗒”響的女孩叫做巧兒,也就是當年彭山爺爺抱養的孩子。

巧兒給我的印象并不深刻,我和她的交流也十分有限。

我們家剛搬來時的某一天,我已經記不清那天有著怎樣的天氣以及發生的其他事,但我卻清楚地記得巧兒把糖果遞給我時,臉上溫柔的笑,像一點點溢出的蜜糖,像緩緩盛開的花兒,像三月里軟綿的風……像這個世界上許多美好而溫暖的事物。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讀肯尼思·格雷厄姆的《柳林風聲》,她雙手抱胸倚在門口,靜靜地打量我,我羞怯地不敢看她。只聽得她問我:“小孩兒,你看什么書呢?”我抬頭看她,她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耙粋€外國人寫的書?!薄昂每磫幔俊彼龁枴N覔u搖頭,轉而又點了點頭。我想告訴她,我才剛開始看這本書,沒辦法告訴她我明確的答案,但是我相信這本書很好看,因為老師說這是一個溫情的故事。

她從衣兜里抓出一把糖果來問我:“吃糖嗎?”我遲疑著,不知所措。父母從小教導我不要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但她手中顏色絢麗的糖果直叫人垂涎欲滴。她說:“想吃就拿去?!蔽移鹕砬由貜乃种薪舆^了糖果,并向她道謝。她臉上笑容更加明朗了,喉嚨里發出銀鈴般清脆的笑聲,最后還不忘說一句:“小孩兒,你這樣害羞,將來找不著男朋友的啊!”

說來荒唐,她那句無心的玩笑話竟使我憂慮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害怕我真的找不到男朋友,害怕像夜里睡在后河橋墩下的乞丐一樣,始終孤零零地一個人。當我上了初中后,收到一個男生寫來的情書,才最終釋然。

那時候巧兒已經在縣城里打了好幾年的工,我不知道她大學讀的什么專業,但是她的工作卻是五花八門,什么行業都有。巧兒準備離開小城,去成都。她說這座縣城太小了,像一口井,除了一方面積狹小的天空,她什么都看不見,她害怕一輩子困在這里。

后來她就離開了,離開了這座四面環山,在巧兒眼中如一口井的小縣城。

6

巧兒回來后的第二天,彭山爺爺沒有出攤。他一早上都在屋子里忙個不停,沒人知道他在屋子里忙些什么,只是時不時地聽到他的屋子里傳來叮叮當當的響聲。

除了下雨天,每到傍晚都要打開收錄機跳舞的張阿婆,抻長了脖子朝彭山爺爺的屋子里張望。

“老彭頭,一大早就開始忙,忙些什么呢?”她扯著嗓子喊。

“女兒回來了,做幾個菜。”彭山爺爺的聲音從屋子里傳出來。

“喲,巧兒回來了,這快一年沒回來過了吧!”

“孩子們都忙,哪能天天都回來?”

“是是是?!睆埌⑵庞樞Φ?,“這說巧兒,咋沒見著人呢?”她補充道。

“街上去了,說是去買燒臘。 ”

“兩個人哪兒吃得了那么多的菜!”

“沒多少,隨便弄了幾個?!?/p>

“也是,難得女兒回來一趟?!?/p>

“對了,巧兒這次回來是做什么?”張阿婆壓低了聲音,意味深長地問道。

“說是公司放假,特意回來看看我。”彭山爺爺爬滿皺紋的暗沉的臉上堆滿了笑,那些橫臥的“川”字也更加明顯了。

“巧兒是在大公司上班吧?老彭頭老了享福喲……”沒等張阿婆說完,巧兒便從轉角出現了。巧兒的臉在白天里不再像皎潔森冷的月光一樣冰涼,看起來有些溫和。可是那些月光,已經灑在了我的心里,久久不散。

張阿婆熱情地招呼巧兒去自己屋里坐,巧兒笑著回了句:“張阿婆,改天吧,吃完飯還得出門呢?!闭f完便進了屋去,沒人注意到她嘴角不經意的一撇。

“哎喲,我得去看看我小孫子醒了沒有?!闭f完張阿婆也轉身往回走。才走出幾步,卻又轉過頭來突然問道:“對了,老彭頭,最近都在說拆遷的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正打算跟兒女們商量呢!也不知道政府賠多少?!?/p>

“老彭頭,咱們老百姓可千萬放聰明點兒了!”張阿婆滿面春風,揚揚得意,為她所謂的“聰明”竊喜。說完,她搖晃著臃腫的身體,走開了。

我想,巧兒是知道張阿婆在背地里說的那些話的,但她一如既往地生活,似乎從未打算去反駁些什么。

張阿婆說她的兒子在省城親眼看見巧兒深夜穿著短裙和低胸裝、腿上裹著黑絲襪站一處破敗街區的發廊邊上……

有人應和:“哦……站街女啊……”

“難怪一天打扮得花枝招展?!?/p>

…………

如此云云,不勝枚舉。人們對語言的駕馭能力總是令人難以想象。

愛嚼舌根的婦人們在背地里添油加醋地反復提起,她們對此嗤之以鼻,同時,她們也為自己的賢良而感到驕傲自豪。

7

作為租客,我們無法像當地居民那樣,擁有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的理由,我們唯一的選擇是盡早尋找新的安身之所。

父母開始商量買新房的事了,尤其是母親,十分上心。買新房也是她提出來的,經她百般陳其益處,并且強調,一家人在城里住了好幾年,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回農村生活。父親最終和她達成一致——買房。

做決定容易,但實踐起來卻并不那么容易。樓盤地段,房屋采光,相對實惠的價格,裝修……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

他們除了上班,便是整日忙著買新房的事。

張阿婆下午也不再跳舞,她到建筑工地上找了些破爛磚頭在院子里砌了一圈矮墻。她說,等墻砌好了,再去河里背幾背簍泥土回來,種上菜,到時候又能多量幾平方米了。人們在背地里議論紛紛,但是又能怎么樣呢?她圍的是自家門前的地。

巧兒在家待了很長一段時間,通常,她會認真地打理家里雜亂的事物,有時也在外面整晚不回家。很多時候,院子里的人都能聽到巧兒和彭山爺爺爭吵。人們說,她回來是想從彭山爺爺那兒分一套房子。彭山爺爺的屋子雖然破舊,但是占地面積大,到時候賠兩套肯定不成問題。巧兒一如既往沒有理會閑言碎語。

倒是彭山爺爺對那些人說了句:“房子終究是兩個孩子的?!蹦切┤艘簿筒辉僬f什么。

令我疑惑的是,巧兒向來恣意隨性,偶爾性情暴戾,但她卻從不愿和巷子里的其他人有過多交集,她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也從未為自己爭辯什么。

待了一段時間后,巧兒走了,走之前給家里買了許多日常用品和易保存的食物。

已經是夏天,天氣漸熱,彭山爺爺開始每天下午三點之后推著冰粉車,車上放一個錄音喇叭沿街叫賣。事實上,冰粉生意并不好,他總說,這里的人更喜歡吃涼蝦,喜歡冰粉的人不多。事實也確是如此,我知道城西有一處涼蝦攤子,生意紅火,每到夏天,許多慕名而來的人將攤子層層圍住,等著買兩塊錢一碗的涼蝦,但我對彭山爺爺做的冰粉卻是偏愛至極。

比起涼蝦攤子,彭山爺爺的生意確實冷清了許多。通常推出去的冰粉賣不了多少,只好又推回家來,放在冰箱里,第二天又重新裝在冰桶里帶出去賣。周圍的很多人都勸他,大熱的天,何必要去做不賺錢的生意,勞神費力。

沒有人會去在意,他之所以年年如是地沿街叫賣冰粉,是因為做冰粉是劉蘭芝教給他的。他總想著,自己記著這簡單的手藝,也算是心里最大的安慰了。

8

父母已經貸款買下了新城區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裝修工作也已經開始。

我重復著上學的日子,想象著遠方的世界。偶爾,也從水井巷子出發,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穿過城市里溫熱的風,去看我不久之后就要搬進去的家。

水井巷子仍舊行人不斷,拆遷的事似乎并無大的進展。張阿婆的“園子”已經砌好,除了帶孫子、跳舞,她生活中又多了一件事——打理“園子”。她用小鋤頭刨開一個個坑,往里面撒種子。施肥,澆水,井井有條,仿佛她經營著的不只是一個窄小的“園子”。

傍晚時分,悶熱的空氣中混雜著帶著絲絲涼意的風,彭山爺爺在院子里打理花草,張阿婆打理“園子”,盡管他們栽種的是不同的東西,但是他們仍會相互分享種植經驗,并且談起生活中更多的瑣碎。

“幾十年沒種過菜了,也不知道能種出什么來!”張阿婆感嘆道?!耙惶扉e著也是閑著,就當打發時間了?!迸砩綘敔敁u著蒲扇半坐在門前的凳子上說道。

“可不是,子女都忙,誰有空來整天陪我們這些老家伙?”沒等彭山爺爺回答,張阿婆又問道,“老彭頭,搬遷的事你們商量得怎么樣了?聽說不少人都搬出去了?!迸砩綘敔敻袊@:“是啊,搬出去了不少人,昨天拆遷辦的人又來了一趟,我想著盡快把協議簽了,何況巧兒和她哥也是這個意思。”

“都說老彭頭一輩子是個老實人,不怕吃虧……”張阿婆臉上堆著笑?!疤澆涣?,虧不了!”彭山爺爺拖長了語調說。

天色漸漸沉了下去,他們各自回了屋。巷子里的燈光又相繼明亮起來,才剛剛圍攏的夜色又被漸次劃破。

9

秋天已經來臨了。

舊的事物一點點褪去明亮的顏色,人們很難再從記憶中打撈什么,巷口的銀杏被一點點染上金黃的顏色。

我們就要搬離這個在不久之后就會消失的巷子了。

巧兒又回來了,一同回來的還有彭山爺爺的大兒子,這一次,他們是來接彭山爺爺到成都去。

幾個月前,巧兒特意回來和彭山爺爺商量這件事。起初,彭山爺爺怎么也不答應,說一輩子在這里生活,都習慣了,況且小地方日子過得慢,適合養老,去了大城市反而不適應。而且過不了幾年,賠給拆遷戶的安置房便修好了,自己搬回來就是,何必要去叨擾子女,徒添麻煩?現在隨便去租間屋子住就行……

但無論是巧兒還是她的哥哥,他們都明白,父親這輩子承受最多的不是苦難,而是孤獨。他們不忍心留下父親在偏遠的縣城,清苦而孤獨地度過晚年。

最終彭山爺爺在兒女和院子里鄰居的勸說下答應了去成都。其實彭山爺爺答應去成都還有一個原因——劉蘭芝墓地在成都。

我們搬離的那天,彭山爺爺亦忙著翻騰屋子,大兒子指著那些破舊家具器物不斷地說:“這不要,這也不要,都扔了……”“這個用不了,也扔了。”“哪兒是你說扔就扔的?當年買這些東西,花了不少錢?!迸砩綘敔敳粷M道。巧兒在一旁勸他:“爸,離成都那么遠,這些東西都搬不了!”

經過巧兒兩兄妹的反復篩選,最終彭山爺爺搬走的也就寥寥可數的幾樣了。

彭山爺爺從屋子里找出一摞厚厚的書,一一堆在陽光照射的院子里,書落滿了灰塵,書頁泛黃,走近能嗅到朽木的氣息。他挑出幾本書送給我,說:“你喜歡看書,這些書都拿去讀,有意思著呢!”我一邊向彭山爺爺致謝一邊接過書,用手輕輕拂去書上的塵灰后放進了箱子里。

張阿婆手里剝著糖炒栗子,嘴上和我們一一寒暄道別。臨行前,她還不忘把已經剝好的糖炒栗子塞到我手里。

我有些難過,但卻說不清為什么。我要告別的事物太多了,不論是我所熱愛的,還是我所厭惡的,都將逐漸離我遠去,甚至永遠失去音訊。

走出巷口時,我抬頭看那棵高大的銀杏樹,滿樹的葉片都閃耀著熠熠光芒,陽光從葉片的縫隙間穿過,灑在了地上,風輕輕刮過,幾片葉子滑落。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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