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書散文集《奔走的石頭》最先吸引我的是作者自序《那一季翻山越嶺的眺望》。這篇長序讓我感興趣的倒不是作者童年、少年,乃至青年讀書與寫作的經歷,而是他對當代散文不良現象的否定和對散文創作的理解與憧憬。
他把批判的矛頭指向當下散文的“小情緒宣泄”“原貌實錄”和傳統散文理論“僵化而陳舊的表達”;“低估了散文門檻”而造成缺乏精品的泛濫;“看不到作者本人的心靈”的寫作者遍地皆是而量多質劣,以及“人人都可以寫”散文卻不講寫作方法等弊端。這是一種在閱讀大量散文后而對當下創作現狀的總體把握與深刻反思,也是作者創作思想的醒悟與創作突破的起點。作為一個名氣并不大,成就還不高,而且仍待在偏僻的桂北山區的散文作者,卻有這樣的全國視野以及尖銳而猛烈抨擊創作時弊的勇氣,讓我感到欽佩!
劍書不但有“破”,而且還有“立”。他在“破”的基礎上,樹“立”起了自己的散文理念。他說他所理解和憧憬的散文“是一種深沉而又端莊的文體”,“是一扇通向藝術的窄門”,“必定滲透著一種深沉的生命意識”,“必須尋找寫作的通幽曲徑”。這些觀點雖然仍有商榷之處,還欠深刻,但是卻凸顯了作者的文體意識、嚴格意識、生命意識和方法意識,是一套較為完整的獨特的散文觀,也是一種散文創作的自覺。這在當下是許多散文寫作者所缺乏的,它表明劍書對于散文創作不但有著清醒的認識和新穎的理解,而且還有著清晰的思路與獨特的方法。所以,他追求創作的發音方式“有別于眾口同聲和眾聲喧嘩”,追求創作的路徑“再尋山頭獨自行走”和“再尋柳暗花明的陋巷村野”,他要踏出一條自己的散文之路。
有批判的膽量,有創新的勇氣,而且還能夠提出并且踐行自己的散文理念,使得劍書的創作境界高出了許多作家,由此可見這位河池青年散文家的不同凡響、不能忽略和不可小覷!而《奔走的石頭》就是這種散文理念催生的作品,果然顯示出與眾不同的藝術魅力。
這本散文集所描寫的生活并不復雜,也不廣闊,但是卻十分獨特。劍書在后記中說:“我的散文,大都和桂北山鄉的物事有關。”他寫的實際上只有兩個方面,一是自己以及家族的經歷與生活,二是桂北山鄉的社會風貌。說得具體一點,就是以劍書及其家族生活為主,然后輻射到桂北山鄉的社會生活與山川景致,兩者融為一體,便構成了《奔走的石頭》的主要內容。
清代著名詩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剽襲敷衍之弊大。”①他強調作家進行文學創作必須有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也就是有“我”。如果沒有這個“我”,那么創作就會與他人相似而消解自己的獨特性。這樣,堅持創作有“我”就是一條亙古不變的文學定律。要實現創作的有“我”,就必須把自己的生活、思想、情性以及藝術追求融入作品中并且表現出來而成為獨特的風格。
在我看來,劍書的散文就是有“我”之作,打上了鮮明而深刻的個人烙印。他的創作扎根于自己的生活,寫了自己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的經歷和情感,寫了自己的所見所聞與愛恨哀愁,寫了自己的渴望與追求,寫了自己的孤獨與逃離,滿紙都是自己的影子。同時,他也將創作視野從自己擴大到自己的家族,從父母到兄姐,再到親戚;然后再擴展到自己的家鄉,從農村寫到城鎮。所以,劍書說:“三輯皆有‘我在。”這是對他有意而為之的創作的強調。于是,這本散文集所呈現的是劍書眼中的桂北山鄉世界,飽含著他的感覺、感情和思想,以及他的審美趣味。
劍書訴說著自己憂郁的情結。這里有他對家庭悲劇的難忘,反復講述著他的姐姐、父親、母親、外公等親人的苦難命運與掙扎,抒發內心的憤懣、不平與憂傷。這里還有他對貧困生活的逃離,對山外世界的向往,對文化的渴望,對生命的感悟和對人生的理解。我們從他的聽電影和讀書,從他的母親種地,甚至從他家的老黃牛獨龍和草上飛,以及從《河流牽著村莊奔跑》《歸去來》《一個人的云下河山》《掌上河流》等篇什那些具有象征味道的意象中,感受到他對親人、對家鄉、對土地、對生活,以及對生命的熱愛與認識,看到他的心靈熠熠生輝。這大概就是他所追求的“深沉的生命意識” 在閃光吧。
劍書描畫著自己鄉親的形象。寫過小說的創作經歷使他在寫散文時自覺將關注點定格在人物身上,并在這本散文集里構筑起一個獨特的人物畫廊,展現出一個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苦難鄉親的形象。這讓我印象最為深刻。在他的筆下,姐姐為愛情而自殺,母親的一生艱難,父親的冤枉與悲傷,外祖父在饑荒中死去,大姨巴杰被嚇出精神病,堂姐誤死在親弟弟的獵槍下,嫁到廣東的彩石姐的不知所蹤,以及父輩們的逃離家鄉,等等。這些大山里親人們的苦難,灑滿了書中,揪住了人心,讓我們看到了山里人的悲苦命運。劍書對他們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悲憫,這種情感化為了自己的憂傷。劍書說,“我的寫作,注定了無法繞過內心的真實”,而這種真實包括了他血液里“流淌著一種叫作憂傷的因子”。這樣,他筆下的人物不但栩栩如生,而且充滿了感情的色彩,彰顯出真實的魅力。他還寫了一些底層社會的小人物。例如,《天堂電影院》忠于職守的守門人、把電影當真的三婆、被電影感動得流淚的二流子老卡。再如,《額頭被夜風擊疼》的木呆的喪禮老人、傻瓜阿瓶,以及錯過二樓的愛情的劉芳。劍書寫出了他們的行動以及故事,還寫出了他們內心深處復雜而真摯的情感,讓我們感到了血肉豐滿的彈性,甚至催人淚下的力量。可以說,這本散文集的重點就是寫人,哪怕是寫景之作,也有人的影子。在全書框架上,它雖然分為“奔走”“河山”和“呼喚”三輯,而實際上突出的是“奔走”。這一輯“傾注于‘人這一本體,著墨于人的蹤影”,而其他兩輯也是“灌注個人神思”和“傾訴心中風云”,都離不開人,皆有人“奔走”之意。在我看來,劍書所寫的這一系列獨特而真實的桂北山鄉小人物形象,就是他對廣西當代文學的貢獻之一。
劍書描寫著自己家鄉的社會。他重點講述自家的苦難。這個家則是桂北山鄉的普通一家。劍書從自家平凡的生活中,挖掘出面對苦難而堅韌不拔、頑強抗爭的山里人生,并且為它賦予了典型性,進而表現出那個山鄉的一些人家真實的生活與生存狀態。于是,一顆水珠折射出了太陽的光輝,大山深處只有兩戶人家的巴額小村便成了反映桂北山鄉的小鏡子。然而,劍書的筆觸并沒有完全停留在農村,他還伸向了城鎮。如果說《天堂電影院》直接描寫桂北鄉鎮社會景象的話,那么《邊橋書》《穿過街市去尋找》等作品則使我們看到桂北城市的風土人情和社會圖畫。這使得他對桂北社會生活畫卷的展示稍加完整,在這幅圖中,有村,也有城。劍書并沒有停留在生活表面的描繪,而是穿透表層,描寫了1963年的大饑荒、“文革”、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打工潮,以及當下的現實,描寫了社會的變遷和人心的變化。這又使得他的散文不但有了歷史的縱深感,而且還有了現實的運動感,讓我們從中感受到了時代的腳步在前行。所以,劍書筆下桂北山鄉的生活情狀,是真實的,接地氣的,有立體感。我認為達到了清代著名戲劇家孔尚任所說的“不奇而奇”的境界②。
劍書描繪著桂北山鄉的風景。他在寫人的作品里,都有對家鄉山川景物的細膩描繪。這些自然物象既是事件與人物命運的背景,也有獨立存在的意義。劍書為它們注入了生命的血液,使它們生機勃勃,就連大山的石頭都有了溫度與質感。于是,景與人息息相關,融為一體,成就了獨特的文學景觀。劍書還有專門寫景的作品,雖然不多,但也收攏成了第二輯“河山”。與寫人之作的苦難沉重之景不同,《鳳羽斑斕的傳奇》《路上的山水菩提》《摘星奪月平坦寨》等篇什中的山水,飽含著作者熱愛家鄉、贊美家鄉的深情,因此輕松飄逸,流暢自然,想象豐富,嫵媚動人,顯示出別樣的風采。這些寫景之作也是有人的影子,所以劍書筆下的景象是情景交融的,既是他眼中之景,也是他心中之景。劍書還不止于此,他既借景抒情,又借景議論,表達自己面對山水所獲得的啟迪與感悟。誠如他在《路上的山水菩提》所說的:“拜謁圣母山,絕非只沖著求子得福的傳說而來,更多的是期盼得到一座山給我們的啟悟和開示。”這就是“在山水之中長嘯當歌,在山水之中領受教化與點悟。/找回那個越來越陌生物化的自我。/找回那個在曠野之外走失的自我。而這些,就是圣母山給我們另外的一種恩慈。”這種由觀景而產生的理性思考,顯然是一種思想的升華,更具有動人的張力。
劍書的藝術表現也是獨特的。在這本散文集里,“我”既是書的主角之一,也是書的敘事角。書中的故事與人物是由“我”口中說出來的,這必然涂上了“我”濃厚的主觀色彩,從而造成了情滿全書的韻味,造成了緊貼生活的親近,也造成了追憶往昔的情調。劍書的敘事喜歡采用獨語方式,仿佛孤獨者在夜深人靜時的自言自語,絮絮叨叨,傾訴著心中情愫,全然不顧聽眾或者讀者的感受。在這個過程中,他赤子般的內心世界得到了全面而真實的展現。劍書的敘事執著于長句式的語言表達。這種長句有時甚至一句話長達數百字。在這些句子里,他細膩地表現豐富的內涵、復雜的情感和變化的心理。例如,他寫自己童年的富有和快樂:
“我在綠苔青板石邊撈魚抓蝦光屁股爬上滑下手掌紅紅屁股紅紅,在山坡上放牛砍柴采摘野果燒木取炭手兒黑黑臉兒黑黑,在茶油林里除草培土吮吸茶油花花蜜嘴巴甜甜心頭甜甜,在坡地上追逐蜻蜓蝴蝶麻雀螞蚱衣角飄飄頭發飄飄,在凌晨沿路奔跑趕去上學月兒搖搖影兒搖搖。”
這樣的語言顯示出作者匠心獨運刻意雕琢的精致。它所創造的敘事風格是不緊不慢的,娓娓道來的,就像鄉間的小河靜靜流淌,只有九曲回腸,沒有波瀾起伏。所以,讀這樣的散文必須心平氣和,慢慢咀嚼,然后方得真味。
《奔走的石頭》的缺憾也是有的。
首先,劍書雖然也有對社會歷史的描寫,但相對薄弱。這些內容在作者的筆下多是模糊的影子,而且有欠廣泛。作者在關注自我的同時,有點忽略了社會人生。這使他的創作題材略顯狹窄,以至于作品主要內容是自己的低吟淺唱,而不是社會的時代風云。我覺得,當作家遠離社會,走向象牙塔時,社會也自然會遠離作家。這樣,遠離社會的作家的創作恐怕不會走得很遠,因為文學是要靠社會的認可來顯現價值的。
其次,劍書雖然真切甚至有些感人地描寫了人物的命運,但是對其思想價值的挖掘、提煉和揭示還不夠深刻。他在小“我”的范圍里表現這些小人物,其目的和意義好像還不夠明晰。他說自己“不是為了寫苦難而寫苦難”,“執著于苦難的書寫”,是因為“對幸福一直懷抱夢想”,但我好像還沒有讀出這些內涵,感覺這夢想有點朦朧。
最后,劍書追求繁復華麗的語言風格雖然能夠增加作品的文學性與精美感,但也造成了讀者的閱讀障礙。舒緩的敘事節奏和復雜的長句式,要求讀者必須反復閱讀,才能把握其中含義。可是,現在又有多少讀者能夠耐下心,來回倒去地慢慢閱讀、細細品味、用力琢磨這本散文集呢?就我的感受而言,讀這本書還真是有點累!拿起,放下,反復了許多次。我覺得,作者這種提高散文門檻、縮窄散文門道的嘗試,好像一把雙刃劍,當然有它積極的一面,但也有消除散文親近性、縮小受眾范圍的另一面。其實,這種文學形式的大眾化與先鋒性、平民化與貴族化的矛盾并非始于劍書,自五四文學革命以來就有了,恐怕還會一直延續下去。這是中國文學在現代化過程中必然出現的藝術難題,如何協調平衡這一關系,還需要作家們繼續努力探索。我認為,在這個信息大爆炸的傳播時代里,文學太窄了,反而會加速其邊緣化。這并不一定是好事。
縱觀《奔走的石頭》,我感到它鮮明的創作特色,也覺得作者在散文創作道路上的確還需要繼續“奔走”。好在他不忘初心,執著地選擇了“一如既往地走下去,走,不停地走,直到看到曙光,直到摘到頭頂上的云朵”的文學跋涉。我相信,他一直堅持走下去,就像壯族傳說媽勒訪天邊那樣,必將能夠尋找到心中燦爛的太陽!
注釋:
①丘振聲:《中國古典文藝理論例釋》,廣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9-70頁。
②丘振聲:《中國古典文藝理論例釋》,廣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6-67頁。
→? 王建平 筆名王者,1962年生于內蒙古興安盟,廣西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所長、教授,廣西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會員。發表散文隨筆三十多篇、文學評論四十多篇、劇本三部,出版《廣西當代文藝理論家叢書(第一輯)·王建平卷》《藝譚縱橫》等著作。曾獲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
責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